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差》
走進房間,坐上沒有床架的床褥邊,彈簧承托著這呆濟的身軀,然後被海水拉到海洋的中心裹,漂流出大海裏。
「你先睡吧,我還有事要做——如果你想。」你說。
「好啊。」我說。
良久, 我躺進被窩裏,眼鏡依舊放在木地板,被鋪裹住全身,身體慢慢凝聚著熱,旁邊的大燈依然火亮,與手機上的螢幕相映。一陣子,你走過來拉動一下銀鏈——「剔躂」。一下子,幽暗的房間裏,慢慢閉起來,窗口邊的光使我眯起雙眼,惟獨只見你書桌上朦朧的淡黃散光, 勉強看得出它勾畫你臉上的輪廓,一張紙,還有一支筆。感覺你,因為思考而苦惱著什麼。裝睡之下昏昏醒醒,心裏面渴望你能夠與我同床,早點休息。良久,你開始自言自語,我沒有心機弄明白你所講的所有事,聽著數字數句之間,仿佛兒時聽著收音機在搖籃中睡去。
天未亮,偶爾的尿意喚醒了我全身,突然間一身顫抖,要我迫不得尋求解決,你的燈,依然亮著。 扭開門閂,睡在旁邊的你依舊習慣背對著門口,背對著我, 軀幹有節奏的放大,縮小,幸好,我沒有打擾到你的安睡。我放輕腳步把那支燈關上,上床繼續休息。
經歷一整晚,一張白紙,一支原子筆,你什麼都沒有記下來。趟開椅子,坐著你的位置仍然帶有餘溫,好像明白你在苦惱什麼,也許面對空白也需要大量的勇氣。手,握緊你的筆許久,換過幾個握筆的方位,嘗試記起你昨晚說的話——
「沒有落筆好幾個月,腦,一片空白。話有很多,但好像講不出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望向懸空的稿紙,我明白,從右到左寫就對了,只要有第一句,我定能接著寫下去。凝視著每一個空格,正如鏡對沒有思緒的自己——」
然而也好,起碼現時為止,你再沒有因為生活而以一張紙和一支筆向外抒發憋壞掉的情緒。
來到一個新環境,我們成為別國的新移民,有幸一切都平安,找到大家可接受的工作,建立起一個臨時居所,尚算可以生活。日照時間隨季節的轉變漸漸縮短,由伴著夕陽的晚飯,直至你說「原來只有四點半,天都黑透了」,新的國家,新的法規,新的鄰居,新的時間,新的感受。不時,一同站在陽光底下散步回家,種種,種種都有一種新鮮感,惟獨只有一個抱怨,聽過的,只是秋季的時間比你心目中想像的要短得多。
人生路不熟。起初,我們經常會重覆又重覆走過一條「森林大道」外出回家,由林木齊整區間出分隔開民居與公路而衍生之間的行人道。回憶起第一次走過,見不了夕陽,但緋紅的光映照著我倆的背影,一高一低的人影領著我們前行避開路上的小松果。一輛農夫車、私家車,在樹木間若隱又現,一一駛過,望見遠處的交通燈似遠非遠。待在家裏好幾日後, 綠色驟眼間變成又紅又黃,再走過一遍,又驟眼間變成啡啡暗暗。後來只見一地雪白。
初雪之後,雪再沒有退卻。
有次,我們沿路走到車站,我們踏在別人都踏穩的粉雪上,黑色的鞋履沾上一淡淡雪粉,你我都行得特別小心。偶爾,半路上會遇到一些人,或是迎面走來一群幼稚園的孩子,你都會領著我停下來,紛紛讓路,然後再走下去。一路走著,你忽然大踏步走到前面去,你像一隻初生的企鵝,笨拙的你站在樹底下叫我瞧瞧你,連忙專注自己的步伐,同時我又聽話,你那地上的雪幾乎再找不到你的鞋子。
你雙手抱著樹幹,我心知你想要做的事。用力抓住某一個平衡點,差一點滑倒。本來到了嘴脣邊的話卻自然嚥了下去,一心不能二用。枯葉斷斷續續的墜下,如果有一陣風,風會送葉往哪裏去呢?地上團起一堆枯葉,一會兒抖抖滾滾,掛著幼稚笑臉的你又跨上大步回到我的身邊,回歸小道。
站在車站的小膠箱內,風來得猛,你告訴我車應該還有一段路程。回頭望,俯視那枯葉堆,好像吹走了些。樹幹的紋理都望得清晰,有一隻冬鳥來到秃透的枝節上,歇息。側面有三四片未有掉落的乾葉,搖搖晃晃。我拖緊你的手,幻想把它拈下來,我信它的聲音會是乾脆的「咔嗦」,然後會像一執幼沙,在我手中滑走。然而,你我對望——鬼臉——這一刹那的幻想立馬就要停滯。我知我不會摧毀它,更希望它不會因為你因而就此掉落。因為,畢竟,也許,它仍然留在樹上,至少如今看見它就和你都一樣,還是綠色。
一枚冒牌琥珀褪色意外的翡翠。
檯面上的眩光卒之熄滅,刮開窗簾,街燈映著粒粒分明的雪花。回到床裏,你換過睡姿,在床上對著你漆黑模糊的臉孔,你鼻孔呼出來微弱的氣息,不覺間手上的雪花便溶掉得失去了蹤影,轉個身便再次睡去。
翌日起來,我偶爾發現你補上一句——
「綠色,全因為人總是有一種不忍心眼白白眼見生命如此無理般墮落。同時,我亦這麼相信有一人,常在——」
二零二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二零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