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刀研究：從戰國到幕末，新刀與新新刀的興衰與變革
慶長之役-假托古代三韓征伐之構圖的浮世繪
前言
歷史可以知興替，也是現代人的鏡子，更是每一位愛刀家都應該涉獵的範疇。吾輩若不知日本歷史，則不易進入日本刀研究的世界。
本文深入探討了日本刀在室町末期即所謂戰國末期天下統一後的發展歷程，以及刀工職場因此產生的巨大變化。從新刀期，再到新新刀期，每個時期的轉變都深刻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經濟及文化背景。對於認識各時期刀劍的特點和刀工的風格，以及了刀劍背後所蘊含的歷史意義和文化價值有很大的幫助。透過對這些變遷的分析，得以更全面地了解兩個重要時期日本刀的發展脈絡，及其所扮演的角色。
戰國末期天下統一 刀工職場的巨大變化
美術日本刀收藏，概分為古刀和新刀兩大時期作品（新刀之後接著還有新々刀及現代刀），兩者以慶長年間（1596年-1615年）為分界線，慶長之前打造的刀則稱為古刀，之後打造的刀稱為新刀，這個分界點來自於鎌田魚妙於安永7年（1778年）所出版著作「新刀辨疑（慶長以來新刀辨疑）」。之所以會如此區分，是因為鎌田氏觀察到慶長這20年為中心相較以前，日本刀的鍛造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刀匠鍛刀不再受到的區域限制
古刀時期作品非常受到產地的限制，除了要有能充分取得優質的砂鐵及冶煉的地理條件外，還須有大名、寺廟、神社或有力豪族的需求。故古刀時期依地理位置，發展出「五箇傳」（五個傳系）的產地群聚。分別為今岡山縣，以長船派為代表的備前（びぜん）傳。今京都府，以三條派、粟田口派等為代表的山城（やましろ）傳。今奈良縣，以手搔派、當麻派等為代表的大和（やまと）傳。今神奈川縣，以正宗為代表的相州（そうしゅう）傳。今岐阜縣，以關為代表的美濃（みの）傳，也是最晚出現的傳系。
然而隨著織田信長、豐臣秀吉，以及德川家康等戰國三英傑所推動的天下統一大業，到了慶長年間，區域限制得以改變
國境開放下，人和物資的流動變得格外容易，也因此刀匠所在地的限制消失。大阪雖自古以來就以類似京都的外港功能而繁榮，但真正作為商業都市的發展，是從豐臣秀吉在大阪城築城而進行市區整頓才開始的。江戶也是在秀吉將德川家康改封入府後，才開始正式進行城鎮建設的新興都市。
各地大名興建了許多新的城下町如仙台的伊達家、加賀金澤的前田家、移封至越前福井的結城家，以及九州的福岡、熊本、佐賀等地，基本上這些戰國名將建構的城下町，更加速了人才流動。慶長年間，許多地方刀工主動移住這些興建的城下町，或是成為大名的御用刀工而移居，進而開創了新的刀工集團。
與受限於地方的古刀時代相比，交通便利性下鋼材也得到質量的提升，鋼材的地方特色變得較為淡薄。此外，隨著南蠻鐵開始大量進口後，原料多元下，鋼材鍛鍊方法自然也隨之改變，提升日本刀的製作品質。
此外，刀劍的需求也發生了變化。隨著江戶幕府對於身分制度的制度化，和平時期武士階級的需求達到飽和，普通町人（商人、工匠等）階層對刀劍產生新的需求。佩大小雙刀是武士的特權，百姓則被允許佩戴較短的脇差。使得豪商和豪農等新興富裕階層，不惜花費重金，追求華麗的刀劍與配件，產生了與古刀時代以戰鬥為主所不同的需求。
新刀刀工所處的環境，與古刀時期截然不同。這不僅僅是時代的區分，更是巨大的社會變革影響了鍛刀現場，進而創造出所謂「新刀特傳」的傳法。
確實且豐富的作刀歷史 彷彿新刀刀工就在我們身邊
刀劍作家的資訊相當可靠 就是新刀獨特的魅力
部分收藏家可能認為，新刀在刃紋呈現、地鐵鍛鍊等方面，有不如古刀的評價，也尚無新刀時期以後的刀劍被指定為國寶。然而，以慶長年間為中心孕育出來的安土桃山文化，被認為是藝文革新的時代。在美術界，以千利休和古田織部為中心，茶道文化產生了巨大的變動；在繪畫領域，也出現繼承古典並創造新價值觀的天才長谷川等伯。
透過慶長新刀期刀匠的摸索與嘗試，才成就了越前守助廣那如同波濤洶湧的浪花，極具動感「濤瀾亂刃（とうらんみだれば、狀似波濤洶湧）」、丹波守吉道的「簾刃（すだれば、狀似層層竹簾）」，以及長曾祢虎徹的「數珠刃（じゅずば、狀似佛珠串的剖面）」等名刃紋。使得刀劍界瀰漫著一股不墨守成規，蛻變出新價值觀的氛圍。
越前守助廣
丹波守吉道
長曾祢虎徹
無論古刀藝術性如何高，鑑賞者若面對完全沒有作者及年代等資訊可供辨識的無銘刀，往往也只能被動地接受。即使專家們再怎麼長年累積的研究，要培養能從中感受到樂趣的素養並不容易，況且並非每位刀劍愛好者都想成為專家。
反觀新刀的刀工與製作年代都很明確，容易理解。當從文獻、歷史書或刀工傳記中獲得的知識，與眼前的刀劍資訊相互印證時，是新刀獨有的樂趣。刀工的故事能鮮明地展現出來，可以了解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師承關係、生活環境，甚至是他們的作品在當時的評價和價格，這些都能增添鑑賞刀劍的樂趣。例如，有些刀工因為受到藩主重用而生活富裕，有些則可能因為時局動盪而生活困頓，這些都會影響到刀匠的作品風格和品質。也表示我們能在一定程度上推測出當時刀匠的經濟狀況。
江戶時代即使佩大小刀被視為武士之魂，町人也允許佩脇差，但基本上，不再有戰爭消耗刀劍下，光靠製刀難以維持生計。此外，由於參勤交代制度確立，需要短穗槍以襯托大名行列，許多刀工便靠打造這些槍來勉強餬口，另也有刀工出差到各地鍛刀，並留下鍛造地點的銘刻。
古刀期刀工，由於年代久遠，其生平事蹟多已不可考，因此在後世的想像中，往往被神格化、理想化，如同半神般受人敬仰。而新刀期刀工則因為距離現代較近，留下了較多的記錄，使我們得以了解他們更真實的生活面貌。他們也面臨著與現代人相似的經濟壓力，需要為了生計而奔波，這使得現代人更容易對他們產生共感。
太平的江戶中期鍛刀業極為低迷
元祿年間（1688~1704年），江戶幕府迎來了太平盛世。然而，對於日本刀來說，卻不能算是一個幸福的時代。日本刀在實用上功用幾乎消失，由於不再有戰爭，刀劍的實用價值大幅降低，逐漸轉變為一種裝飾品和身份的象徵。比起慶長當時那種厚重堅固的磨上刀姿，人們更偏好輕巧華麗外觀的刀。故自寬文年後打造的刀，變得越來越細身，彎度也變淺。但即使是這樣的刀，刀匠只要有訂單都還算好的。但除了富農和豪商的訂製之外，由於刀在武士階級會代代相傳，使得新刀劍需求也大幅減少，導致刀工的生計變得更加困難。
雖然各藩的御用刀工有俸祿可領，基本上像公務員一樣有生活保障，情況還好。其實各藩的財政狀況也很拮据，以尾張德川家御用刀工政常為例，他在寶永年間是以俸祿百石（以米為單位，約十人份）來聘用，算是相當優渥的待遇，反觀越前松平家的御用刀工山城守國清則是領切米（白米）十八石（約三人份）的俸祿，以當時的標準來看是最低收入。此外還有更窮的藩，是以玄米（穀米）而非切米來發放俸祿。雖然生活貧困，但刀工們仍保有身為刀工的尊嚴，勉強地將製刀技術傳承了下來。無論古今，無法給予充分報酬的產業總難以吸引優秀人才，導致江戶中期的鍛刀業非常低迷。
對此感到憂心的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時代劇暴坊將軍所影射人物），便命令各藩召集優秀的刀工，在他的御濱御殿裡舉辦鍛刀技藝競賽，試圖以此作為復興日本刀的契機。吉宗在當時下令編纂了收錄古刀劍名作的《享保名物帳》而聞名。然而，真正的用意在於活絡當時極度低迷的鍛刀業界。
時代劇中的德川吉宗
經歷幕末危機的新新刀
寬政結束，日本進入19世紀，出現知名刀工水心子正秀（著有刀劍復古論等書）為代表的傑出刀匠，開啟了新新刀的時代。
水心子正秀的濤浪刃紋
新新刀的特徵在於刀工能夠各自習得五箇傳的不同技法，又能根據顧客訂單來製作不同風格的刀劍。然而，現代在描述當時的新新刀時，經常出現的「相州風」、「備前風」等說法，總覺得有一種將古刀傳系置於上位，輕視新新刀是在復刻古刀的意味。但是且慢！新新刀所蘊含的鍛刀技術，絕不僅僅是對古刀的復刻爾爾。
以寬政結束那年（1801年）為分界線，日本的歷史開始急速地邁向幕末時期。即使國內太平，但對於頻繁出現在日本沿岸的外國列強船隻，掌管國防的幕府卻採取軟弱的姿態，點燃了憂國志士們心中的怒火。在這個時期，無論在學術界還是政治界，復古的風氣都日益濃厚，也帶動了旺盛的刀劍需求。
如同國學者本居宣長，主張將日本古代史書《古事記》中的創世神話奉為經典，崇尚「皇國之古道」，極力反對儒家思想，提倡清除中華文化對日本文化的影響般，刀工們當然也回應了時代的需求。打造出能充分運用於戰場上的刀，跟守護日本國抵抗外敵是息息相關的。新新刀期的刀工們也從根本上重新審視鍛刀技術。所追求者並非華麗的平安末期的優美刀姿，也不是文祿（1592-1596年）到寬文（1661-1673年）年間外觀華美的刀。而是想鍛造出在鎌倉、南北朝時代實戰中展現出最優秀性能的刀劍。
水心子正秀所主張的復古刀運動能引起眾多刀工的共鳴，也是自然而然的結果。故新新刀期刀工們的志向，並不能單純地用復古或懷舊來解釋，而是有著切實的愛國思想在背後支持，如被稱為「四谷正宗｣的源清麿。
源清麿-仿效南北朝時期大切先作品
新新刀時期承襲自古刀期的五箇傳法又予以混搭的製刀風格，可以被視為是鍛刀環境劇變，以及古代鍛刀法失傳以來，刀工們透過努力於研究終於趕上古刀技法的證明，如水心子正秀最傑出的弟子新新刀期最精通五箇傳的大慶直胤。
大慶直胤
此外，不只是鍛造刀劍的功夫，刀身上華美的雕刻，也被視為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的武士們，將這份愛國的自負心刻在刀身上的表現，如幕末刀身雕三名人大慶直胤、栗原信秀、月山貞一。
在動盪的幕末無論是佐幕派還是倒幕派，志士們互相對峙拼死搏鬥時，手中所握著的刀，不是是試圖擺脫傳統束縛而掙扎的新刀，就是自復古中尋求創新的新新刀。
諷刺的是，由這些燃燒著尊皇攘夷和王政復古熱情的武士們所開創的明治時代，卻做出了從他們手中奪走刀劍的決定。由於明治天皇頒布了「廢刀令｣，只有軍警能夠佩刀，日本刀在一夜之間無用武之地，民眾（含舊士族）私自佩刀上街者，就會被取締，許多刀工因此而失業或轉業打造包丁或農具。
即便如此，時代仍在動盪。接下來在西南戰爭中，明治政府軍部們再次意識到拔刀隊突擊的威力，再度重視白刃戰。再加上本身就是愛刀家的明治天皇的准許，才讓部分存活下來的新新刀工們（帝室技藝員月山貞一等等）再度獲得了發揮的舞台。新新刀將幕末時代人們的愛國熱情，銘刻在其刀身上，而延續到現代。
結語
有心學習日本刀鑑定者，必先研究日本歷史。日本刀的發展歷程，從古刀期到新刀期，再到新新刀期，每一個時期都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政治和文化背景。刀劍不僅是武器，更是歷史的見證，承載著人們的記憶和情感。透過了解日本刀的歷史，我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日本的歷史和文化。
觀察日本刀發展史中，新刀期與新新刀期的轉變，源於社會、經濟及文化的劇烈變動。新刀期因戰國時代終結，天下統一，刀匠擺脫地域限制，向新興城市流動，技術上受益於鋼材品質提升與南蠻鐵引進，需求上則由戰鬥轉向裝飾，促使刀劍藝術蓬勃發展。新新刀期則面臨幕末動盪，復古思潮興起，刀匠融合「五箇傳」技法，追求實戰性能，愛國思想融入刀劍，使其成為守護國家的象徵。兩時期刀工在時代洪流中不斷探索創新，雖明治維新後廢刀令頒布，日本刀鍛造業一度斷絕，然而刀匠們依然努力將幕末的愛國精神，傳承至今日的現代刀。(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