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多渴望你們跟我到這邊來,有不只一件事想馬上告訴你們,不是一件大事,通通都只是瑣瑣碎碎的,可惜——再沒有同類在我的身旁,我也沒有預兆到它也會離我而去。不過,我仍然站著,在小木屋倉庫頂上望著會打開的門鎖,靜候,等待⋯⋯
站在仿瓦片的膠板上,一步一腳印,一步一腳印,一步一腳印,不見得有壓平的雪印。明媚的下午,不時有微風撥動身上的毛,撥得我癢癢的,隨意抖動一下,灑出些許的羽粉在斑駁的暉陽映照底下飄落在泥褐色的雪水上,如同前幾天微薄的雪粉。的確,雪停了好幾日,變得和暖,在一夜之間,我再見你的時候,你只留下似小山丘的冰雕,蒸汽再未有噴出過,再未有聽到「噗通——」的滴水聲。
門,於每日相同的時間被打開,咔——聲音一切如常,但顯然不再是以往的那個短髮的。他手執麻布袋,從粗糙的麻絲裏頭拿出一抓灑在地上。沙——沙——碰撞、磨擦、滾動,令我對這些麵包充滿懷疑、卻步、冷靜,爪,不禁抓住小屋頂的邊陲, 甚至腳爪不自覺地在木板上躊躇爪出髮絲般的痕跡。他似乎對我這種禽畜沒有什麼惡意,但當然也不懷好意。他依著牆壁擦過兩下寥寥的光花,一吸之後一呼,一縷煙籠罩住折射的光線,容貌濃厚、淡化、分散、退卻,反反覆覆。靜待一會,一陣涼風,煙跌落水中消滅,「啪咔」,走了。
我落在沒有雪泥的地方,選了一口比較大的麵包碎,即使它極不像從前的麵包也好,胃口都要信它是一口吃得過的麵包。但是,當一口啄下去便一定知道這一地都只是沙石。你心目中曾經經過烹調烤焗過嫩口的麵包。嘴又再夾起另一顆,用力左搖右擺甚至把它直敲落地, 最後卻不慎之間, 「噗通」——沙石在我口中拋開,落在旁邊的水氹裏泛起幽幽的一波漣漪,彷彿喚起你我曾經熟悉一粒水滴,或是我看見自己脈搏跳動的行徑——天昏地暗, 我與大家在天空中盤旋,當大家決定飛向南邊的時候,我特別注意到自己飛行時的呼吸聲,鼻腔落在嘴上的霧氣,呼出,氣息伴隨着合群和離群的訊號。聽講,天氣反覆不穩可能會迎來一場難以想像的暴風雪。然而我流到最後的位置, 默默地離開。
最後,我決意落在這小木屋附近,一半是覓到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小角落,一半是有你在。
午飯過後,餐館內只也兩桌客人,於是員工一個接一個放飯。他放低碗麵食,準備開動。同時間,側跟一幾個當地的大學生飯後閒聊,她坐在他的斜對面。
口渴,所以想飛近你,無心的強風把我推到反方向去,畜生總歸畜生,自然地只好爪住在你的頂端。混濁的乳白冰雕。你那裏碗著排氣口漏出來的水珠,你一滴滴的累積,我一口口地舔,喉嚨一下下跟着外濺的水珠躍動。喝得忘形,腳畢竟感到隱隱的刺痛,當我欲意張開雙翼飛去,放平雙腳平衡之際,卻飛得不順心,你冷冰冰的外表黏住我的腳掌,無意間回望你身上留有自己的爪痕、掌紋和一對凹孔。
日落後,突如其來的雪將這座城市浸沒到地底去,我模仿一隻蹲在孵蛋的母雞,躲在倉庫與門的空隙之間。角落裏,眼前白濛濛一片,白煙有時,粉雪有時, 一眨眼便感到雪花的重量,因為睫毛都結了冰。雖然身體開始冰冷,但這種冷令我愈趨冷靜,畢竟這個地方一年總有一兩次暴雪,反而這種習以為常之中,不時有著隨風飄動的白煙淋到身上,甚至撲向我的面上。毛跟霧氣裹在一起,再次衝過來的令我自覺地眯起雙眼,試圖舔走身上的水氣,正當用嘴搌開翼毛的瞬間,顆顆粒粒吹落至毛與毛的狹縫中,來不及,半截的雪花就已經在皮膚中化掉。
雪,開始蓋住雙翼,負擔有點重,你清楚這一刻再也飛不動,無謂花費無謂的力氣,惟一可以做的就只有等待門開的一刻,飛進去。
望見她,極為亮眼,眉清目秀。轉眼過後,他並沒有甘甘盯著她,難免會尷尬,不論他或她。因此,或許還是專注自己的食物比較好。
「你凍嗎?」,我對著門外的你問。
「可能風太大,聽不見?」,團在毛裏的腳爪漸漸和暖。
「又或者,凍得已經講不出話來。」,站在粗糙灰白的地氈。
「或許肥肥臃腫的你,應該不怕凍吧?而我卻很怕凍。你知嗎?」,風一直在門縫滲進涼意。
輾轉間,這晚有幾個人經過,門被打開,出出入入,我瑟縮在角落,一方面是因為怕。另一方面,每一個角落都只要挨近去,便會將我抱得更緊,全因為我怕凍。一隻眼對上他們幾雙眼,我們站於一個安全距離對望,有人帶著好奇離開,或以為我被困住;有人便若無其事的回來,他們一步接一步走上樓梯,鞋履聲漸遠,又被斷斷續續的風聲所淹沒。
閣樓上的窗滲進微光,天亮嗎?我站穩在窗台邊,望向窗外有半隻幽幽的倒影,歪歪頭,影在你身上擦邊,眼接近了你,微微拼在你的頭頂,好像與我同同類對望,多渴望你可以告訴我,告訴我——這一場暴雪可快就停,就一會兒,一會兒,就一會兒,一會就好。是嗎?這一會兒的雪,連綿連綿,街燈下都似下不絕的雨點,有不少的都落在你的瓶口上,我留意得到。一層薄薄的,慢慢於瓶口上凝固,似灑在傷口白沙沙的鹽,未能立馬凝固的雞蛋衣,血肉收縮,有夠粗暴。黎明裏的車泊處不論人或車都寥寥可數。一執雪,少許的不慎傾瀉下來,就在屋頂的那邊,勉強還能夠看見你。
他似乎不是因為她的秀麗而令心動,驟眼而言,不論相貌、行徑、談吐,感覺他們來自同一遍故土,他聽見不遠間傳來的外語,一口大啖嚥下面前的撥油麵 。
一會兒已經不再一會,時間到,它總是變得稀薄,我得待一個人幫忙才能走到室外。漫長的等待,還好,我不奢求食物,但怎都要點水。飛上上次站腳的位置,留在你水瓶口的痕跡早就沒掉了。我低頭喝了幾口水,尖嘴泛少許的波紋,不間斷的一波又一波,喝得有點粗獷,每當我甩起嘴,不時就會濺出水花,甚至溢出裏面的水。水沿著瓶口流淌至下頜,胸口,腰,以至你的腳踭,水有時逃不開,融入身體,化成你身體的一部分。追隨這條軌跡,目不轉睛,時間忽然間呆滯——腳,凍麻了。喚過來的視線落在旁邊垃圾拖斗中的一塊黑烏烏的pizza,從那裡借力向外一跳——㗅啦。鐵皮口隔絕一切所有外來的光,隔幾分鐘,啄啄噹噹天亮透後,把頭伸出箱外原來雪停,啄——就向外飛走了。
而這裏甩開一塊崩毀的瓶口,水沿它的身體如藤蔓向下蔓延幾寸,便靜止了。
其實,飢餓感帶我又回到這邊,站在左邊,你比我矮,我怎麼想過會用這樣的角度來看你,或者換句話說,你已經不在,不存在這個車埸,這個地方,這個時空。那這個小冰山呢?還記得,憶起慶幸見到你還健在的悸動——止住了呼吸,心戚戚然。老實說,想不起當初為何覺得有種放下心頭大石的嘆氣,我只可以肯定不至於你身上的水。蹲在膠瓦頂上,流水沿著邊垂涎下,跌落未溶透的雪,你笨到竟然想用口截住僅餘的那一滴水——㗳——從離開的那天數起,足足回暖一週,遍地日光伴隨涼風一陣一陣撥動地上的小水潭,沒有計劃之下,是什麼帶我回到這兒?你比我還要高三四鳥身。那時,你身上再沒有散發著一種冷,一種不願接近的冷,可能溫度將原有乳白色的皮剝落,跟你臉貼臉,我想看穿你心底裏究竟藏匿了什麼,映出一個被拉闊變了樣抽象的鳥樣就住在停車場佈景水杯裏面,左顧右盼,赤足慢慢蹆後,倒影逐漸變小乃至展示全相。你內心藏著一隻鳥,這裏的一雙鳥的確令我放心。
他聽到她的外語,腔調帶點甘甜,他第二次望向她,不慎對望,自然再掙脫她的迷人的瞳孔。面,總是吃不完,一嘴一口,濕濕碎碎團在中央,好不容易才夾過幾條,小心翼翼幾條又跌到碗裏。
後來,我差不多待至黃昏的時間,除了跳到垃圾內用爪劃破膠袋之外,我幾乎沒有怎麼換過姿勢,一條雲布隨著煙囪幾縷煙洋洋的飄動,我們順著風逆著光,目光追著裊裊的散去。你們一直保有一定的距離,倆鳥背後的影即使隨時間不斷伸展,夕陽怎麼向西換過位置也好,永遠都是這樣,不會重疊亦找不到交叉點。
「抽煙的人回去的時候,是你該走的時候。」眼神裏的交織有一段聲音,眼神說對我的心底話。當刻的你無言以對。當然,不是想不出要講些什麼,這只不過是——是、否的問題,不難,對吧?顯然我是不知所措,因為偶爾間一則秘密自以為裝得不錯,演得不俗卻被人猜中,一語道破。這已經不再單單是與否,而是彷彿昇華至只有令對方「無從判斷」,或「部分正確」才可挽回絲毫私處的羽毛。眼窩微微彎著,「等一會吧。」——心忖。你應該聽到。
對著水中的你整理乾爽的羽毛。滴——篤——清脆得似有人未關好自來水,水滴落至鋅盤裏回盪回盪。排氣口似乎要停工,該結束的水都落過,原來半邊天掛上黑幕,乍寒乍凍,照常亮起街燈,左一盞,右一盞,來自上方的也有兩盞。爍爍過後,燈火剛好落在地上偶爾的雪糕桶上,稍移兩步,兩瓣剪影被大頭釘在黑板上,兩影形形不離,依依疊疊。
如是者,你到時到候就會回來,花光一日就與它無所事。後來,可能我經常在這吱吱吱,人家可能以為我說什麼鳥話,有人開始在地上灑丁點麵包碎,但其實我在學附近的人跟你說話。在地上挑著吃的,有時也會逗你,有意地弄髒你裏面的水,瓶口周不時漂浮著鬆鬆散散碎碎濕濕的屑槺。幾日來,當我離開你,天都會偶而灑雪,一層稀薄的白粉,直至不知第幾日,倏然發現雪沒有抺掉自己早幾日的掌印,為了每日都能夠望清楚你,不自覺地,我們的距離好像愈拉愈遠,一步接一步退後的腳印,告訴我要離你而去的,應該做的。我快走到雪山涯邊去的時候,然而我瞪開眼,酒杯般的身體雖則纖弱,但是美麗的,高冷的,優雅的。而我未有察覺出什麼端倪。
後來,他特別注意她每字每句——「新年快樂 as Cantonese Happy Chinese New Year」。他怔了數十秒,方解過來,筷子積極撥過麵食,最終他沒有偷看過她。
翌日多雲,地上的水好像沒有倒多,忽然之間就消失了。
我在你剩下的小冰頂上啄走一些啡濁的污垢,竟啄出一道像血管的裂縫,意想不到藏在冰屑的垢隨水滲出,間隙裏的水位每況愈下,頓時反應笨拙地打開雙翼,用身體填補那個破口,沾濕的羽裹成一團糟,最後決定伏在你僅餘的抱緊你,救活曾經的活過的同類。水流淌至你的手臂上,竟然笨到用翼凝住那些水,以至鎖住所有水份。當你身體最脆弱,你們沒有因而分開,不知道這算是一種安慰,還是一種悲哀。你知道裏面水已經流光,你俯蓋著一個空殻,心裏早就防備那快將跌墮的恐懼。料不及——滴——瀝——仆在地上胸口全是冰碎,溶化中的流水在簷篷間滴滴瀝瀝,躺在這如同跟你躺著——「抽煙的人來了,你是時候該走吧?」——這是你的重量嗎?那麼沉重,身體裹著另一個人要承受一種作賤,我明白,讓這個它活著我必須躺在原地。
前幾日,我與原來的你對望,眼前一幀無際穹蒼的晚霞,燈突然亮起,嚇得你我都回眸,空地只見我的尖長的陰影——冰從身上化了,就再沒有見過任何冰。
「好好活下去。」,你對我說。
二零二五年二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