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課程介紹到早期李安,便有機會複習了他的長片首部作《推手》。如今談李安,提的多半是名留影史的經典,如改寫武俠電影史的《臥虎藏龍》(2000)、震動華語影壇的張愛玲改編《色,戒》(2007);再來可能是在國際影壇竄起的《囍宴》(1993)、打開美國知名度的《飲食男女》(1994),或是突破西部類型慣例的《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 2005)、精彩改編文學名著的《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 1995)。無論如何,大概都不太會提到《推手》了。
我承認,即使我對李安推崇備至,多年來也沒怎麼賞識印象中略嫌粗糙刻板的《推手》。
但這部讓李安開啟後來稱作「父親三部曲」的先聲,怎麼說都值得在臺灣電影史記下一筆。它讓郎雄先生獲唯一一座金馬獎影帝,在台灣電影史上,也多少扮演著新電影運動式微之際、預告所謂新新電影或台灣新電影第二波的承先啟後角色。而李安挾紐約大學電影訓練的功力,加上美國浸淫多年的第一手經驗與文化觀察,都在《推手》的美國華人移民家庭和族群文化等故事經營、以及鏡頭運動和節奏感的掌握等環節,找得到當時其他台灣乃至華人導演作品看不到的獨特手筆與風格。
而以上這些都是我們如今相當熟悉的了。李安創作的主要關懷,從影響深遠的父親情節、厚實的儒家倫理自覺、乃至強烈的家庭意識,也都在其創作裡路一脈傳承,成為李安鮮明的個人印記。直到現在,許多對於《推手》的評論或研究,也確實都圍繞著這些關鍵詞打轉,幾無例外。《推手》也就這麼順理成章地被界定、認定為搬演父子親情、移民脈絡下克盡孝道與維持現代生活兩難的家庭倫理劇;再多些或許還加上片中太極意象的運用與人際互動進退間的微妙呼應,大致如此。
的確,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對《推手》的認知,還因為李安後來的大放異彩,相形下便不太細想這部相對樸素、有著新手粗糙痕跡的首部作品。但這次藉備課重返《推手》,卻有截然不同的全新體認:首先,循著電影設定的主要視角,看到的是大概任何版本都相差不遠的電影本事——
太極師父朱老由獨子從中國遠道接來美國,落腳在紐約市鄰近郊區,與獨子一家三口同住。朱老不識英文,待在家與不識中文的白人媳婦無法溝通,生活習慣也難相容。為排遣生活,朱老在華人社區中心教課傳授點太極功夫,也與同為喪偶的陳太太結緣。朱老在社區中心、也在陳太太面前展露深厚功力,在家卻無用武之地,還因為難融入兒子的美式家庭生活,決定搬出去獨居、並在華人餐館打工洗盤子。現實而勢利的餐館老闆與朱老起衝突,引得朱老動肝火,竟爾演變為朱老單挑一幫唐人街混混甚至紐約市警員,最後鬧上新聞。最後在警局內父子相擁、悲慟而慨嘆痛哭後,朱老帶著彷彿是和解也是無奈接受,回到唐人街獨居、教點功夫的黃昏人生。

若將以上敘述重新細想,而暫且擱置家庭倫理元素,會讀出其他蹊蹺:功夫深厚的太極師父老朱的歷程,遠渡重洋來到異鄉美國,不論在哪樣的場合,一身武藝都形同無謂甚至無用。他的把脈診病,在白人媳婦眼中等於奇技妖術;他的借力使力,拿來對付的是唐人街混混;甚至在老朱備受敬重的社區中心,學徒們也只把他的太極當神功來景仰窺奇,不是如他所想地慎重其事。換句話說,這位武功高手處處無用武之地,等於絕學盡廢,朱老的功夫從沒機會真正找到可以棋逢敵手的對象,不是用錯場合就是用錯對手。正所謂知音難尋,高處不勝寒也不過如此。
想到這裡,《推手》的另一種讀法油然而生:這是一個關於傳統武林高手走進功夫不再受重視的現代武林的反思故事。若記得老朱的兒子拿的什麼博士學位:電腦,再看這位電腦博士於美國落地生根、即將開啟他的都會郊區安穩富足的中產階級人生,這些線索兜攏起來便很清楚了。老朱這位太極師父,透過移民歷程才醒悟到,這早不再是他的時代。正如同一身絕藝的西部牛仔,已無法應付工業時代來臨的現代,也正因為屬於他的時代早已逝去。武功高手與西部牛仔,各都是建國神話的典範形象,也同為時代的遺跡;差別在於,西部牛仔留在同個空間,是時代在他們身上碾壓而過,老朱這位武功高手則是跨越了空間,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早錯過了時代。
因此,可以說,《推手》透過闡述老朱故事所揭露的反思,正是類型本身。甚至可以說,《推手》是一部反類型的類型電影,借老朱這位落難西方的武功高手,以功夫片既有的類型元素來反思這個類型本身。它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被解讀為借武功高手的西方歷險來反思家庭倫理類型的家庭倫理片。一路想來,忍不住驚嘆《推手》的創作野心可能比以往設想的還大,以非常隱晦、不易察覺卻呼之欲出的方式,對功夫片的類型傳統提出李安極富個人風格的含蓄批判。就算不是批判好了,至少也是功夫片作為電影工業國族神話、武藝與身體奇觀、英雄崇拜等迷思的質問。如果這番解讀可以成立,那麼《推手》的成就顯然比一般以為的還要更高。
最後,或許不是那麼離題的題外話:從這個反思來看李安約十年後的《臥虎藏龍》,或許也不無如此反類型的質問?或許,早在《推手》便已預見十年後的《臥虎藏龍》,所有高手、絕藝、神兵的最終枉然?那麼,李安藏得極深的這道伏筆,則需要我們再次審視《推手》,重新審視它的各種佈局,反覆推敲各環節的細緻訊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