第五節 奶奶家
奶奶家不是真的奶奶家,是上校與他母親的家,位於福林路的一條巷子裡。
上校母親名叫章淑芬,今年七十四,山上許多人都習慣叫她奶奶,因為年紀比她大的也沒幾個。
奶奶家是一間小民房,屋齡跟奶奶很接近,深紅的磚牆早已被歲月磨成灰黑,大風一吹,屋頂甚至會嘎嘎作響。
陳承總懷疑,稍微猛一點的地震,是不是就能震垮房子?
民房原本是上校與奶奶搬山上後,臨時落腳的地方。隨著陽明山聚落逐漸完善,上校總希望能和奶奶搬到美軍宿舍群,那裏房子安全許多,但奶奶不肯搬,說老骨頭走不動了,還是習慣的床好睡。
即使議會下轄的磚房,一直搭建新的房子,上校與奶奶在陽明山的家,始終沒有改變。
陳承與孫國行離開大義館後,前往奶奶家。
陳承哼著曲調,踩著輕快的步伐,跑在前頭,催促著孫老師走快點,不然太陽就要下山了。
雖然還在中午。
左轉、右轉、左轉,每個轉角與岔路,就像內湖哨站附近的水道,即便陳承閉上眼,也清楚浮現在腦海。
以及奶奶家那道斑駁的木門,以及木門後的紗窗門。由於副熱帶氣候,蚊蟲相當多,紗窗與紗窗門是台灣住家必備。
兩道薄木板,擋不住陳承的敲門聲。
門緩緩打開,自然是奶奶。
她有些駝背,髮根還有些帶灰,但末端全白。皺巴巴的皮膚從手指頭一路延伸到臉頰與額頭,但不妨礙她綻放大大的笑容。
「唉呦,挖欸金孫啊。」奶奶說著台語,一把抱住陳承,那熟悉的「奶奶牌洗衣精」鑽入陳承鼻孔,有點悶但不會難聞,甚至有些懷念。
奶奶問,「有沒有怎麼樣?是不是又長高了?」
陳承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長高,但他估計在奶奶眼裡,自己天天都在長高。
「是阿國嗎?好久沒看到你啦。」抱完陳承,奶奶上前也是給孫國行一個抱抱。
孫國行倒是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奶奶還記得我呀?」
「怎麼不記得?幫我兒子的,就你們幾個。」奶奶嘻嘻笑,「都進來坐坐,飯快好了。」
奶奶家格局很小,餐廳就是客廳,飯桌擺在映像管電視前面,奶奶總說她習慣吃飯配電視看,儘管電視機從來沒有打開過。
餐桌上懸掛著天花板的吊扇,早期台灣冷氣還沒普及前,多數住家利用天花板吊扇,來促進房間內冷熱空氣的對流,原理簡單但效果強大。
電視機前,有三張籐編椅子。藤椅由藤皮與藤條編織、纏繞、拉緊等所製成,整體不但通風,而且輕巧、堅固、耐用,即使是孩童也可以用一隻手舉起來,怎麼摔骨架也不會變形,是東南亞地區的傳統工藝。
電視機旁的牆壁,掛著厚厚一疊日曆,日曆上的大號數字表明日期,數字底下的中文註解,解釋日子對應的農曆月份與節慶,以及風水上適合做什麼,應當避免什麼。
儘管是2020年的日曆,但一直掛在奶奶家的牆上,彷彿時間停留在九年前。
電視機旁的木櫥櫃,東西雜亂的很,報紙、茶壺、郵票、音樂盒、春聯、陀螺....大都是洪傑他們搜刮來、奶奶特別喜歡之外,還會講來歷給陳承聽。
櫥櫃上有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裡的上校才十七八歲,跟第二三連的大哥哥長同個模樣,他穿著高中制服,站在學校操場上,身旁還有比他年紀小的弟弟妹妹,以及年輕的奶奶和爺爺。
櫥櫃對面的深紅色供桌上,桌上擺著徐家的牌位和佛像,慎終追遠,祈求保佑。
奶奶總說爺爺是個有肩膀的男人,一天到晚做苦力,把自己腰都折彎了,才拉拔三個孩子長大。洪傑也曾說過,多虧上一代人的辛苦,台灣在80年代才能經濟起飛。
陳承從沒見過的這位爺爺,但他猜想,上校是怎樣的人,爺爺就是怎樣的人。
上校家唯一先進的配備是個居家電池,電力來自通訊中心的太陽能板和陽明山自製的簡單水力發電,連接給屋裡的家電使用。
畢竟電力有限,聽說奶奶寧可摸黑走路也不願意開燈,但聽說也只是聽說,因為每次陳承來奶奶家,燈都是亮的,電鍋也在順利運作,噗哧噗哧地熱飯。
陳承想起孫老師第一次上課,拆解的電器就是大同電鍋。
一方面,台灣家家戶戶都有電鍋,搜刮來不少;另一方面,電鍋的構造非常簡單:綠色鍋身,鐵蓋子,一個開關,沒了。
沒有按鍵,沒有發聲器,沒有計時功能,單純電熱管加熱,將內鍋的水沸騰成蒸氣後,加熱鍋內食物。
加熱多久,就加多少水。
「這才是實用的科學。」孫國行那時候說,「不要去羨慕國外影片,什麼聲控冰箱冷氣機、幾千萬畫素的手機,那些根本不叫進步,甚至比前落後,但他們只顧著懷念,卻沒想要活在當下。
其實只要簡單的家電,生活就可以方便。」
電鍋煮飯同時,奶奶忙進忙出,一會兒抱怨怎麼不跟她說今天會來,一會兒關心陳承今天想吃什麼。
直到電鍋跳起來了,陳承才找到插嘴的時間。「奶奶,我們找到一包衛生紙。」
說實在話,陳承心裡實在沒底,奶奶會喜歡還是不喜歡,上次帶一台怪獸對打機回來,奶奶問那是什麼。後來聽洪傑解釋,對打機是90年代小孩的玩具,離奶奶有點遠。
奶奶接下狗狗包裝的衛生紙,十分激動、駝背的背都打直了。「唉呦,阿承好孝順呀,哪裡找來的?我屁股都擦痛了,兒子帶來的紙都不管用。」
「在廁所櫃子裡。」陳承停頓一下後說,「我找到的!」
奶奶直誇陳承是好孩子,把衛生紙還給陳承,叫他先幫忙放好,奶奶要上菜,今天奶奶煎了一條紅燒魚,但飯鍋和菜盤子有些重,孫國行連忙上去幫忙。
陳承納悶,「放哪裡?」
眼見他們在忙,陳承沒打擾,照習慣去客廳放櫃子裡,但抽屜裡都是些古玩意兒,似乎也跟衛生紙不太相關。
陳承決定拉開全部抽屜,看看哪格適合。
最下面一層抽屜,拉環上積滿灰塵,但陳承沒多想,拉了出來,裏頭有塊布包住的事物。
陳承按耐不住好奇心,打開那包事物。
金條。
沉甸甸、散發暗光的純金金條。
「唉呦,阿承調皮欸,這邊不能動啦。」奶奶跑過來 ── 陳承第一次看到她跑 ── 連忙把布條蓋好,「衛生紙放廁所。」
陳承有點臉紅,連忙打岔,「為什麼有黃金?」
「烏鴉嘴烏鴉嘴。」奶奶連忙關上抽屜,「當年阿振爸媽帶阿振找兒子,說一切交給他了,還拿這個來。
兒子不希望阿振覺得因為這東西才收養他,但東西又不是說丟就丟,扔在外面還給其他人添麻煩。」
陳承趕緊說閉嘴,鑽進廁所放好衛生紙,咀嚼剛剛奶奶說的故事,卻才又想起第二連連長李振濤,是上校的養子。
雖然以前就知道,但現在才更有實感。
「畢竟兩人太像。」陳承心想。
出廁所的時候,陳承聽到有人在敲門,孫老師和奶奶在廚房忙,自然得由陳承應門。
陳承心裡納悶,「孫老師跟我進來的時候,我只關紗窗門啊?」
隔著木板門,陳承看不到來的人是誰,開門,竟是陰沉臉劉俊彥。
「奶奶,」劉俊彥似乎不意外陳承應門,一眼都沒看他,「上校跟振濤還在開會,要我轉達,他們中午不回來吃了。」
奶奶皺著眉頭過來,陳承連忙退到一旁。
「要不是阿承和阿國來,飯不就吃不完了?是不是又吵架了?」奶奶皺著眉頭,「你啊,讀冊讀到胛脊背,不要整天說有的沒的,騙我們阿振,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舉頭三尺有神明你知道嗎?不要計較來,計較去,多幫別人忙,別人就會幫你。大家都希望日子過的平平安安......」
「奶奶說的是,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認錯了。」劉承彥打岔奶奶說教,連滾帶爬地逃跑了。
陳承第一次看到劉承彥吃鱉,心裡樂開花。剛剛的他,跟第二連第三連的哥哥們一樣,靦腆、生澀。
其實說來也是,他們本來都是18、19歲的青少年啊。
眼見劉承彥離開,奶奶恢復往常模樣,「老說阿振別跟他混,阿振就不聽,唉,飛飛那女孩子多可愛?講話不繞來繞去,阿振什麼時候娶她?」
「女孩子?可愛?」陳承想起營地裡那隻人形鐮螂,「奶奶對她認識不夠。」
不一會兒,熱騰騰的白米飯上桌。除了紅燒魚外,還有豆腐乳、醬瓜、醬菜、麵筋,跟青青姐的調味不同,奶奶家的食物重口味,又酸又鹹,特別下飯。
「他們都欺負我兒子,」餐桌上,奶奶聊起議會的種種破事,「政府都沒了,還整天想當官,唉。」
「議會真的欺負人。」孫國行說。「所以我下山了。」
「還是阿國聰明。」奶奶說,「我兒子總說放不下他們,才坐那位子。唉,每天累得跟狗一樣,哪有意思?」
「阿振也真是,長大就跟我兒子唱反調、瞎起鬨。」奶奶繼續說,「想當年,大家都是別人怎樣怎樣,現在都是自己怎樣怎樣,唉,還是以前好!」
孫國行接話,卻是聊以前大家一起奮鬥的日子,再聊到更早之前的和平時期。奶奶笑了,說總用不習慣手機,還是聽廣播好,那時候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煮飯洗衣服。
飯後,孫國行挽起袖子,堅持攬下洗碗工作,把奶奶打發回客廳去,於是奶奶和陳承一起下象棋、五子棋。
奶奶從來沒有贏過陳承一把,但她總是笑容滿面,誇陳承是小天才。
孫國行忙完後,三人又玩了把跳棋,玩到鋒哥也來了。
奶奶也喜歡鋒哥,見面就是擁抱,順帶問青青姐的狀況。
「再幾個月,就帶給奶奶看啦,」鋒哥說,讓奶奶笑得合不攏嘴。
四人湊齊,自然就是打麻將。奶奶特別開心,說好久家裡沒這麼熱鬧,於是午覺也不睡了,陪大家打到太陽下山,接著又嚷嚷要給大家吃飽才回去。
「這可不行。」鋒哥和孫老師異口同聲,「奶奶坐著歇歇吧。」
鋒哥跑了趟交易中心,找他在第一連的朋友,買來飯菜與肉;孫國行負責洗米洗菜,兩人一起包辦晚餐。
太陽下山後,奶奶給大家開了燈,於是在燈火通明的黑夜裡,熱騰騰的飯菜再度上桌,四人有說有笑,就像一家四口溫馨的吃飯。
陳承覺得這是他來奶奶家,最開心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