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捷克到奧地利,常被旅行團連稱在一起的中歐國家,原以為會是相近的歷史文化,卻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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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的歷史是小國的堅韌自處,但富麗堂皇的維也納,反覆述說的是往日帝國的氣派榮光。
美泉宮的後花園有座小山坡,從那往下看,水塘如鏡,花園綠蔭環繞,淡黃色宮殿莊嚴矗立。建於神聖羅馬帝國,見證王朝興衰更迭,藍天下,依然鎮守身後的一整片維也納。
這裡曾是歐洲的心臟。忽然就想起那句話。
(除了曾是神聖羅馬帝國、奧地利帝國、奧匈帝國的首都,部分哈布斯堡王室成員的心臟也真的還留在不遠處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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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喜歡維也納的藝術史博物館。一直覺得看不太懂藝術品,但解說很詳細,語音導覽很好聽,而且展間都有椅子可以休息,居然就走了一整天。
1891年開幕,它從一開始就是作為博物館被打造的,為了安放哈布斯堡家族的豐富的藏品。物件在數千年前就被精心雕琢製造,或始終被妥善保存,或再次被挖掘,經過慎重地清理修整,裝進恆溫恆濕的玻璃箱,從最適切的角度打光,設計一整間展廳的風格為與之呼應。
從古埃及、希羅時期直到近現代,文明發展與交會的軌跡被物件記下,亙遠的時空一字排開。
這真的是我可以看的嗎?太神聖珍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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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博物館區附近,我看見的維也納都是那樣。金光燦燦,轉彎又是鏡頭裝不下的城堡。
離開時還有點懊悔,應該在維也納待久一點的。火車上路沒多久,就慶幸起自己排了其他地方的行程。
窗外是大片綠地,小巧村莊,積雪的阿爾卑斯山和寬廣湖泊。是想起奧地利而不是維也納會出現的風景,是《The Sound of Music》(就是DoReMi之歌那部電影,我和朋友V一致同意真善美是個讓人超不想看的爛片名)。
是帝國的另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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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觀光區Hallstatt,我們住在火車幾站之外的小鎮Bad Goisern。必須寫出名字因為我太喜歡它了。
我先抵達,一個人在路上亂晃,那裡隨意走都是陽光白雲,高山小溪,偶爾會出現一張長椅,坐下就會是個很棒的觀景角度。
三個小時裡,我就遇到了騎馬的人、騎重機和特技腳踏車的小孩、一支扮裝遊街的小樂隊(他們停在一間安養中心門口,好多爺爺奶奶從窗戶探頭拍手。遇到車子也不讓開,反而圍上去直到演完整首,駕駛開走時也向他們揮手致意)。往山上走,還遇見一群鹿,站成一排盯著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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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那我才想到,去年的金馬影展,印象最深的就是奧地利電影《惡魔的洗禮》。
故事背景是18世紀的神聖羅馬帝國。在天主教嚴格的戒律下,自殺被視為最不可饒恕的罪過,竟催生「代理自殺」的風潮──痛苦的人們犯下招致死刑的罪,以此尋求解脫,其中2/3的案例是女性。鏡頭寫實、過分嗜血地記錄女主角如何從充滿希望的少女,步步走向崩潰絕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放大呈現的生理不適和壓抑,直到現在想起,我都想別開眼。
偏偏故事就是發生在這麼美麗靜好的山村。
頭幾幕,就是一個嬰兒被拋下,落入佔滿屏幕的壯闊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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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Hallstatt看了開採鹽礦的洞穴。七千年前,就有人發現鹽礦而在此定居,也曾是重要的商業城市、哈布斯堡王朝的經濟命脈之一。那裡充滿驕傲的論述,關於久遠的年份、龐大的數字、技術和生產制度的革新。偶爾才會在一些解說牌上看見,關於女性少有記載的付出、礦工遺骸上諸多傷痕的由來。
先去了Salzburg的V跟我分享,她在城堡看見會發出公牛叫聲的號角。每天早上四點,用來叫醒人民,要他們開始勞動。
又想起電影裡,女主角不能自主的,要由劊子手大刀才能砍下的那顆頭。
看似最遙遠無爭的地方,仍處處是帝國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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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捷克最不一樣的感受來自人。
奧地利人好友善喔。在維也納,還想著或許是因為互動的不是外國人,就是習慣觀光客的服務業者;但走在Bad Goisern的超市和路上,尤其是爺爺奶奶,大家都好溫柔友善地打招呼。不是對到眼而不得不,是遠遠就準備好笑容和一句 Guten Tag。
上週讀了關於大眾史學的文本。學者認為,人們回應當下的、關於身分認同或理想的生活方式等問題時,歷史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擁有不同的歷史記憶,會讓我們成為不一樣的人嗎?
走在城堡或雪山圍繞的路上,常忍不住想:天天生活在這景象裡的人,能不為此驕傲嗎?
談不上民族性或集體記憶那麼大的主題,只能說我在遇見的人身上、聽見的論述中淺淺的觀察。捷克人會用「closed」形容自己,而我看見的是很強的內聚力,那種親近不屬於我這樣陌生臉孔、素昧平生的人。在奧地利,感受到的則是更從容寬闊的態度,邊界不那麼需要小心把持,還有餘裕四處分享善意(哪怕只是小小的、表面的)。
「仗讓別的國家去打,幸福的奧地利人,結婚吧!」對這句評論哈布斯堡家族聯姻策略的話印象很深,總覺得有些性格、精神,還未完全消失在歷史中。
這樣的討論回到自身,卻又變得有點抽離。一段壓縮現代性、主權和認同飄移的歷史,比起繼承,我好像總更急著與前一代割裂。於是聽著咖啡廳那個爺爺的話,隱約有點羨慕。他在列數去過的世界各國後,自信地說我來自這裡,我的爺爺和爸爸都住在這裡。
搭火車穿越奧捷邊界,再轉大眾運輸回到宿舍,是段很明顯的過渡。看著人們從肢體恣意伸展,到坐得端正,連行李架上的物件都不超過座位延伸的邊界;我也收起視線,不再準備和誰問候,目光謹慎移動避免交錯。風景相像,但身體已經回到捷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