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春深處】終於連載完畢,幾年前的今天我兒子出世了,恰巧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説亦誕生於今日。四季嬗遞,落花流水春去也,去年今夕,我剛好寫完第一部【春】,一季一部,從去年四月寫到今年一月,寫完了春夏秋冬四季。
【春】從今年四月開始在EP連載,歷時兩個多月,如今全篇連載完畢,一看數據,竟然總計24萬字,與我去年電腦開機、敲下第一個字時,心中所構想的小説相去甚遠。
原本想寫一篇10萬字的小説,因此設定的人物不多,情節簡單,不知不覺中卻寫了那麽多文字。
【昔我往矣】的中心議題是中西文化的對話,與『Le moine et le philosophe』這樣的作品相較,哲學家父親與僧侶兒子以對話的形式來傳達中西方思維的不同。與之相較,我並不採取直接對話或對比的方式來突顯中西文化差異,而是借由宮殿城堡的場景描述,讓茉莉這個帶有中國血統的人物走入黑森林,身置日耳曼小邦國之中,將中國的元素嵌入大環境的方式,來進行中西間的對話。
這部小説原本是為我的母親而寫的,實不相瞞,我原本是一個不甚愛閲讀文學作品的人。
不愛文學卻寫起小説,彷彿在說,不讀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卻研究海德格的存在主義。沒錯!有很多時候,文學作品之於我,就如同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是一本有字天書,即便看了,也不甚明白。
最讓我感到舒適的文字是學術性論文,選字、定義、架構、分析都是非常清楚明確,我喜歡明確的文字,不喜歡模擬兩可的文字,文學的模糊隱晦常讓我感到苦惱。以聖經來説,最喜歡『羅馬書』,最討厭『啓示錄』,我不擅理解圖像式、隱喻式文字,喜歡『羅馬書』的系統性與明確性。
既然如此,爲何在EP上寫小説?
這要談到我的母親,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母親便時時捧著一本書,她熱愛閲讀文學作品,一本『京華烟雲』讀過幾十遍都還會再看一遍,非常喜愛林語堂、徐志摩、夏志清、張愛玲、白先勇、琦君、席慕容、三毛、瓊瑤、金庸、高陽等,這些老作家的作品。
網路文學盛行之後,母親雖然不會操作電腦,家人幫她在手機上設定小説網,她便讀起手機上的網路文學,厲害到連穿越文、種田文、農場文都讀過。
何謂農場文?根據她的描述,是現代人穿越到古代,以現代科技種田致富,造福人類。哇!這都是我沒聽説過的,聽起來這些故事有點不可思議,我卻沒被深深吸引到,我看網路小説功力一直停留在『步步驚心』的階段,多年來古板地執著於學術論文的閲讀。
原本以爲自己跟文學無緣,腦波跟小説家不相通。
不料,搬來雲霧繚繞的黑森林之後,心中卻有了文學的感動。
全因母親說了一句話,視訊時她總是感嘆小説網上的故事,再怎麽曲折離奇,很少讓她再看第二遍,那些全部加起來都敵不過一本『京華烟雲』,這本書她從年輕看到老,到現在都還是覺得好好看,遺憾的是,現在已經沒有人寫這樣的作品了。
哇!全部加起來抵不上一部『京華烟雲』啊!
母親還告訴我,不久之前白先勇出了新書,果不其然,寶刀未老耶!人家賣的不僅是金字招牌,而是寫得真是好啊!果然世代不同,會感到感動的文章也大不相同。
母親的話讓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先不論老作家寫得到底好不好,而是那些老作家所寫的,所謂民初風到底有什麽魅力?
每每憶起小時候在台灣的日子,媽媽總是捧著一本書,專注地讀著,她捧著一本書的神情,就像把我們孩子捧在掌心上呵護一般。哇!好令人懷念啊!對我而言,家的感覺就是捧著書本的氛圍。
我就跟媽媽說︰「既然沒人寫一本像『京華烟雲』的作品讓妳讀,沒關係,我寫一本給妳看。」
去年起,我便開始著手寫【孤城春深處】。
民初風、三大家族、新舊時代更替、西潮與東潮交迭、愛情理想主義、大時代兒女⋯⋯這些都成了我的小説的基本元素。
多年來一直住在國外,無緣讀到中文書,對『京華烟雲』這本書的印象已經是非常的模糊了。沒關係,就是要印象模糊才好,不然就不叫做原創了。於是我憑著記憶與想像,加上我自己的人生經歷,杜撰了德式『京華烟雲』。
言歸正傳,爲何為退休者而寫?
為母親寫了那麽多年的部落格,以部落格作爲維繫親友情感的媒介,既然一直在為母親而寫,如今寫小説,順理成章地繼續為她而寫。
爲何不為年輕人或是中年人而寫,而是為老年人而寫?答案是,年輕人多使用網路,網上有很多網文可以看,他們所喜歡的風格,有非常多人在寫,不差我一個爲他們而寫。我想為老年人而寫,是因爲老年人不會使用電腦,也不會上網寫小説,自己不會寫,便需要有人為他們而寫,相較而言,他們是喜歡閲讀紙本的世代。
他們那個世代會為男女主角至死不渝的愛情而感動,即是所謂的瓊瑤世代。難怪我母親覺得網文比不上老作家,原來是在網上,找不到感動了。
瓊瑤世代不會看漫畫、打電動、看動漫、看網文、看影片,他們那個時代是到電影院看電影,訂閲報紙,到書店買書,每天固定在電視機前面守著八點檔的族群。
瓊瑤戲裏頭的男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我一直沒看懂,直到現在自己寫言情,才去揣摩這一個世代的愛情觀,那種老是處於膠著狀態的感情戲,如此拖拉的慢動作,實在令人不耐,爲何他們還能感到意猶未盡。
每每回台灣時,爸媽總是要我陪他們看中國拍攝的舊版『三國演義』與『紅樓夢』,我看沒幾分鐘就看不下去了,步調實在是太緩慢了,如此慢調,他們看連續劇又不像我在網路上看影片,不太有空的我,快轉啊!如此慢調的戲,不如去看書。
如今寫起慢調小説,有時候我自己也不理解爲何要堅持這樣慢調的風格,有時也會對讀者深感抱歉,我很理解大家不耐的心境,但又想樹立這種慢調的風格,成爲自己的文風。我在這裏要偷偷說了,幸好EP讓我們寫部落格,讓我一吐爲快,我的本性也是喜歡快步調啊!
我母親那一輩的人與我們這一輩,無論是看書或是看戲,在態度上有一個根本的不同,他們是在品味文字,欣賞演技,消磨時光,而我們似乎喪失了這種能力,喪失了那種單純的品味喜歡、感受當下的能力,我們做任何事都帶著太多的目的性,我們實在是太忙了,忙著找到讓自己感動的東西,反而忘了去感動。
席勒說,遊戲是一種情境,以非目的的目的性而爲之。
我們這一代對於生活很欠缺遊戲的境界,彷彿失去了這種品味欣賞的能力。
話説瓊瑤世代,他們又與林語堂、張愛玲那一個世代完全不同,民初正處於新舊時代的嬗遞更迭,他們的婚姻還不是自主的,而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網文來説是先婚後愛。
而瓊瑤世代就不同了,他們是婚姻自主的第一代,解放了,可以自由追求自己所愛之人,情感付出特別深,因此遭遇到衝突時,表現便特別激烈,愛恨分明,同時他們也是懷有愛情理想主義的世代。
隨著愛情觀的多元化,我們這一代已經失去對於愛情理想主義的追求,我們對於純愛不再存有幻想,我們愛自己多過於愛對方。瓊瑤那種文字古典,用語纏綿,癡情男女,脫離現實,對於耍酷的E世代來説,實在太肉麻了,今天有誰會愛到無法自拔的境界?要愛到那種程度,實在是太難了!
沒關係,我寫的是給退休者老太太讀的,她們追求理想式的愛情,喜歡捧著一本書,沉浸於書中的世界裏,神遊於唯美浪漫的情境之中。
一個多星期前,我在部落格上寫了一篇文章︰【鏡文學有人出言了】,分享了在網路上遇見鏡文學人氣作家,溫菊。我找出他在EP上的幾篇作品來閲讀,試圖從中尋找出一個作家寫作的心路歷程。
他在【與艾比索站長阿莫碰面】一文中,曾經談到了與我們站長阿莫會面一事,阿莫曾經幽默地說︰「未來中小階層的作者可能必須花錢來請讀者來看作品。」
哇!這句話正好觸動了我的心事,或許這也是許多EP人的心事,在與溫菊簡短的交流中,我不得不去思索一個議題,那就是爲何連溫菊這樣有名氣的作家,『轉心訣』在鏡文學中蟬聯最高點擊率長達一年,連這樣的作品都無法獲得出版?
不少人跟我提到台灣出版業蕭條一事,在網路興盛的時代,已經沒有人要買書了,出版對於現在的作者來説,簡直是妄想。很可能讀者有志一同地認爲,反正,網路上就有了,何苦去書店買本書擺在家中,惹塵埃?
識時務者爲俊傑,若是我是有志於出版作品的話,那麽我設定的讀者群便該傾向於願意買書的族群,而這些人是看報紙長大,不是看網文長大的,他們是去電影院看電影的,不是盯著手機看影片的。
長久以來為母親寫作,我的風格自然而然地迎合大約五十到八十歲之間祖母級的年齡層,便是現在的退休者。
我在這裏不得不實話實説了,選擇這樣的族群作爲假設讀者群,除了以往寫的每篇文章都上傳給母親讀之外,其中還考量到一個實際的因素,那便是如上所言︰出版的可能性。
瓊瑤世代喜歡捧著一本書,喝一杯咖啡,窩在沙發上,慢慢品嘗文字的味道,沒錯!就像我的母親,一本『京華烟雲』可以一看再看,看個幾十次都不會膩,他們同時也是比較願意去書店花錢買書的族群,因爲他們習慣閲讀紙本。
這個世代不會操作電腦,不會上網寫網絡小説,卻會去書店買書、捧著書、看書的人,他們不會打電動,而是消費書本,他們有些人一輩子都在看書,諸如我的母親。再者,不少人退休之後,時常出國旅遊,對於歐美國家比較感興趣,而歐美正是我寫作的題材、小説的背景。
因此,我選擇退休者作爲基本讀者群,他們有錢買書、有時間讀書、有興趣出國旅遊,同時也是傾向閲讀紙本,相較於其他族群,也是出版界願意投資經營的族群,換言之,他們是最有可能掏錢買書的族群。瓊瑤最終巨作『梅花英雄夢』於去年2020年出版,不知道會不會暢銷呢?
而這個族群的愛情觀,便是我母親那一代的愛情觀,他們剛從舊社會裏面被解放出來,追求轟轟烈烈的一世情緣,對於純愛懷有憧憬與期望。
至死不渝的純愛?不禁有人要問了,薇亦柔止!妳又不是這麽寫。欸!我總要為瓊瑤風注入一點新生命,注入一些新的觀點。
除了寫男女情欲之外,其實,我處理更高一個層次的愛︰犧牲之愛(希臘文︰Agape ),在基督身上我曾經經歷過這種愛,在我母親身上亦曾經經歷過這種愛,在現實的男女情愛中,還沒有經歷過。
瓊瑤小説的女性形象比較符合我母親那個世代的女性,堅忍不拔,任勞任怨,像是『庭院深深』、『幾度夕陽紅』、『煙雨濛濛』、『雪珂』幾本小説中,女主角都有超出常人的堅韌性與意志力。
而【孤城春深處】的茉莉,以柔弱的姿態周旋於幾個强勢的男人之間,是一個需要强者的女性,正如軟弱的人,需要倚仗神的力量。
我在塑造茉莉時,並非想塑造一種完美愛人的女性典範,相反地,她是一個等待救贖的「人」。三位男主︰容、莫利斯與雅各,以三種不同的面貌與性格,來傳達拯救者的特質,無我的犧牲之愛。
在此,我無意做女性主義的論述,或是性別角色的顛覆,我所思考的層次也非英雄救美這樣的模式,更無意批判男强女弱的父權社會,而是在抽象層次上,茉莉是一個等待救贖的「人」,這裏的人是泛稱,是男亦是女。
最後,我將這本書獻給我最親愛的媽媽,感謝她這麽愛我,何其有幸,在現實人生中,能夠經歷到這樣的犧牲之愛,在我還沒付出之前,她就先愛了我。
我們愛,因爲神先愛我們。——『約翰一書』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