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去多久,睜眼所見的景色僅有一片光亮潔白──看來這裡是天堂,而我已經抵達人生的終點……
「阿信,醒了嗎?」附近輕喊的女音極為耳熟,我聽過至少不下千次。
身軀很疲憊。為了表示有聽見,我緩緩側頭看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姊姊跟她男友就坐在床邊不遠。
「你是笨蛋喔?」沒好氣的責難落於耳畔。雖然知道真正原因是出自擔心,被這樣罵還是挺不舒服的。
「聽說你跑去水池游泳然後溺水,到底是在發什麼神經,失戀嗎?」雙眼凝視過來像要看穿我的想法,姊姊的眼神夾雜了嫌棄跟擔心。
如果我老實說是被水鬼索命,老姊會相信嗎?
雖然希望她別告訴母親這件事,但感覺她就會直接打小報告……只能之後再說了。
為了讓她安心、也因為懶得解釋太多,我只能敷衍。「我不記得那時候發生什麼了。」隨便扯個謊言後,視線移轉晃過四周打量起環境。病床角落那裡有一團藍黑色物體蜷靠在牆上,一眼看起來像行李袋,定睛細看才認出是睡袋。「那是姊帶來的?」
擔心我到直接在這打地鋪的老姊竟讓我有點感動……
「怎麼可能,那是你室友,是他把你救上岸的。」跟手機震動聲一起乾脆擊碎我的感動,姊嘆了口氣後拿出手機查看。「朋友打來的……我去外面講電話,等等回來。」她告知完便拉著沈默寡言的男朋友離開病房。
他倆剛走出病房門,地上那坨藍黑色睡袋便像擱淺的魚掙扎般跳躍起來……就不能用更正常一點的方式掙脫睡袋嗎?上面有拉鍊吧?不過旁觀滿好笑的所以算了。
紅色瘋子從睡袋裡出來後,看到我第一件事就是朝我──越來越近的拳頭是要揍我嗎!意識到有被打的危險,我趕緊偏頭──跟我躲開同一時間,紅色瘋子的拳頭停在空中、眼前幾公分的距離。接著他轉手攤開掌心,露出握著的平安符。
是跟之前他給我的那個相同、用紅色小方袋包六邊型符咒在裡面的樣式,連紅繩的長度都一樣。
這平安符是封口費?他幫我撿回來的?在接下平安符之前,我有非常多疑惑想先弄明白──他是怎麼知道我出事的?又是如何知道我在哪裡、然後用什麼方法救了我?水鬼來索命跟他隱瞞我的事情有沒有關係?
「阿信。」見我遲遲沒有伸手接下,紅色瘋子用極為微弱的聲音叫了我,彷彿被主人拋棄的狗在哀鳴。
繼續不理會他會顯得奇怪。把視線從平安符移到他臉上,應該足以表示我在聽他說話。只是下一句我怎樣也料不到──
「對不起。」
紅色瘋子視線低垂,用試探水溫般小心的動作把平安符放到床邊櫃子後便轉身要走──這傢伙怎麼回事?是我的反應太冷漠嗎?還是我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被責怪?
僅僅用想的也無濟於事,於是我果斷喊住那個走到門邊正要出去的傢伙。
「等一下。」這聲等一下意外用掉不少力氣,光喊出來就讓人頭昏腦脹──做了個深呼吸振作自己,紅色瘋子也在同時回過頭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的眼神看上去摻雜些許落寞。
但,就這樣讓對話結束是不行的。雖說不管我說什麼,大概都不會得到正面回答,可是病人應該也有知道事實的權力吧?
「首先,謝謝你救了我。」眼睛是不會說謊的對吧?那對不安的雙瞳究竟藏著什麼祕密……這樣做可能也沒用,但不試試看就什麼都不會得到。
「然後,能麻煩你解釋清楚嗎,皇刃?」就算知道自己口氣很差、沒顧及到這傢伙是救命恩人的禮貌,我還是沒法克制,只能用這種方式──如果不趁現在狀況對我最有利的時候追問,說不定再也沒機會明白我到底被捲入什麼事件。
「解釋清楚什麼……」紅色瘋子明顯地退縮了。語氣愈發減弱、眼神也瞟向門口。
這反應很明顯有問題。既然他不是不肯回答、也有好好回應,表示可以繼續問──
「你是怎麼知道我溺水的?」面對這個問題,紅色瘋子的表情變得扭曲。一臉厭惡的模樣更讓我覺得不對勁……總不可能是因為在水池裡面摸到魚大便,事情肯定不單純。
「呃,沒什麼,總之你沒事就好。」紅色瘋子相當僵硬地回答完後便扭頭打算離開──我就知道有問題!
「喂、等一……」下字還沒說出口,紅色瘋子突然回過頭。
「對了,」他一臉凝重地皺起眉頭。「阿信你有沒有碰上什麼奇怪的人?」
三番兩次轉移話題,這傢伙果然在藏。而且,要說碰上什麼奇怪的人……
「沒有。」除了你。
一秒內回答他問題後,紅色瘋子看上去更苦惱了。
「這樣啊……」他調整起背上的圖筒背帶,若有所思。「你姐要回來了。我去趟協會,很快就會回宿舍──等出院阿信就立刻回房間知道嗎。」扔下這樣的語句,紅色瘋子轉身便匿去身影。
這傢伙再次裝死逃掉不說,還留下這種叮嚀,又不是我老媽──還有,搞憑空消失是想嚇死誰,就不能夠從門口進出嗎?房門可不是裝飾用欸。
抱怨還沒出口,老姐便和男朋友一起回到病房。他們請護士來確認狀況、聽醫生簡單說明我從溺水、一直到清醒前他們所做的處置和觀察等,確認我沒有大礙後,我在姊姊的幫忙下辦理完出院,一直跟著姊姊和她男朋友走到醫院大門,才目送他們往學校的反方向離開。
總覺得姐的男朋友很奇怪。不僅從頭到尾都沒打招呼外也一聲不吭,比幽靈還像幽靈。
等他們兩人的身影拐過路口轉角後,我才啟程往學校回去。
普通的道路、平凡的風景,是讓人舒心的現實生活──撇除有種好像被誰跟蹤了的奇怪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莫名能感受到刺人的視線。順著視線方向回頭查看時,又什麼都沒看到……就這樣,這種循環重複好幾次,讓人不舒服的感受一直跟到宿舍。
跟蹤感實在讓人噁心。雖然說,若每次只要稍微有不對勁就往平行世界的方向想,對它們也是不公平的吧?然而,這種詭異的感覺,就算不想去思考那種可能性,似乎也無法逃過這種事。
既然如此,就只能一鼓作氣地揭開真相,告訴對方我已經知道被跟蹤了。
「不用躲了,你到底是誰?」走到宿舍304號房門處後,為了看清到底敵人的身影,我背對房間門口停下來。只是,走廊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不想去思考的可能性簡簡單單在此刻得到證實。
我被平行世界的妖怪或幽靈跟回來了。
這下可好。什麼都看不見也無法反應,該怎麼辦?要求救的話,紅色瘋子那傢伙的聯繫方法是什麼……思緒才剛到這裡,身後的支撐消失,滯空感從後背襲來。
一腳往後伸好穩住腳步,我趕緊回頭查看狀況。一回頭我就看見某個紅髮的傢伙手放在房間門把上。宿舍房門要從外面打開的話必須往房內推,反過來要從房間裡打開門就是要用拉的。多半是因為我靠在門上,才會順著開門的方向往後。
原先低著頭的紅色瘋子沉默地抬眼注視我一會,才把視線投射到走廊。「居然引來這麼多啊?」他的語氣平靜到像是在說超市的醬油賣光了,準備去便利商店買一樣。隨即,紅色瘋子解開細長圖筒,反手抽出曾經抵在我咽喉上的那把武士刀──我趁這時偷偷滑步進房。
「退妖師皇刃在此警告你們,不准再往前一步。」刀尖對準我倆面前空蕩蕩的走廊。
雖然我知道現在狀況不妙,但我什麼也看不見。就跟在體育館那次一模一樣,只是這一次比起體育館那時的感覺還更不對勁。似曾相識的緊張感告訴我,現在我們正面對著一觸即發的事態。
眼前恐怕已經變成我無法理解的世界。
紅色瘋子握刀的姿勢從反手變成正手,刀刃轉了足足九十度。威嚇感滿溢而出,彷彿跟我一起上課的紅色瘋子是另一個人──
「再靠近一步,就別怪我不客氣。」聽見這番話,我更加確信紅色瘋子所謂「受到委託來保護我」的這件事情確實存在。執行委託的他,從旁看起來比上課還更加投入。
但,就算如此,濃烈的危機感還是沒有減少,簡直像在催促著我趕快逃走──試著活動身體,卻比想像還僵硬。還在觀察的此刻,我瞥見紅色瘋子放在一旁的圖筒裡有副眼鏡。
那是他之前給過我、可以看見幽靈的眼鏡。是啊,能看見對手的話,至少知道該往哪裡逃、又該怎麼閃躲──不管周遭的詭異氛圍,我逕自伸手把圖筒裡的眼鏡摸出來戴上。
不戴還好,一戴眼鏡我就有點後悔了。多得能擠滿走廊的妖怪鬼魂們一個個都用「還我命來」那種咒怨式的恐怖表情、齜牙咧嘴地緩步接近。而正面跟這些奇形怪狀、長得兇殘的傢伙對峙的紅色瘋子卻毫無懼色,不愧是退妖師。
「把那小子交出來。」在最前面的一隻鬼,頭上長著惡魔尖角,聲音粗啞的像打雷一樣。
「你們明知道這人是『夜徒』負責保護的,還敢跟我討?」紅色瘋子口中的夜徒,我記得他曾經提過。這句話究竟代表什麼意思,我暫時還無法體會、也不理解。但能夠這樣報上名號的地方,肯定就跟「我是被派來臥底的國際刑警」一樣足夠威嚇人吧?
為了避免扯他後腿,戴上眼鏡後我立刻觀察起那群長相各異的敵人,連斜前方的紅色瘋子表情都能看到一點──只是越看越感到不對勁。無關乎它們個個長相懾人、或是帶著奇形怪狀的傷痕;也不是因為它們散發出凝重的威壓。雖然不久前有一點被嚇到,但那說不定只是狀況讓人過於措手不及──眼前幽靈們的慘狀,再怎麼扭曲也不覺得可怕。
相對之下,我感受到更多的是這些鬼魂妖怪似曾相識。不僅看過,還能下意識地分辨出幽靈跟妖怪的細微差異──明明是初次見到卻能肯定的直感非常奇怪。我總覺得好像認識它們,卻又能意識到跟它們之間有相當的隔閡。而且,它們散發著一致的氣息──
很寂寞。
悲傷而讓人難以反應過來的感受,讓我遏止不了質問它們的慾望。心底同時浮現警告──絕對不能繼續探究,會失去平靜的日常──然而已經無法停止。
「為什麼要追殺我?」
「真敢問啊,混帳!」帶頭的妖怪怒嚎一聲後,在它後方的一群幽靈和妖怪以萬馬奔騰的氣勢朝我用力撲殺過來。
見對手有所行動,紅色瘋子一把將我往房間裡推,俐落地斬殺掉衝在前頭的妖怪後,大喝一聲:「不准再靠近了!同樣的話不要讓我再說一次!」跟平常不一樣,紅色瘋子略顯急促的語調聽上去夾雜著些許為難的味道。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這麼講話。
是因為還在介意水鬼事件?還是……
「該死的退妖師,你明知道這人是誰卻要保護他?」「如果還有點良心就讓開!」「我們不該是同陣線嗎!」
一連串痛恨與憤怒語句傾泄而出,那是在拉攏或是有其他意思──
「再說下去,我就滅了你們。」紅色瘋子略顯強硬的威嚇,令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
被他強力拒絕而頓住的妖怪鬼魂就這樣僵硬在原地。彷彿沒料到原本想按的開機鍵其實是重開機鍵一樣,錯愕與不可置信的模樣似是無言地控訴遭到背叛──雖說只能從紅色瘋子身後偷看外面發生什麼事情,但這一刻看見的景象,我肯定無法忘記。
做出宣言的紅色瘋子緊皺眉頭,緊握武士刀的手似是因用力過度有些顫抖。比起準備開戰,氛圍更像在努力壓抑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