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五年,二月十六日,社群像是突然想起了金賽綸(김새론)這個名字。印象裡,上兩次這樣鋪天蓋地地看見她,是在二〇二二年酒駕肇逃後,以及其後《獵犬》(사냥개들,2023)因此刪減她戲份的消息公布時。但我一直都想像,在更久的、我未有記憶的二〇一〇年,「金賽綸」這個名字出現時,伴隨的應該會是另外兩個關鍵詞:天才童星,以及她的成名作《大叔》(아저씨,2010)。
《大叔》劇照/IMDb
戲的開頭,男子點了打火機,菸燃,菸絲在一片黑暗中靜靜燒著──這像是隨時都會被掐熄的火光,正是《大叔》核心的寫照。
那光不是來自什麼漂亮璀璨的地方,夜裡的星、酒吧的霓虹,或甚隨便一盞燈⋯⋯在所有帶有「光芒」意象的元素之間,導演選了「菸」當作開頭──能帶來短暫的鎮定,又同時帶著自毀意象的菸。
《大叔》的劇情殘忍,像是要將世上所有破敗揉進一部戲裡。母親出場時穿著綴滿亮片的衣服,那是她生命裡的最後一場演出,活著是因為沒能死去,她還有僅剩的愛,但對誰都不多,無論是共謀犯案的男友、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素美,甚或自己;素美總穿著有點破舊的衣服,頭髮散亂地在社區裡遊蕩,因為沒有朋友,偶爾會找開當舖的鄰居大叔聊天,在無法回家的日子前往借宿,可在路上被罵乞丐的那天,沒有人願意幫她,連大叔都不肯,但她恨不起來──因為要是連大叔都恨了,那這世界上她再沒有喜歡的人,她說;被社區的人們稱作當舖鬼的車泰植沒有生活,住在形似監獄的家,偶爾買花去給死去的妻子與孩子,說他是鬼可能也沒錯,那了無生氣的生活與氣質裡,唯一能讓他像「人」的一刻,是鄰居家的孩子來找他的時候。
《大叔》劇照/IMDb
沒有一個人是完整的,生理與心理皆然。但還不夠,遠遠不夠。《大叔》以毒品開局,偷竊接續,成癮、逼供、黑幫仇殺、下藥迷姦、兒童拐賣、器官販賣⋯⋯像是黑暗版的霍格華茲,片中的地下世界有自成一格的運行方式。從非法物品的運送,到如何在深夜的街道上綁架人,這些反派看似瘋癲,而那囂張立基於一套完整的犯罪系統。第一次看只覺得瘋,第二次才看懂了:那瘋只是表象,底下藏著的是純粹的惡。不被愛的、被拋棄的,即非人。器官買賣於他們而言,也不過是取消一個錯誤的雙贏手段。
冷色調的故事裡,唯一總是過於冷靜的兩人,正是元斌飾演的大叔,以及金賽綸所演繹的、連哭泣都克制的素美。戲裡,素美借宿那晚,大叔在睡前陪她聊天,在她睡著後幫她蓋好被子,隔日醒來時素美已經走了,他在空著的床前站了一會兒,然後發現了她給他左手無名指甲上留下的黃色指彩。
那是素美留給他的光,像燃菸,隨時會滅,可是那是他僅有的、失而復得的光,要失去,他也想好好道別,就算只是看著燃盡的菸頭哭泣也可以。菸滅以後,那光還會依附在他的指甲、皮膚、衣物、住所。我想他是這麼相信的。無論自己是死是活。
《大叔》劇照/IMDb
《大叔》裡的惡是視覺化的,被取出內臟後,隨意縫合的、光裸置於後車廂的女性身軀;閣樓裡如鬼魅般、逆著光從黑暗裡看向觀眾的孩子;或是泡在福馬林裡,完整的兩顆眼球。導演李政秉逼著我們在毫無防備的每一瞬,睜大眼睛凝視一切惡意。
大叔的惡意來自自己。他離群索居,不與人產生關聯,那是他所做出的選擇,是對自己的懲罰;素美則不然,當她遭遇霸凌、忽視、綁架時,她所處的位置都是被動的,金錢、體能、年紀,各方面而言,她都處於無法拒絕的絕對弱勢。
《大叔》劇照/IMDb
而金賽綸以不到十歲的年紀,憑藉著演技與那不可被複製的眼神,完整又完美地詮釋出這樣的「弱」,不難理解當年為何被稱作神童。從出道作《等待回家的日子》開始,她就用眼睛控訴者一切,那是無辜純真又懷有怨懟,卻坦然到像是所有污穢都可以看穿的眼睛。她的電影角色總是相似,幾乎都有著強烈的悲劇性,《等待回家的日子》裡被父親拋棄的孤女、《大叔》裡被世界與母親拋棄的孩子、《道熙呀》裡的受虐兒、《雪地裡的擁抱》的慰安婦、《惡鄰佈局》裡的綁架案受害者⋯⋯在這些作品裡,導演總會將鏡頭對準金賽綸的眼睛,與其用眼淚呈現悲傷,用顫抖表達害怕。而金賽綸最為擅長、也詮釋得最好的,就是以看不清情緒的眼神,直視鏡頭的時刻。
《大叔》劇照/IMDb
李政秉將《大叔》包裝成商業電影,絕大部分的成功要歸於元斌的打戲。戲裡,出身特種部隊的車泰植所有的打戲都極為乾淨,他捨棄了不必要的花招,每個俐落的動作都彰顯他的殺人意圖,尤其電影中後段的群架戲更是拍得經典漂亮。「他根本不怕。我開槍時,他一點也不怕。」當反派的打手開槍打死同夥,開槍前,鏡頭凝視著車泰植的眼睛,槍響,他的眼睛一瞬沒眨,視線不移。
《大叔》劇照/IMDb
與這樣果斷到缺乏人味的車泰植相比,面對素美時的他卻總顯得無措,甚至有點膽怯。戲末,車泰植結束了一切,換上新的彈夾,環視了周圍一圈,腳步迂迴,然後站在原地頓了頓。那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往何處。冷藍的燈光下,他舉起槍,朝向自己的太陽穴,鏡頭特寫了他的半身,閃過素美離去的背影,再跳接回他的眼睛,從回憶到絕望,不過幾秒的時間。
下一秒是長長的特寫,我們盯著他空無一物的眼神,那一瞬他已是真正的鬼。無依無掛,無可牽掛。只要勾動手指,一切都會結束。
然後,他聽見了素美的腳步聲。「不要過來,」他退了一步,「會沾到血。」
《大叔》劇照/IMDb
《大叔》常被與《終極追殺令》(Léon,1994)比較,甚至被稱作韓版《終極追殺令》──兩片都以巨大年齡差的男女為主角、都與黑幫有關、男主角都有殺手背景,然而,相較差異不大的男性角色,素美與 Mathilda 卻有著極大的不同。
面對家庭的功能缺失,Mathilda 的反抗是張狂,以憤怒為燃料,叫囂著復仇,也叫囂著想去愛人與被愛;素美則是相反的極端,一如她在戲裡初次現身的那場戲,她縮在陰影裡,等著被發現,等著一絲光線照進,或說,一絲光線被允許照進,她才有勇氣踏出黑暗。
《大叔》劇照/IMDb
上映當年,宣傳詞上寫著:「無路可退的他/拚了命拯救那名小女孩」。但於我而言,一直都是小女孩拯救了大叔。那句彆扭的解釋寫得實在漂亮,「我雖然很想認識你,卻又假裝不認識你。」在生死難辨的日常裡,有一個瞬間、一個人、一句話,讓他知道自己可以不要作為亡魂活下去。
無論是素美送給他黑暗騎士卡牌上的字樣:「從巴倫的城堡逃出,太陽升起時,便躲進陰影之中」,或是本作的英文片名「The Man From Nowhere」,都象徵了大叔悲劇的結尾:那個來自闇地的無名之人,終究會回到陰影中。
但他們道別的時候,清晨的光是那樣強烈,那樣刺眼。
《大叔》劇照/IMDb
「你一個人要好好活下去。」十五年前,大叔告別時這麼告訴素美,年幼的金賽綸在那個清晨點了點頭。
二〇二五年,二月十六日,金賽綸於首爾家中逝世。據警方公布,無外部入侵跡象。
《大叔》劇照/IMDb
直到金賽綸離開後才寫了這篇文章,明明一直在等她繼《大叔》之後的下一部步代表作,但等不到了。大概是國中左右,我第一次看了這部電影。回老家的週末,從小鎮上唯一一家 DVD 出租店借來的,我們後來才發現這實在不是家庭電影的首選,但我說很喜歡,我媽回:「你怎麼就喜歡這樣殘忍的東西。」
可能是吧。我後來才發現,殘忍的東西裡也可能藏有巨大的愛。像是大叔那天在街口假裝不認識素美,或他們最後在停車場擁抱前的遲疑,在沒什麼希望的世界裡,唯一暖色調的是他們道別的那場戲。
金賽綸離開得突然,文章寫得很急,有很多話還沒來得及說,但我想我的初心,只是希望她演出好作品的樣子,也能像其他事情一樣被記住。
致金賽綸,祝一路好走。
來源:金賽綸 I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