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禮物
生日那天，是個毫不猶豫的大晴天。從不送禮物的女友送了我一張「GONTITI DUO」雙吉他演奏CD，那是我逛翻了城裡大小唱片行、網上搜尋各地二手市集仍遍尋不著的專輯。
禮物，是直接投入信箱中的；既沒有華麗的外表包裝，也沒有濫情的假花裝飾，只附了張淡藍色的小卡片。卡片上，女友纖細娟秀的字體寫著：
楊澤說了一句我的句子：
「春天曾經來過這裡，
但不久就走了」
雖然如此
仍祝你，生日快樂
端著咖啡在桌前坐下，小狗Copper不知從何處溜出來，早已蜷曲在腳邊。我伸手撫著他，將CD放進音響，Play，闔上眼，等待。
寧靜中，吉他輕輕敲起一小段音樂盒般的音符——漸漸淡出——尾隨著淡入幾小節低音和弦——高音主奏則起自一個朦朧的泛音——緩緩帶進一支輕巧圓滑的曲子——
是輕快的，彷彿午後閒暇一場雨。
是寧靜的，彷彿雨中搖曳的枝葉。
也是憂鬱的，彷彿嘆息而自戀的詩人。
朦朧中，詩人吟唱著：
「妳說：
『春天曾經來過這裡，
但不久就走了』
遺下了我 在你身後
不問是否
彷彿朝廷專權的閹宦
狂暴宰割了我的溫柔
像為了 復仇」
坐在門廊，任由雨水點滴在赤腳上。我啜了口咖啡，笑了笑：「雨下了，總只有一陣，或早或遲，也總會停的，就像愛情，而你不覺得這雨打在腳上挺舒服的嗎？」
詩人大概不同意我的愛情無常論吧，所幸趨前一步，跨出房簷，享受著愛情的淋漓滋潤。雨不大，可詩人一會兒功夫就渾身濕透了。我想，是音樂的關係吧。
因為我曾經也是，因此可以體會哀傷而自戀的他，在愛情中讓雨浸透全身的渴望。 濕透了的詩人甩甩頭，即便沒有小狗Cooper的功力，也灑落出點點美麗的水珠。他繼續吟唱著：
「想起了妳
我仍心有餘悸
只好熟讀：
『請將時間存摺
記憶私章
愛情密碼
分開 存放
以免 遺失』」
呵呵！在你的自戀面前，我的大腦灰白質顯得多麼有限！（因為雨還下著，就忍住了這句話。）
吉他，彈起了清脆的風鈴聲。於是，一串鈴就這麼垂掛在房簷上了。
托著腮，我發現我真的真的欣賞詩人的背影：一點點駝了背的自傲，一點點白了髮的堅持。從牆上的畫作我看見，畫家也欣賞詩人的背影。只是他看得更仔細、更蒼白，也具有更大的反差。
「我就敗在你這點了。」對著手捧一杯熱咖啡的畫家，我笑著說。
畫家透過咖啡的熱氣，投給我一個氤氳模糊的致謝。
其實，我知道他不在乎的。雨下了，他畫雨景；放晴了，他畫豔陽。有時，他畫我攤在陽光下曬著的淋濕的光腳丫。
很難畫。他說。
也很難入詩喔。詩人也說。
「可是很舒服啊！」我說。而且是奢侈的舒服喔（這我沒說，怕他們不懂。）
雨，隨著音樂下到了第十首，Snow Flower。在不斷重複的幾個和弦上，主旋律孤單地唱著憂鬱的曲子。這讓我憶起了我們——詩人、畫家與我——過去的愛情片段。
就像不斷重複的和弦一般，我們的愛情也以類似的情節一再重演。而詩人與畫家也就不斷地吟唱著、描繪著沮喪、再沮喪。
畫家說，初嚐愛情時，他描繪了一幅畫，錠藍色的愛情，但是顏色不對，從此他便知道這是他要花一輩子尋找的顏色。詩人說，當時他也寫了一首詩，像夢一樣的愛情，但是用字遣辭都怪，從此他也知道這是他要花一世衝撞選揀的能指。
一次，醉臥街燈下，嘴角淌著唾液的詩人，即便早該進入混沌夢鄉，也不忘喃喃作詩：
這齣三流劇場的三流舞台劇
臨摹我的愛情
剽竊我的溫柔
呵呵
終究還是 草草收場
於是，畫家也仔細、耐心地一筆一筆記錄了那次的愛情。畫家在畫布上想像著從井底往上望去的畫面：畫的中央是井口，四周往外延伸層層疊疊陰濕、生苔的石磚，穿過井口是一片深邃憂鬱的藍，妝點著幾盞星光，而該是皎潔清晰的明月，卻被雲朵遮蔽了。
也許不是被遮蔽，我猜，只是畫家竟然遺忘了月的模樣吧。
如今，在吉他的旋律中想起那幅畫，我暗想，畫家其實想埋葬自己到更深、更深的地方吧。
也許喔。畫家放下咖啡杯，瞇著眼對我說。
詩人則回過頭來，狐疑地瞧著我說，我曾作過那首詩嗎？我曾如此醉臥接頭嗎？
我點了點頭，Cooper也搖了搖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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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下著，下到第十五首了。
雨停後，詩人與畫家都將離去。想到這點，我不免悲傷起來。
當旋律逐漸變得熟悉，人也該走了。
所以，相對於我們，愛情顯得多麼有限呵。
喜歡 雨天
真的
儘管醒來時
將有一滴雨水落在夏宇的詩上
將有一個放大了的 沮喪
音樂結束後，睜開眼。腳邊的Cooper不知何時早已不見蹤影。
「該repeat嗎？」我想。「畢竟是她送的禮物啊。」
望著冷掉的滿滿一杯咖啡，我想嘆息，竟只能苦笑。
一抹伴著一滴淚的、僵硬的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