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0 台北出發

07:02

枕頭的凹陷仍殘留著昨夜的溫度，像是過去某個時刻的殘影，溫柔地提醒我時間確實流動過。但這並不代表它真正改變了什麼。

窗簾微微敞開一角，清晨的光線透過縫隙滲入，帶著濾去飽和度的顏色，宛如泡在冷水中的舊報紙。這光沒有活力，也沒有明確的指向，僅僅是存在於這個房間裡，就像我一樣。

07:07

窗外的空氣濕濕黏黏，像未乾的油畫顏料，層層疊疊地塗抹在這座城市的表面，讓一切都帶著說不上來的厚重與停滯感。我望向房間的一角，垃圾桶滿溢，散落的衛生紙靜靜地躺在地板上，彷彿是某種公開的隱喻。它們無聲地待在那裡，不帶情緒，也不試圖改變什麼。

時間像一條深色的河流，在眼前緩慢流動，卻沒有確切的方向。我知道自己終究會起身，像所有日子裡做過的那樣，但此刻，我仍固執地窩在床上，像試圖從舊夢裡多攫取幾分鐘的溫度。即便這種掙扎毫無意義。

但有些時候，毫無意義的事情，才是最接近自由的。

08:14

我終於推開公寓的大門，冷風帶著淡淡的灰塵氣息撲面而來，卻無法沖淡肌膚上的悶熱，像是一個過時的提醒。  

街道已經開始甦醒，工地傳來此起彼落的聲響，金屬與金屬的碰撞聲像是城市的呼吸。工人們陸續進場，步伐迅速而有條理，他們專注的神情讓人無法分辨這是否出於自願。他們是否真的熱愛這份日復一日的勞動？還是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讓他們必須這樣迅速地投入其中？這份專注在此刻與我的遲疑形成了某種鮮明的對比，就像一首曲子裡一拍半拍錯落的音符，誰也不確定哪一個才是正確的節奏。 

街道漸漸被人群填滿，汽車的引擎聲、人們的腳步聲、便利商店自動門開啟的機械音交錯在一起，像是一首沒有旋律的樂曲，卻準確無誤地演奏著。我在人群中穿行，步伐既不急也不緩，像是一場電影裡的背景人物，毫無台詞，甚至沒有特寫。  

08:44

公司樓下的便利商店裡，冷氣從自動門湧出，將外頭的濕熱毫不留情地割裂開來。這一刻，我竟然感到一絲安心。貨架上擺放著相同的商品，排列整齊，像是某種靜態的秩序。我伸手拿起一份御飯糰和一瓶豆漿，這是每天的早餐組合。便利商店收銀員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迅速移開視線，像是習慣了這種無需記住的陌生人。我有點想說點什麼，最後卻只說了：「謝謝。」

它們不會帶來驚喜，也不會讓人失望。每天重複著相同的選擇，既不快樂，也不痛苦，就像人生的某些部分，安全而無可避免地延續下去。  

生活就像這樣的御飯糰，裡面包著什麼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足夠填飽肚子。  

走出便利商店，我抬頭看向天空。天色依舊是灰白的，陽光像是被一層薄紗遮蔽，沒有明確的方向，只能在雲層之間滲透出淡淡的光影。我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仍帶著潮濕與沉重，像是城市本身也在努力喘息，但沒有人真的在意。  

街道上的人們依舊行色匆匆，每個人都彷彿有某種不可違逆的目的地，但若問起來，他們未必能說得清楚。穿著襯衫的上班族大多低頭盯著手機，步伐急促，眼神空洞，像是某種精心設計過的機械裝置，既不超速，也不偏離軌道，只是安靜地運行著。一旁的早餐店騰起陣陣熱氣，燒餅油條的香氣與老闆娘清脆的聲音交錯成某種人間煙火。  

「下一位！」

她喊道，語氣帶著某種固定的溫度，像是每日固定播放的晨間廣播。

我停下來，看著這一切。台北是一座無法輕易歸類的城市，它忙碌而麻木，喧囂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靜默。你說它讓人感到疲憊，但又不得不承認，某些時刻裡，它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就像一首你無法完全理解的曲子，但又忍不住反覆播放。

09:30

進入辦公大樓時，我的鞋底踩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微弱的回聲。這聲音短促、乾淨，彷彿提醒著我：你已經到了今天的另一個起點。電梯門開啟，我走進去，數字開始上升。

7、8、9……10

空間裡只有規律的電子聲響，每一個數字的跳動都像是一個節拍器，穩定，毫不遲疑。這種機械的準確性讓人有些無所適從，像是一場儀式前的片刻停頓。當電梯門再次打開，熟悉的辦公室映入眼簾，座位間隔整齊，文件與電腦靜靜地等待著一天的開始。

辦公室的氣氛像是一座恆溫的密閉箱，每個人都低頭盯著螢幕，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跳動，宛如一群被訓練得精確無誤的演奏者。他們的動作是迅速的，眼神卻是靜止的，彷彿世界之外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窗外，建築的鋼筋與玻璃反射著微弱的光線，讓這座城市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宮，一座無須導航也知道該如何行走的迷宮。

有人打開了一罐能量飲料，「啪嗒」一聲，氣泡瞬間溢出，那聲音在沉悶的空間裡異常清晰。沒有人抬頭，沒有人驚訝，彷彿這只是另一個例行公事。

這座迷宮每天吞噬著成千上萬的人，卻也為每個人提供了一份秩序與安全感。我們在這裡運行著，宛如時計內的一個個齒輪，合適地咬合、順利地運轉，沒有哪個部分會刻意突出，沒有哪個部分會忽然脫軌。

12:12

到了午休時間，辦公大樓的大門外，陽光依然無法穿透濃霧，汽車的引擎聲和腳步聲交錯在一起，形成一種特有的都市頻率。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尾氣味與塑膠餐盒的油脂香氣，混雜出某種熟悉的組合。

便利商店門口的小販開始叫賣起便當，他的聲音在街頭飄散，如同一則不會改變的廣告標語。這裡的一切都是重複的，每一天都在精確地複製昨日的軌跡。上班族們井然有序地排隊，買飯、結帳、道謝，然後轉身回到某個固定的位置，一邊咀嚼，一邊盯著手機，或許刷著新聞，或許在確認電子郵件，也或許只是在盯著螢幕發呆。

「今天吃什麼？」

這句話大概是這條街上最頻繁被說出口的問題之一，但說出口的時候，人們似乎並不真的期待答案。早餐店的老闆娘、超商的店員、便當攤的小販，他們每天重複著一模一樣的手勢，賣出幾乎一樣的食物。這種重複本身似乎就是某種都市哲學，沒有多餘的選擇，也沒有多餘的變數。

我走進便利商店，挑了一個微波便當和一瓶牛奶，這是每天的標準組合，幾乎不曾改變。我站在結帳櫃檯前，前面的人拿著相似的便當、相似的飲料、相似的疲憊神情，與昨天的自己毫無差別。

輪到我時，收銀員只是快速地掃過條碼，嘴裡說著：「需要微波嗎？」

我掏出錢，然後轉身離開櫃檯，站在一旁等待我的午餐。

便利商店裡，微波爐嗡嗡作響，撕開塑膠膜的聲音細微但清脆。幾個人坐在一旁，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心地滑動手機螢幕，他們的眼神裡沒有過多的情緒，彷彿這不過是另一個公式化的步驟，而非一頓午餐。

12:37

街道的熱氣緩緩升騰，蒸發出一種不知名的焦躁感。有人在路邊點燃了一根菸，煙霧在日光下顯得異常真實，卻又在一瞬間被風吹散。

這裡的每個人都忙碌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上班族來去匆匆，外送員穿梭其間，偶爾有推著嬰兒車的母親經過，但她的步伐看起來也並沒有比較悠閒。

這是一座時刻運轉的城市，一座把人們吞進去，然後規律地吐出來的城市。它的混亂與秩序交錯，壓迫與自由並存，讓人難以割捨，卻也不禁疲憊。

在這樣的城市裡，沒有人真正停下腳步，因為沒有人知道停下來之後，該往哪裡去。

19:30

白天的城市是「機械化運行」的，夜晚則是「短暫喘息」的。一天終於結束。我回到公寓，將自己丟進床裡，聽著窗外的汽車聲。台北的夜晚不會真正安靜，燈光與喧囂像是一種固執的習慣，從不曾中斷。這座城市的心跳沉穩而有力，裡面裝滿了無數人的故事與沉默，交錯著過去與未來，形成某種無法切割的節奏。

我閉上眼睛，但思緒仍未停歇。未完成的計畫、日復一日的責任，還有那些無法解釋的情緒，像散落一地的紙張，任意翻飛。我翻了個身，然後又翻回來，感覺自己像一條無法入睡的魚，在夜色的水域裡緩慢地游動。

夜晚的台北與白天截然不同。白天，它是繁忙的，像一座龐大的機器，吞噬著時間與精力；夜晚，它則像一個稍稍放鬆的巨人，仍然醒著，但少了幾分焦躁。街角的便利商店依然亮著，那白色的燈光冷靜無波，卻是這座城市最可靠的存在之一。夜歸的人會走進去，買一杯咖啡或者一碗熱湯，像是與這座不眠之城共享一點溫暖。

23:13

我換上外套，決定出去走一走。

街道上的風輕輕地掠過臉頰，帶著微微的濕意，讓人感到一絲清醒。我沿著街道慢慢地走，路燈的光影將我的影子拉長，像是另一個與我同行的人。這時的街道少了白日裡的擁擠與雜訊，多了一些寧靜的美感，彷彿城市也在這個時刻，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經過一條狹窄的小巷，我看到幾個攤販依然亮著微弱的燈光，攤位上的商品簡單而樸實，像是屬於這座城市的另一個面向。滷味攤前圍了幾個人，他們低聲談笑，彷彿這個夜晚讓他們稍微忘卻了白天的疲憊。

我站在攤子前，點了豆干與米血，然後靜靜地站在一旁，聽著陌生人的對話。話題不過是一些瑣碎的日常，誰的孩子最近學會了走路，哪家公司的年終獎金縮水了，天氣是否比去年更熱了一些。這些話題沒有太多深意，但卻讓人感到一絲安心。滷味攤的老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每天都這樣啊，你說對吧？」我點點頭，卻不確定自己到底在回答什麼。

「這座城市真是永遠不會睡啊。」其中一個人說。

「是啊。」

另一個人應和著，「但也沒有真正醒過。」

我看著他們，心裡泛起一絲奇怪的共鳴。或許，台北就是這樣的。它總有一些角落亮著燈，總有一些人還在行走、工作或等待著什麼。我咀嚼著嘴裡的食物，聽著攤位前的對話，覺得這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像是一首沒有副歌的老歌，循環播放著相似的旋律。

02:00

白天的便利商店是人來人往的，夜晚的便利商店則是偶爾走進來的孤獨旅人。白天的便利商店充滿急促的節奏，結帳的人一個接一個，沒有人停下來，沒有人寒暄。而深夜的便利商店裡，收銀員托著下巴，盯著門口，看著下一個進來的人。偶爾有人走進來，買一杯罐裝咖啡，站在貨架旁喝上幾口，然後默默離開。回到公寓時，時針已經指向凌晨兩點。

我站在窗邊，手裡捧著一杯熱茶，讓暖暖的蒸氣慢慢散開，驅散深夜的寒意。遠方的街燈依舊亮著，車輛零星地行駛，尾燈像是一條紅色的河流，緩緩流向某個未知的遠方。我望著這些燈光，突然想，那些車裡的人，是否也有像我一樣的失眠夜？是否也會感覺到這座城市的龐大與自己的渺小？

有時候，我會想該如何告訴外地的人，生活在台北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它擁擠，卻也開闊；它喧囂，卻也冷漠。像是一場持續進行的矛盾，讓人無法完全理解，卻又無法真正離開。這座城市像一顆跳動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它獨有的節奏，而我們，只是這個節奏中的一部分。

05:55

天色漸漸變得模糊，東方的地平線開始露出一絲微光，像是城市尚未甦醒的眼睛。我輕輕呼出一口氣，玻璃窗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霧氣。我伸出手，漫不經心地擦去霧氣，窗外的景色依舊不變，街道、車輛、燈光，全都靜靜地待在原地，像是等待著另一個循環的開始。

我回到床上，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呼吸與這座城市的脈動同步，想像自己像是一顆被沖上海岸的貝殼，靜靜地躺在這裡，等待下一次潮水的來臨。

台北從來不曾真正入睡。它只是偶爾，在某個短暫的時刻裡，停下來喘一口氣。

 12:40

鬧鐘響了。

我睜開眼睛，世界依舊運轉。飛機即將起飛，而我將離開這座不眠的城市。這座城市從來沒有停下來，那麼我離開與否，又會改變什麼？

窗外的高樓大廈依舊矗立，街道上的車流依舊向前流動。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沒有改變，但當我站起身時，突然發現某個地方似乎變得不同了——像是空氣中的重量輕了一點，像是時間的邊緣鬆開了一些。

我拉上行李箱，推開門，然後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房間。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落在床單上，形成一道細長的光影。我想起昨夜的夢，想起凌晨的街燈，想起那群站在滷味攤前低聲交談的人們。

然後，我想起一個問題。

如果換成別的城市，這一天是否會有任何不同？如果我從來沒有來過這座城市，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子？如果我從未踏上這段旅程，故事是否會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

但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我能確定自己會回來嗎？還是說，這座城市早已在我體內建立了一座無法拆除的建築？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邁開步伐。

門在身後闔上，發出輕微的「喀噠」聲，像是一段樂曲最後的休止符。

可我知道，就算樂曲暫停，旋律仍然會以另一種方式持續下去，只是我聽不見了而已。即使搭上飛機，我真的有離開嗎？

生活也是如此，它不會因為我們的離開或駐足而改變節奏。唯一能決定的，是我們選擇在哪一個音符上停頓，以及在哪個時刻，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