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古老而遙遠,蒼茫而生命如朝露的時代,原始人們結繩、繪圖記憶所見所聞,嘗試運用簡單的線條與纍纍的繩結,將重要的教訓傳承下去。然而,在局外人與後見者眼中,這卻是一叢叢難解的謎團,比玉玲瓏、糾結的絲線更難梳理梗概,窺知奧妙。
其實,除了這些有形的物事,人類有更單純、更悠久的傳承記憶的方式,那就是說故事。入夜後,原始人群聚在洞穴中等待黎明到來的時間裡,有時會圍繞著篝火,訴說著自己所見、所聞、所體驗;有些內容確實為真,有些則摻雜過多的誇飾與想像,有些則是虛構的故事。
但對聽者來說,即使是虛構的故事,也有一種魅力,也會散發出一股引人入勝的力量。有的人會如實地將這些內容口傳下去,一傳十,十傳百,讓故事固著在時間長河的粼粼光影上;有的則會加油添醋,甚至編織出自己的版本,甚至精彩到將原版的故事擠出歷史的舞臺。而故事本身,並非僅僅是用來打發時間,或者用來販售。在故事還不那麼值錢的年代,在智慧財產權飄渺如煙的時間線上,故事其實是古老教訓的一部分,是為了在孩子內心種下恐怖與禁忌而訴說、而書寫的可怕讀本。譬如臺灣民間故事〈虎姑婆〉,是以駭人的、偽裝為姑婆的老虎為主角,恫嚇孩子們千萬別為陌生人開門,否則會有性命之憂;《格林童話》的「狼與七隻小羊」的寓意也是如此,不過結局更加討喜。
故事,也是解釋緣由,折映社會風氣或現象的一面鏡子。比如魯凱族的「巴冷公主」,既展現了對百步蛇神的敬畏與恭奉,也解釋了為何鬼湖森林是魯凱族活動的領域,而巴冷公主被百步蛇神帶走,則可能是委婉表現過去活人獻祭或異族聯姻的現象。
如今,故事更具備有多種樣貌及力量,它們是夢境、影劇、廣告、小說等等,為我們打開無限的、朝向他人或世界的窗口,搭建起聯繫彼此的橋樑。而在我們深陷最孤獨、最悲慘、最黑暗、最無能為力,向下墜落的時刻,故事也會是那張最細密、柔軟的網,輕盈地接住我們,溫柔包覆,讓我們與世界暫時隔絕,讓我們能摸索著千絲萬縷的繩結,找到生命的出口。
二
說故事是人類的天性,也是時勢所趨。當世間的分工愈趨細密,技術日益發達,人們就能更有效率地完成工作,擁有更多閒暇的時間,需要遊戲或其他有趣的物事來填補打發。有充裕的時間,人與人的交談不再像過去必須言簡意賅,以免拖沓工作、家務,密度開始鬆弛、濃度開始稀釋,因而原本精粹的格言不再能滿足聽者,昔日點到為止的寓言、故事也被迫添加更多情節、人物、層次。
所以,翻開中國思想史,會發現比起春秋時期的思想家,戰國諸子更愛說故事,更懂得如何加油添醋,運用象徵、比擬、借代、代言等文學修辭法中被割裂成學術用語的技巧,但對他們卻是因時制宜、自由發揮的嘴上功夫。
世界觀也在不同的故事中逐漸擴大或縮小,因為許多彼時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角色,如販夫走卒、飛禽走獸、詐騙集團、愚夫愚婦,都華麗轉身,粉墨登場;而春秋時期幾乎未見的空想世界,也打破了瘋狂的邊界,落實到此世的文字書卷,成了茶餘飯後的雜談,或寄託期盼的他界。
因此,《山海經》、《穆天子傳》等以中土為背景,游移在虛幻與現實的魔幻寫實之作出現在戰國時期,似乎也是理所當然;而莊子這個小說奇才的出道,彷彿也不讓人這麼意外。唯一值得好奇的是,莊子是如何博覽群籍、道聽塗說、神思敏捷,才能創造出那一篇篇短篇,甚至極短篇傑作?他又是如何叛逆出格,傲睨群雄,才會既了解戰國諸子說故事的特質,卻又堅持創造獨樹一幟的風格?
畢竟他是個與天地獨往來的人。率性、獨立、自由、笑看紅塵俗世,或許是他留給世人的形象,但莊子是人,再超曠的他也有情感,也有必須克服的苦難。所以我們可以看見,當惠子擔心好朋友會取代自己,派人在魏國尋找了三天三夜卻遍尋不著時,莊子竟突然現身,忿忿指責好友不該質疑、看扁自己對富貴權勢的鄙夷;當妻子過世,莊子也曾為之落淚悲傷,繼而體悟到妻子已經脫離做人的痛苦辛勞,轉而鼓盆高歌,為她歡唱。
荒謬、反常識,只是莊子對自身故事的包裝,他其實比我們更熱愛生命與日常,將人性看得更通透,洞悉世間運作的法則與荒唐矛盾之處,對萬物與人的愛比誰都深刻。所以他寫江湖兒女,寫鯤鵬猿雉,寫儒者與朝廷官吏,都能入木三分,讓人毫無違和感。
海納百川,莊子筆下的北海若,難道不就是他自身的比喻及寫照嗎?
只是斯人已矣,數千年後的我們,讀莊子的故事,又能得到什麼體悟呢?
三
雖然時遷世變,科技進步,但人性改變的幅度,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少,甚至更為膠著,不進反退。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但荀子已經說過了,人就是種好逸惡勞的生物,須透過外在的禮儀制度約束、修正,否則就會變成為滿足欲求而不擇手段的衣冠禽獸,或是化為一灘比阿斗更扶不起的爛泥。
況且,莊子談論的,往往是古人有,現代人也有的問題,比如說什麼是真正的自由(〈逍遙遊〉)?為什麼語言會失真、扭曲,甚至產生假訊息(〈齊物論〉)?怎樣才是真正地活著,又該如何活得從容有餘裕?(〈養生主〉)
還有,莊子包山包海的智慧也包括人際交往與職場求生的小撇步(〈人間世〉);以及怎麼翻轉束縛自我的常識與認知世界的框架,成為像他一樣的覺知者、冷靜的旁觀者(〈大宗師〉);當然,面對那些擁有口才、言之成理的人,甚至能夠迷惑你我的詐騙集團、邪教分子,〈應帝王〉裡也蘊含了一些自我修養的妙方。
莊子的逍遙遊,向來不是阿羅漢或隱者式的獨善其身。他與惠施當朋友,從一個萬用打工仔做起,一生在世間遊來遊去,觀察百工技藝、實際經營漆園、收弟子,從這個世界萃取智慧,也期盼能將這分體悟還諸世界,觸發更多人覺醒。莊子能歷經千百年不衰,至今依舊讓現代人迷戀不已,討論不休,不止因為他的博學、文采,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字充滿溫度、活力,就像從我們的生活中蔓生孕育出來,所以倍感親切。
討論莊子與《莊子》的書、文章早已汗牛充棟、車載斗量,若能讀上一、兩本,讓自己有所裨益,想必也是莊子所願、著書者所喜,更是讀者之福。而「莊筌」收錄的一直是我想書寫的主題,從《莊子》的故事出發,提舉出可以供現代人受益、有助於批判思考與自我修養的內容;當然,這些文章未必具有創見,體會也未必與熟稔《莊子》的前輩學者相同,甚至可能違背他們的理解與認知。
但我想,在滔滔的人世間,誠如莊子所言,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孰是孰非,或許讀者各有體會,自能揀別。況且,每個人的際遇不同,若我的觀點與想法能讓他人掏沙揀金,獲得啟發,為人生的困境另闢蹊徑,那也已經足夠。

明代沈周:莊周夢蝶,台北故宮博物館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