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透小姐（二）

蟲與x同學的印象

久遠到彷彿前生，十五歲那年，就在罩子出現的幾天後，他發現罩子似乎放大了補習班老師寫板書時飄下來的白色粉末，或者，他也懷疑，其實是在老師寫板書的時候，罩子變大了一點點、變形了一點點。

是歷史課，黑板上的時間線橫軸畫到1949年，補習班老師擅長把一切表格化，還有綜藝化，這種說書般的風格雖然在情緒與認知上讓人有些錯亂，但的確會讓課本上的東西比較好記。從民初到國民黨遷台，中間還夾雜了國共內戰、軍閥割據，好混亂。也許對教室裡大多數人都是如此，儘管種種歷史事件似乎離他們沒有那麼遙遠，情感上，都覺得是別人的事。

一盞壞掉的日光燈在米白色課桌上投下蠕動的光線。頭上剛長出罩子的阿透小姐突然覺得，那些光線看起來很不真實，於是用兩根手指去追逐那些光線。光線跑到他的手指上，像變形的蟲子。

阿透小姐沒有那麼喜歡歷史。他剛好出生在一個歷史正在被決定的特殊時刻，課本連改幾番，眾說紛紜的結果，使阿透小姐一向認為，與其去擔心歷史，更該關注那些開口閉口都是歷史的人。權力慾沒關係，但阿透小姐無法相信一個有揩油習慣的民族鬥士，總覺得這種人也會順便摸一把歷史的屁股。也許是因為歷史跟選舉、陰謀、物價還有台海戰爭太常手牽手一起出現了。但眼前這個補習班老師絕對是安全的。他時不時就提醒大家，自己是愛新覺羅後裔，也確實他跟課本上長臉的溥儀有些神似。在承平時代，愛新覺羅x世穿著緊繃牛仔褲，充滿活力地在講台上走來走去，他想要賺很多錢、更多旅行、吃更多美食、買更多名牌服飾，也許，跟更多人約會。一個簡單到有點可愛的物欲符號。

他歪頭看著愛新覺羅腰上散發金色光澤的GC皮帶，想起愛新覺羅有一次跟阿透小姐（還有其他幾個第一志願的同學）說：「會讀書，不知道做什麼，就來當補習班老師啊。哎，我才剛過三十，其他地方不算，光在台北市都有三間房子了，好幾億！」他說到這類事情的時候，看起來熱烈而真誠。這男人的口才真好，但談到真正在乎的事情，跟那些顯然被說過一百萬次的笑話梗有明顯的差異。沒有演感。

光幻化的小蟲爬到手上，阿透小姐的手有點癢，他回身想從包包裡取出護手霜，偶然瞥過頭，就是在那時，看見了坐在教室另一邊的X 同學。

補習班雖然大，但大家多多少少都有固定的習性，因此久了就會發現，某些人特別容易跟彼此打照面。跟X同學，在補習班擁擠的走廊上、電梯裡，或者去買飲料的路上（或者就是在飲料店）對到幾次眼，雙方總是很快地挪開。阿透小姐仍然記住了那張不知為何總顯得有點模糊的臉。對，是因為特別模糊而留下了印象。

X同學瞇著眼，盯著窗外，看起來就像是......隔著什麼厚重的東西在觀察世界。這個揣測讓阿透小姐忍不住又多看了對方一眼。

那日下課，阿透小姐走到飲水機旁接水，X同學就排在他身後，突然出聲問：「你剛剛在看什麼？」

因為毛衣的纖維刺激，阿透小姐縮了縮脖子，「沒什麼，就外面。」

「窗戶外面。」

「有什麼？」X同學推推鼻樑上似乎很厚重的鏡片，說不上是否真的好奇，或者只是沒話找話。

「……鳥，還有，有些葉子掉下來了。」

X同學一頓，然後說「哦」，便沒再追問。

他們都知道，外面只有轟轟作響的冷氣室外機，還有灰胖的鴿子。

後來，愛新覺羅說笑話的時候，阿透小姐發現自己會回頭去觀察X同學的反應。而他總是慢半拍，別人笑的時候，他的表情還停留在上一個瞬間，像是接收訊號的頻率出了問題，然後才跟著笑。和朋友說話的時候也是如此，他似乎很少說自己的事，通常接著別人的話題說下去，阿透小姐總覺得，X 同學的一切社交性反應，都更像是順應環境的回聲，而非出自真正的關心。那種冷漠並非刻意，更接近無法擺脫的狀態——一種對於世界機制運作方式的根本無感。其實，他無法確認自己的猜測是否真的成立，因為罩子的緣故，阿透小姐眼中所看到的世界，總是疊映著自己的倒影。

此外，也許更值得一提的是，兩人視線交會時，X 同學不再挪開視線。透過罩子，他形狀模糊的眉毛動一動，眼睛也彎成一個不確定的形狀。大概可以說是微笑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