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第三天,在人來人往的東京車站裡,我不斷慌忙地翻找皮包。當時的緊張程度和學測考作文時卻突然發現立可帶的替芯只剩下半圈一樣,我甚至隔空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但不管外套、衣服、褲子,連襪子都尋找過,就是沒有看到阿公的照片。看著我心急如焚的樣子,一旁的姊姊也急忙詢問我是不是弄丟很重要的東西,我焦慮地點點頭。她看起來比我更緊張:「護照?該不會是護照不見了?」此刻,心中所有的忐忑不安皆隨淚水宣洩而出:「我把阿公弄丟了啊!」
回到旅店,因為心中都是對阿公的抱歉而徹夜未眠,愧疚感佔據身體每一個角落。躺在床上,不知為何開始回憶以前,阿公種種的過往再次浮現腦海……
阿公出身於日治時期,因身為家中的長子,加上當時的台灣人普遍依靠種田維持生計,在年紀還小時便要擔任起父母的角色,照顧弟弟妹妹。也許是因為這樣,阿公對我們這輩孫子特別疼愛,總是在他的生日、阿嬤的生日、過年買炸雞桶和汽水回家慶祝,每當這些日子,我們這群小孩子就會手舞足蹈、瘋狂搶食。雖然媽媽每次都說是阿公自己「愛呷」,長大後才會慢慢發覺其實那是阿公專屬的寵孫秘訣。
回想起來,這段童年記憶總是特別美好,美好到讓人流連忘返。如果哆啦A夢能夠讓我坐一次時光機,我一定會告訴他我想回到這裡。
升上高中後,家裡的其他堂哥堂姊都到外地讀大學,只剩下我一個孩子待在家裡。不過放學幾乎都往補習班跑,每次回到家早就十一點多,但家裡的客廳依然為我亮著一盞燈。阿公會坐在客廳看電視直到我回家後才睡覺,也會問有沒有吃過晚飯,看似一句再平凡簡單不過的問候,卻是照亮無數個孤寂夜晚的璀璨星輝。
不過一切記憶開始變了調,宛如原本飽和鮮豔的水彩盤突然被黑色顏料沾染。阿公一開始忘記私房錢藏在哪裡,到後來診斷出阿茲海默症。有時會像被魔鬼附身,以為阿嬤偷錢、拿菜刀亂吼亂叫;有時像被別人偷走記憶,忘記回家的路、家人的模樣;有時又像穿越時空,說父親沒有這麼老、要回去找過世的弟弟。每次聽到阿公在罵阿嬤時,討厭與憎恨漸漸地堆積,怨嘆為什麼自己的家庭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阿公會變成這樣?
最終產生一種矛盾的感覺:阿公疼孫子的那份情感與欺負阿嬤的厭惡感,彼此之間在互相拉扯。自己好像身陷於深不見底的漩渦,或是拿著不對的鑰匙企圖解開鎖鏈。我看不清楚自己對阿公的到底是愛,還是恨?但關於這個問題,阿嬤和父親一定更有所感觸,也因為這份矛盾感而更加痛苦。
去年的某一天傍晚,我永遠記得那一刻。我正在幫忙拿碗的時候,父親忽然大聲喊著:「爸爸好像沒氣了」
彷彿太陽系沒有太陽;珍珠奶茶沒有珍珠。阿公不在後,失去了家的感覺,再也沒有人會在上學前偷偷塞零用錢給我,或是坐在門口等我放學,客廳裡只獨留空蕩蕩的竹籐椅;再也沒有吵雜的電視機聲,或是阿公哼唱日本演歌的聲音,空氣中只飄蕩夜鶯的悲鳴聲。客廳的日光燈再也沒有穿透門縫,曾經習以為常的,如今變成一場虛幻空洞的夢,隨著阿公的離開而逐漸模糊。
所以我開始想像阿公是去到其他地方旅遊,用這個想像填補內心的孤寂,還有安慰失去親人的傷痛。
隨之而來的是八點檔的必備劇情:遺產爭奪大戰。家裡開始無止境的紛爭,儘管過去是住在同個屋簷下的親人,現今卻成為最大的敵人,如同老鷹與斑鬣狗貪婪無厭地搶奪著食物。每當他們聲嘶力竭地咆哮時,我只能透過耳機裡的音樂把自己阻隔在外,因為他們都說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那時我也發現阿公一直已來都扮演著支撐家庭的梁柱,他走後,整個世界都因為失去平衡而崩塌。每當我躲在被子裡想到這些時,都會一陣鼻酸,心想:「要是阿公還在就好了」
考完試的寒假,姐姐決定帶我去日本旅行。出發前一天,母親將阿公的照片洗出來,遞交在我手上。起初,我不明白母親的用意,但母親只是說一句:「阿公很想去日本,一生中都沒有機會去」所以我決定幫助阿公實現夢想。
最終我把阿公的照片弄丟,可是轉念一想,也許正是因為阿公這輩子都沒去過日本,他實在是太捨不得回家而悄悄出走。說不定,他在膠片行聆聽著演歌專輯;在東京鐵塔的頂端俯視著城市街景。
回家得知整件事情後,母親問:「遺失了你,卻也讓你自由?」我沉思了一下,搖頭否認:「沒有遺失,因為阿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