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因本文為作者與其父共同書寫,作者之段落將以正體字呈現,父親之段落則會以斜體字呈現。
爺爺走逾兩個月,正逢年節,我邀請老爸陪我重看一遍李安的「父親三部曲」,分別是 1991 年的《推手》、1993 年的《囍宴》、1994 年的《飲食男女》。
每次看這三部曲,我總下意識地將爺爺投射在電影裡的「老朱」身上,直覺的聯想是我的家也正巧姓朱;更深一層的連結,是片中的老朱喜打拳、精通書法、更善下廚做菜──標準的華人父執輩樣貌、不擅言詞的頑固老爹形象,都和我那外省老兵的爺爺相符。
除了找爸爸看電影,也決定邀他一起寫作,無非是希望他能從中得到慰藉,畢竟相較於我,爸爸可能有更深切的感觸。當然,我也意圖透過電影與書寫如此隱晦的方式,來表達我那彆扭的情感。但我想,這不是適合團圓與家人一起看的電影(笑),而且我用既拙劣又過分直白的態度表現著:「我們來揭開傷疤,一同解決華人家庭的問題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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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過世後約兩個月的某天,學文問我要不要一起寫李安「父親三部曲」的觀後心得,我只問了一句:「我的名字會不會出現?」會,他說。於是就有了這篇文章。
當然,後悔常常是跟在衝動決定的後面。
因為對這類型的電影早安成見,所以,當 YouTube 搜尋結果出現《推手》,我就停下來了。幾天後學文問我「影片看了沒?」因為不能對兒子食言,我又勉強自己打開了 YouTube,但是影片一開始我就知道沒辦法。我看不下去。於是我關掉電腦,決定繼續做一隻鴕鳥。
直到過年前一週,學文又關心我的進度,提醒我過完春節要交初稿。別無退路的情況下,終於看完了《推手》和《飲食男女》。
身為所謂「外省第二代」,很自然地把影片中的「老朱」投射到我現實生活中的「老朱」,藉著這兩部片去重新理解「老朱」和「小朱」。
半生顛沛流離的「老朱」和成長於台灣錢淹腳目時代的「小朱」對家有著截然不同的定義,要把家人聚攏在一起的努力,卻成了把家人往外推的壓力。「核心家庭」曾經是「小朱們」在學校習得的家庭模範,然而課本沒教的事才是核心家庭中的核心。
妙的是雖然課本沒教,人性卻引導出相同的解方。
洋媳婦和老朱的矛盾來自中西文化差異,老朱被迫得自謀生活。朱家三姊妹面對隔代差異,採取主動。於是工作外派是離家的好理由,結婚則是一種方式,未婚懷孕可能真是意外的手段。老朱心理恐怕不只是悶,會不會還有種被遺棄、丟包的感覺呢?
老爸在呼吸照護病房的期間,每星期去看他的時候,他總是在紙上寫著「要出院、想回家。」而我也總是敷衍地回說「我去問問醫生。」幾次之後,他甚至失望地寫下:「你們是不是不要我這個老爸了?」
在我心裡、老朱還有一個看似矛盾、卻也合理的心理狀態。他努力維持自己的身體健康、生活能夠自理、不願拖累孩子。因此健康亮紅燈時、也不願承認自己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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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來爺爺反覆進出醫院,健康每況愈下。終於,終於,在立冬之際,主治醫師捎來消息,要我們到醫院見爺爺最後一面。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在下班後和朋友鬼混到半夜,推開家門時,發現客廳的燈還亮著,那時我瞬即明白那盞明滅的燈火是我將要領著爺爺回家的喻示。
我異常冷靜,俐落地收拾背包,相機、普拿疼、水壺,唯獨忘了帶面紙。我以為我不會哭。自小理解「死亡」的意思後,二十幾年來似乎都在為了這一天做心理建設。當時年幼的我明白人終有一死,遂哭得泣不成聲,我沒有辦法接受珍視的家人有天都將離我而去,而我無能為力。
這一份無力感默默地轉變成面對生活的態度,我選擇對人際關係保持淡漠的疏離,維持內心的安全距離,不輕易地展現所有的情感──只要不付出所有的愛,當關係結束時,就不會傷害我的心。「逃避」成了我潛意識中對抗無常和失去的方式,可這都只是為了掩蓋深埋在心底的恐懼和無奈,是我無力於面對生命中無可避免的終結與分離的一種選擇。於是,我甘願成為情感枷鎖的籠中鳥。
隨著年紀漸長,小至生活習慣、說話方式,大至價值觀、人生觀的改變,都讓我越來越想逃離原生家庭,因此選擇到外地唸書、工作,假裝忙碌好推託家族聚餐,如《飲食男女》的朱家三姐妹,仍然深愛著的家人,已經成為不適合繼續住在一起的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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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有件事是時間到了一定得去做、但它又沒有具體的意義。這倒像是一種慣性,時間到了你就有相對應的行為出現。這種行為在外人眼中似是家人間的凝聚力,但參與其中的人只當是盡責任。
更有趣的是,當我為人父母之後,我也立下同樣的規矩,每週一次透過一起吃飯的機會和孩子們對話、交流想法。只是這樣的安排是不是也給孩子們造成壓力?我沒問過他們。
老朱那一代人以他們的方式兢兢業業地為家人付出,卻鮮少與之對話,尤其與子女之間。但這並非意味著不關心,畢竟老朱能夠走過動亂的時代,靠的不是「對話」,而是「聽話」。當「聽話」成了老朱對孩子的期待,每個星期天的家庭晚餐也就註定成為負擔,沒有「對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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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飲食男女》中的「老朱」,我的爺爺也同樣重視吃飯。他很常說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也許是因為經歷過動盪的日子,爺爺總是擔心我們有沒有吃飽,日常對話也幾乎都圍繞在「早餐吃什麼」、「午餐吃什麼」、「晚上要不要回來吃飯」、「要不要再幫你煎個蛋餅」⋯⋯爺爺對我的生活其實根本不了解,但他展現愛的方式就是問你「吃飽了沒」。不管是電影中的「老朱」或是我們家中的「老朱」,不擅言詞的老朱們,都將「下廚」視為道愛的語言。他們總是強烈地要求家人要一起回家吃飯,即使我們已經住在不同的屋簷下,但他所堅信的家庭倫理,還是把我們圍繞在一起。
我們家的「老朱」,跟許多外省家庭的長輩際遇很是相像,只是出門買個醬油就被抓去當兵了。因為被迫從軍,爺爺無法唸書受正式教育,但他還是積極地自學,寫了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每逢佳節總要寫副稍微不合時宜的傳統對聯送給親朋好友。
直到爺爺過世後的第一個新年,少了他寫的龍年祝詞,但他的《丹陽鄉訊》仍固定派報。爺爺在年輕時跟隨軍隊從中國逃來台灣,就這樣在台灣住了大半輩子,但他仍心繫家鄉,書房永遠掛著家鄉的地圖,相距千里的故土和生根之地,一邊是他原本的根,一邊是他盛開的花果。
台灣/中國/美國、電影中/電影外,究竟哪裡才能算是「老朱」的家?兩位「老朱」都做了同一個決定,他們拼了老命也要把兒子送去美國唸書,儘管口中不停數落美國的不好,但他們都希望「小朱」不要走上和自己相同的路,能夠出國唸書,拼得一次扭轉生活的美國夢。
爺爺時常跟我說起以前該有多辛苦,是如何想方設法地撐起一個家,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他每天只管生存,根本無暇顧及親子關係,讓孩子們有書唸、能吃飽已經是最大的所求。
但千禧年後的成長經驗,讓我更有意識地想要消除父子間的傳統關係,許多時候,我都把爸爸當成是一個可靠的兄長、有趣的朋友、經驗老道的前輩,我的爺爺反而更像是我們共同的老爸。
雖不比電影中來得激烈,但屬於新舊世代價值觀的衝突,依然滲透在我的家庭裡。我很常和爺爺爭辯,關於吃飯、穿衣、身份認同、人生價值觀,我們都認為自己是為了對方好,想要把正確的觀念教給對方。
我開始想解決家庭問題,期待家人之間可以是更對等的狀態,能夠有更多想法的交換,這些互動也多半都在飯桌上發生。如同《飲食男女》中的劇情推進,這些都在每週日的晚餐發生,意圖在變動的生活中,仍能不變一同吃食的習慣,以及言明從未改變的愛。
我和家人間的互相尊重、平起平坐,以及理解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看似是新時代的家庭標竿,也是《飲食男女》意使家庭關係變得健康的改變。可於我而言,這更像是在「練習道別」,明白生命的界限和終點,以愛滋潤,卻不輕易被血緣束縛,是在面對死亡時,在不捨和悲傷之後,如何帶著回憶繼續讓生活前進。
如果病痛終將剪斷我們之間的羈絆,我想下次我能更坦然地面對彼此。
──不要回頭,不說再見。
全文劇照/IMDb
家庭照提供/學文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