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原文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耆欲,掔好惡,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 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質,若視日;上之質,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悅而笑。 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 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其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逕,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而況乎兄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2. 注釋 1. 徐無鬼:戰國時魏國人,為道家人物。 2. 女商:魏武侯的臣子。 3. 魏武侯:戰國時魏國國君,即魏惠王。 4. 勞:慰勞、問候。 5. 耆欲:指深沉的慾望。 6. 掔好惡:指強行抑制愛憎之情。 7. 相狗:指評斷狗的品質。 8. 狸德:像狐狸一樣的本性,貪食且知足。 9. 超軼絕塵:形容馬匹奔跑極快,遠遠超越他者。 10. 謦欬:輕微的咳嗽聲,比喻言語教化的影響。 11. 跫然:形容腳步聲。 3. 白話文 徐無鬼因女商的推薦來見魏武侯,武侯慰問他:「先生一定勞累了!長期在山林中奔波,現在才願意來見我。」徐無鬼回答:「是我為君王操勞,君王又怎麼會為我勞累呢?君王若是縱容自己的慾望,放任喜惡,性命之情就會生病;君王若是壓抑慾望,強行克制喜惡,那麼耳目就會生病。我是在為君王操勞,君王又何須憐憫我呢?」魏武侯聽後,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徐無鬼說:「我來給君王講講如何相狗。品質低劣的狗,吃飽了就停下,這是狐狸的本性;中等的狗,眼神銳利如盯著太陽;上等的狗,好像總是缺少了一部分似的。我評斷狗,還不如評斷馬。我評斷馬,直的合乎繩墨,彎的符合鉤形,方的符合矩尺,圓的符合圓規,這樣的馬算是國馬,但還不如天下最好的馬。天下真正的良馬,奔跑時好像遺忘了自己,彷彿失去了一部分,這樣的馬能夠超越一切,疾馳而去,不知所往。」魏武侯聽後非常高興,開懷大笑。 徐無鬼離開後,女商問:「先生到底用什麼方法說服吾君的?我一直以《詩》《書》《禮》《樂》來勸說君王,或者用兵法典籍來輔佐他,做出許多功績,但君王從未開口稱讚過我。今天先生說了什麼,竟讓君王如此開心?」徐無鬼回答:「我只是給他講了如何相狗馬而已。」 女商驚訝地問:「真是這樣嗎?」徐無鬼笑道:「你可聽說過流亡在外的越國人嗎?剛離開國家幾天,見到認識的人就感到高興;離開幾個月,見到任何曾經在國內見過的人都覺得親切;離開一年,看到像人形的東西都覺得欣喜。這不正是因為離開人的時間越久,對人的思念就越深嗎?那些逃離虛空的人,聽見腳步聲就感到高興,更何況是久未聽聞真人之言的君王,終於有人能在他身邊發出一聲輕咳呢?」 4. 總結 這篇對話展現了道家的智慧與魏武侯的心理狀態。徐無鬼以「相狗馬」的比喻,讓魏武侯體悟到真正的優秀者並非外在合乎規矩,而是內在超脫世俗。最後,他以流亡者的思鄉之情來暗示,魏武侯長久以來被拘泥於世俗道理,當他聽到真正符合天道的話語時,才會感到喜悅。這體現了莊子對「真人之言」的重視,也說明真正的智慧不在於刻意規範,而在於順應自然之道。
二、 1. 原文 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厭蔥韭,以賓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無鬼曰:「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君之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夫神者,好和而惡姦。夫姦,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可乎?」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無徒驥於錙壇之宮,無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2. 注釋 1. 芧栗:野生植物與栗子,指粗糙的食物。 2. 厭蔥韭:厭煩蔥、韭這類味道強烈的食物,表示飲食簡樸。 3. 社稷之福:國家的福祉,這裡帶有諷刺意味。 4. 勞君之神與形:讓君主的精神與身體都受到疲勞,即對君主的思想進行挑戰。 5. 登高不可以為長:站在高處並不意味著比別人更長久,意指地位高不代表超越自然法則。 6. 為義偃兵:以道義來停止戰爭。 7. 造兵之本:即「為義偃兵」反而是製造戰爭的根本,表示過於標榜仁義可能適得其反。 8. 形固造形:外在形體必然影響外在事物。 9. 變固外戰:改變自身也會帶來外在的衝突。 10. 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不要讓美麗的鶴排列在華麗的城樓之間,意指不要強行把不適合的東西安置在錯誤的地方。 11. 無徒驥於錙壇之宮:不要讓千里馬被困在狹窄的地方,意指不應壓抑真正有才能的人。 12. 修胸中之誠:修養內心的真誠之道。 13. 攖:冒犯、違逆。 3. 白話文 徐無鬼來見魏武侯,武侯說:「先生長居山林,以粗食為生,遠離人間,已經很久了。如今是老了嗎?還是想來享受酒肉的美味?又或者,您是覺得寡人還有國運昌盛的福氣,值得一見?」 徐無鬼答道:「我生於貧賤之地,從未想過要來享受您的酒肉,而是想來勞煩君主。」武侯問:「怎麼勞煩我?」徐無鬼回答:「我要讓君主的精神與身體都受到勞累。」武侯問:「這話怎麼說?」 徐無鬼說:「天地的滋養是公平的,站得高不代表更長久,處在低處也不代表就矮小。您身為統治萬民的君主,卻讓整個國家的百姓為了滿足您的感官而受苦。可是,人的精神是不會輕易滿足的。精神喜好和諧,討厭過度的慾望與邪惡,而邪惡正是精神的疾病,因此您正是被這些病所折磨。」 武侯說:「我一直想見先生。我想愛護百姓,並且用道義來停止戰爭,可以嗎?」 徐無鬼答:「不行。愛護百姓,反而是害民的開始;用仁義來停止戰爭,反而是戰爭的根源。如果君主想這麼做,恐怕是無法成功的。所有美好的事物,往往是災禍的源頭。君主雖然想施行仁義,但這樣的仁義可能是假仁義。外在的形象影響內在的實質,變革必然會引起衝突。 所以,君主不該把華麗的鶴放在城樓之上,也不該把千里馬關在狹小的宮殿裡,不要在本就獲得的利益中藏匿私心,不要靠計謀、戰爭來取勝。那些殺戮百姓、兼併土地的人,以為這是在養護自己的私欲與精神,但他們的戰爭真的知道誰是勝者嗎?勝利的意義又在哪裡? 如果君主真的無法改變這一切,那就應該修養內心的誠信,以順應天地自然,不要違背它。當百姓的苦難已經過去,君主又何必再談論停止戰爭呢?」 4. 總結 這段話主要表達了道家對統治者的批判,徐無鬼指出魏武侯的統治建立在百姓的勞苦之上,而武侯自以為「愛民、偃兵」是好事,卻未意識到這反而可能帶來禍害。這種「假仁義」的行為往往適得其反,因為「為義偃兵」反而會引來更多戰爭。 徐無鬼強調,統治者應該順應自然法則,不要過度干涉,否則必然會帶來不必要的紛爭。他批評武侯的統治方式,認為真正的治國之道不在於形式上的仁義,而是發自內心的誠信與順應天地的法則。這與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一致,認為刻意追求某種理想,往往會導致反效果,因此,君主應該修養自身,以適應天地的自然運行。
三、 1. 原文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宇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 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2. 注釋 1. 黃帝:傳說中的上古帝王,這裡指代一位理想的統治者。 2. 大隗:傳說中的賢者,黃帝想向他請教治國之道。 3. 具茨之山:傳說中大隗隱居的山。 4. 方明為御:方明擔任駕車的人。 5. 昌宇驂乘:昌宇為副駕駛。 6. 七聖皆迷:黃帝的隨從智者都迷路了。 7. 牧馬童子:牧馬的少年,象徵自然之道。 8. 六合:天地四方,指天下。 9. 瞀病:眼睛昏花,這裡可能指迷失方向。 10. 乘日之車:比喻順應自然的運行。 11. 為天下:治理天下,指治國之道。 12. 去其害馬者:治理國家就像管理馬群,只需去掉傷害馬匹的東西即可。 13. 再拜稽首:深深行禮,表示極大的敬意。 14. 天師:對賢者的尊稱。 3. 白話文 黃帝想去具茨山拜訪大隗,讓方明駕車,昌宇陪乘,張若和謵朋在前引導,昆閽與滑稽在後護衛。然而,當他們走到襄城的原野時,隨行的七位智者都迷路了,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這時,他們遇到一個牧馬的童子,便上前詢問:「你知道具茨山在哪裡嗎?」童子答:「知道。」黃帝又問:「那你知道大隗住在哪嗎?」童子回答:「知道。」 黃帝驚訝地說:「奇怪啊!這個小孩不但知道具茨山,還知道大隗的住處。那麼,我請教你,如何治理天下?」 童子回答:「治理天下就像這樣而已,還需要特別去做什麼嗎?我從小就在天地之間自由遊蕩。有一次,我生了一場眼病,一位長者對我說:『你應該乘著太陽的車遊覽襄城的原野。』現在我的病好了,我又要繼續遊歷六合之外。治理天下也不過如此,又有什麼可操心的呢?」 黃帝說:「治理天下,確實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雖然如此,我還是請教你如何治理天下。」童子不願回答。黃帝再次請問,童子說:「治理天下,與放牧馬匹又有什麼不同呢?只要去掉傷害馬匹的東西就行了。」 黃帝聽後,連忙深深行禮,稱童子為「天師」,然後離去。 4. 總結 這則寓言通過牧馬童子的話,表達了道家的無為而治思想。黃帝作為統治者,帶著眾多智者尋找治理天下的智慧,卻在一個普通的牧馬童子那裡得到了答案。 童子認為治理天下應該像順應自然一樣,不必刻意為之,就像他自己自由地遊歷天地間,不執著於任何一種方式。而當黃帝執意請教時,他進一步指出,治理天下與管理馬群相似,只需要去除那些破壞秩序的因素,自然就能運行良好。這與道家的「無為」主張相符,認為統治者應該順應自然法則,而非過度干預。
四、 1. 原文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教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 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 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2. 注釋 1. 知士:指有智慧的人。 2. 思慮之變:指思考的變化與推演。 3. 辯士:擅長辯論之人。 4. 談說之序:指言談的條理與章法。 5. 察士:指細察事理的人。 6. 淩誶:指批評、譏諷之事。 7. 囿於物:受限於世俗事物。 8. 招世之士:迎合時勢的人。 9. 興朝:指輔佐朝廷,使政權興盛。 10. 中民之士:社會地位中等的人。 11. 榮官:指以仕途榮耀自己。 12. 筋力之士:擁有體能和力量的人。 13. 矜難:指以克服困難為榮。 14. 勇敢之士:指英勇之人。 15. 奮患:指奮勇迎難而上。 16. 兵革之士:指以戰爭為職業的人。 17. 樂戰:以戰爭為樂事。 18. 枯槁之士:追求名聲而身心枯槁之人。 19. 宿名:指追求長久的名聲。 20. 法律之士:精通法律之人。 21. 廣治:指廣泛推行法治。 22. 禮教之士:遵守禮法的人。 23. 敬容:指注重自身儀態與表現。 24. 仁義之士:推崇仁義的人。 25. 貴際:重視人際關係與社交。 26. 草萊之事:耕種田地的工作。 27. 不比:指無法安身立命。 28. 庶人:指普通百姓。 29. 旦暮之業:指每日生計。 30. 勸:指被激勵去努力。 31. 百工:指各種工匠。 32. 器械之巧:指製作器具的技藝。 33. 壯:指自豪、滿足。 34. 貪者憂:貪財之人若無積蓄則憂慮。 35. 權勢不尤:權勢不能超越他人。 36. 夸者悲:炫耀權勢之人若無優勢則悲傷。 37. 勢物之徒:指依附世俗權勢的人。 38. 樂變:喜好變動與趨勢。 39. 遭時有所用:順應時勢才能有用。 40. 不能無為:不能無所作為。 41. 順比於歲:順應歲月的變化。 42. 不物於易:不能理解「變易」之道。 43. 馳其形性:放逐自己的形體與本性。 44. 潛之萬物:沉溺於萬物之中。 45. 終身不反:終其一生都無法回歸本性。 46. 悲夫:表示感嘆與惋惜。 3. 白話文 有智慧的人,如果沒有思考與推演的變化,便無法感到快樂;擅長辯論的人,如果沒有言談的章法,也會不快樂;善於察覺事理的人,若沒有可批評指摘的事情,也會覺得不自在。這些人都被世俗的事物所束縛。 迎合時勢的人以輔佐朝廷為志向,中等階層的人以官職榮耀自己;體能強健的人以克服困難為榮,勇敢的人以迎戰災難為奮鬥;以戰爭為生的人喜歡戰爭;枯槁勞累之人以流傳名聲為目標,法律專家以廣泛推行法治為志向,注重禮儀的人講究儀態,推崇仁義的人重視人際交往。 農夫如果沒有田地可耕作,便無法安身立命;商人如果沒有市場可經營,也會無所適從。平民若沒有每日的工作,就會失去動力;工匠若沒有精湛的技藝,就難以成就一番事業。貪財之人若沒有積累財富,便會憂慮;追求權勢之人若無法超越他人,便會感到悲傷。 這些依附於世俗權勢的人,喜好變動,隨著時勢改變來尋找自己的價值,無法做到「無為」。他們只是順應歲月,而不理解真正的變化之道。他們放逐自己的本性,沉溺於外物,終其一生都無法回歸本真,這實在令人悲哀啊! 4. 總結 這段文字批判了世俗人對於自身角色的執著,認為他們都被自己的身份與職業所束縛,無法超脫。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尋求快樂,但都依賴外在條件,無法真正達到心靈的自在。 莊子主張「無為」,認為真正的智慧在於順應自然,而非執著於世俗的名利與角色。他認為,這些追求財富、權勢、榮耀與戰爭的人,都只是順應時勢,而無法真正理解「變化」的道理。最終,他們會沉迷於外物,失去本性,這是值得憐憫的。 這與道家「逍遙」的思想相呼應,提醒人們不要被名利與身份所困,而應回歸自身,找到真正的自由。
五、 1. 原文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 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鈃鍾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蹢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2. 注釋 1. 羿:上古傳說中的神射手。 2. 堯:上古聖王,被視為道德典範。 3. 公是:指普遍公認的正確標準。 4. 魯遽:傳說中的音樂家,精通音律。 5. 爨鼎:意指生火煮飯。 6. 造冰:意指製造冰塊,冬煮飯夏製冰形容掌控自然。 7. 鼓宮宮動,鼓角角動:指樂器調音時,一處變動則整體音律響應。 8. 音之君已:音樂的和諧達到最完美的境界。 9. 蹢:奔走,指急促行動。 10. 閽:守門人。 11. 鈃鍾:古代樂器。 12. 束縛:形容限制、拘束。 13. 唐子:一種高級樂器。 14. 未始出域:意指從未離開原來的地方,暗喻被限制的思想。 15. 遺類:失去本質的事物或人。 16. 寄而蹢閽者:指寄宿於他人處,受制於人。 17. 未始離於岑:未曾遠離高山,意指局限於一隅。 18. 造於怨:最終導致仇怨與爭鬥。 3. 白話文 莊子說:「如果一個射箭的人能夠不經過練習就百發百中,我們可以稱他為神射手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天下不就人人都是羿了嗎?」惠子說:「可以。」莊子又說:「如果天下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是非,而是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觀點是對的,那麼天下不就人人都是堯了嗎?」惠子說:「可以。」 莊子接著問:「那麼儒家、墨家、楊朱學派和秉家,還有你的學說加起來,共有五家,到底哪一家是正確的呢?還是說這就像魯遽那樣?」 魯遽的弟子曾對他說:「我已經學到了你的道,我能夠在冬天生火煮飯,也能在夏天製造冰塊。」魯遽回答說:「你只是在用陽氣召喚陽氣,用陰氣召喚陰氣,這不是我要講的道。我讓你看看真正的道。」 於是魯遽開始調整琴瑟,當一根琴弦在堂中震動,另一根琴弦在室內也會隨之共鳴;當鼓擊宮音,所有的宮音都震動;當鼓擊角音,所有的角音都響應。整體的音律達到完美的和諧。但是如果改變了一根弦,五音便不協調了,整體的音樂系統就會失去均衡。這種現象是否正確呢?」 惠子回答:「現在這些儒家、墨家、楊朱學派和秉家學派,都與我進行辯論,彼此用言語相互反駁,用聲音彼此壓制,但始終沒有能夠證明我是錯的,這又算什麼呢?」 莊子說:「這就像齊國人去宋國旅行,他們在門口通報時沒有表明完整的身份,在尋找鈃鍾時卻帶著束縛,在尋找唐子時卻從未跨出城門,這豈不是極為荒謬的嗎? 又像楚國人寄宿在外,他在夜半時分與舟人爭鬥,從未離開自己的立場,卻已經陷入爭吵與仇恨之中。」 4. 總結 這段對話通過莊子與惠子的辯論,批判了各種學派彼此爭論卻無法證明自身正確性的狀況。 莊子首先用射箭與聖人作比喻,指出如果每個人都自認為正確,那麼世界上就沒有真正的「正確」了,人人都可以是聖人,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接著,他用魯遽的音律比喻「道」的本質。他認為真正的道應該像音樂一樣,能夠協調整體,而不是只在局部範圍內發揮作用。這批判了那些只執著於局部道理,卻忽略整體和諧的人。 最後,他用兩個寓言故事說明,許多人陷入自己的立場無法自拔,就像齊國人去宋國卻不出城門,或楚國人與舟人爭鬥但始終沒有離開自己的環境。他認為,這種固執己見的行為最終只會導致無謂的爭執,而不能通達真正的智慧。 這段文字表達了莊子「相對主義」的觀點,他認為世界上的觀點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對錯,真正的智慧不在於爭辯,而在於理解事物的整體性與和諧。
六、 1. 原文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2. 注釋 1. 郢人:指楚國郢都的人。 2. 堊慢:塗抹白粉。 3. 鼻端若蠅翼:形容粉末塗得極薄,如同蒼蠅翅膀一般輕盈。 4. 匠石:傳說中的能工巧匠,擅長雕刻技藝。 5. 運斤成風:指揮動斧斤(斧頭)時產生風聲,形容技藝精湛。 6. 聽而斲之:表示專注傾聽並進行雕刻。 7. 盡堊而鼻不傷:將白粉完全削去,卻絲毫不傷鼻子,形容技藝高超。 8. 立不失容:保持鎮定,沒有驚慌失措。 9. 宋元君:戰國時宋國的君主。 10. 質:指合適的對象,在此指可以切磋技藝的人。 11. 吾無以為質矣:我沒有可以對照學習的對象了。 12. 吾無與言之矣:我再也沒有可以對話的人了。 3. 白話文 莊子在送葬時經過惠子的墓,回頭對隨從說:「傳說楚國郢都的人,在鼻子上塗了一層薄薄的白粉,像蒼蠅的翅膀那麼輕,然後請匠石用斧頭將它削去。匠石揮舞斧頭時產生風聲,仔細聆聽後動手雕刻,結果白粉被削掉了,鼻子卻毫髮無傷,而那個郢人站在那裡,連神情都沒有變化。 後來,宋元君聽說了這件事,就召見匠石,對他說:『你可以為寡人表演一次嗎?』匠石回答:『我以前確實能做到這種技術。然而,即使我的技藝還在,可是適合與我配合的人早已死去。』 自從惠子去世後,我再也沒有能與之對話的人了。」 4. 總結 這篇寓言以高超的技藝來比喻思想的碰撞與交流。莊子以「匠石削鼻」的故事隱喻他與惠子的關係。匠石之所以能展現技藝,是因為有一個能夠完全信任、配合的對象(郢人),同樣的,莊子認為,惠子雖然經常與他辯論,但正是這種思想上的對立與交鋒,使他能夠深入思考,提升自己的智慧。 惠子的去世,對莊子而言,就像匠石失去了郢人一樣,雖然他的智慧與辯才依舊,但卻再也找不到合適的對手與他爭辯,讓他的思想不再有可以互相映照的對象。因此,莊子發出感慨,認為自己失去了真正能夠交流的知己。 這篇寓言表現了知己之間思想交鋒的價值,也表達了莊子對惠子去世的深切惋惜。
七、 1. 原文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謂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 管仲曰:「公誰欲與?」 公曰:「鮑叔牙。」 曰:「不可。其為人,絜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 公曰:「然則孰可?」 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2. 注釋 1. 管仲:春秋時齊國的丞相,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之一。 2. 桓公:指齊桓公,春秋時齊國的國君。 3. 仲父:對管仲的尊稱,表示對他的敬重。 4. 可不謂云:不可不說一聲,即「應該說一下」。 5. 惡乎屬國而可:該把國家託付給誰才好? 6. 鮑叔牙:管仲的摯友,品行高潔,曾舉薦管仲輔佐齊桓公。 7. 絜廉善士:指為人潔身自好,行為端正的人。 8. 不比之:不會拉攏或勉強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合作。 9. 鉤乎君:過於苛責君主,與君主不合。 10. 逆乎民:與民眾的想法相悖,不得人心。 11. 弗久矣:意即不能長久,遲早會被罷免。 12. 孰可:誰合適呢? 13. 隰朋:齊國的賢臣,曾為齊桓公的重要輔佐之一。 14. 上忘而下畔:對上寬容,對下接納,不計較過錯。 15. 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自覺才德不如黃帝,對不如自己的人則憐憫、包容。 16. 以德分人謂之聖:能以道德來衡量並推舉人才的人,被稱為「聖」。 17. 以財分人謂之賢:能用財物幫助他人並公平分配的人,被稱為「賢」。 18. 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用「自認為賢能」來壓制別人,是無法真正獲得人心的。 19. 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用賢德去服侍、包容他人,才能真正得到人心。 20. 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對國家大事不多言,對家庭瑣事不干涉,為人低調內斂。 21. 勿已,則隰朋可:「如果一定要選擇,那麼隰朋是合適的人選。」 3. 白話文 管仲生病時,齊桓公來探望,問他:「仲父,你的病已經很重了,這件事不能不說明白。如果你的病加重了,那麼寡人該把國家託付給誰呢?」 管仲問:「君上想要任命誰呢?」 齊桓公說:「鮑叔牙。」 管仲回答:「不行。鮑叔牙為人清廉正直,雖然是個好人,但對於不如自己的人,他不願與之親近;而且,他一旦聽到別人的過錯,就會終身不忘。讓他治理國家,他上會與君主爭論,下會讓百姓反感。他早晚會得罪君主,無法長久。」 齊桓公又問:「那麼,誰才合適呢?」 管仲回答:「如果非要選擇,那麼隰朋比較適合。他的為人是:對上不斤斤計較,對下則能包容。他自愧才德不如黃帝,但對不如自己的人則充滿憐憫。 能用道德來衡量人才的,稱為聖;能用財物幫助他人的,稱為賢。如果一個人以自己的賢能來壓制別人,那麼他無法真正得到人心;但如果一個人能以賢德來服侍他人,那麼沒有得不到人心的。 他對國家大事不多言,對家庭瑣事也不干涉,處事低調,能夠服眾。所以,若一定要選擇,那就讓隰朋來吧。」 4. 總結 這篇對話展現了管仲卓越的識人之能。他認為一個真正適合治理國家的人,不僅要有才華,還要有寬容與包容之心。 鮑叔牙雖然品德高潔,但過於嚴苛,無法容忍他人的缺點,這樣的人難以服眾,反而容易得罪君主與百姓。而隰朋則具備謙遜與包容之德,能夠站在不同立場考量問題,與人和諧相處,這才是能長久穩定治理國家的關鍵。 管仲的這番話,不僅是一種選才之道,也反映了他對「治國之道」的深刻理解:施政者若能以寬容服人,以謙遜待人,才是真正的賢者,才能得人心,讓國家長治久安。
八、 1. 原文 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狙執死。 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 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助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2. 注釋 1. 吳王:指春秋時期的吳國國君,可能是夫差或其他吳王。 2. 浮於江:乘船遊於江上。 3. 登乎狙之山:「狙」指猴子,「狙之山」意為猴子居住的山。 4. 恂然:驚懼害怕的樣子。 5. 深蓁:指茂密的草叢。 6. 委蛇:悠閒自得的樣子。 7. 攫搔:指猴子抓癢、活動身體的動作。 8. 見巧乎王:在吳王面前展現自己靈巧的身手。 9. 敏給搏捷矢:「敏給」指靈敏機警,「搏捷矢」指迅速閃避吳王的箭矢。 10. 王命相者趨射:「相者」指擅長射箭的射手,「趨射」意為迅速射擊。 11. 狙執死:「執」意為被擒住,「狙執死」意為猴子最終被射殺。 12. 伐其巧、恃其便:「伐」意為炫耀,「巧」指靈巧;「恃其便」意為倚仗自身的機敏與優勢。 13. 以敖予:「敖」意為傲慢,「以敖予」即以驕傲之態對待我(吳王)。 14. 殛:懲罰、殺戮。 15. 無以汝色驕人哉:「汝色」指你的才能或特長,吳王勸顏不疑不要恃才傲物,以免招致禍患。 16. 顏不疑:吳王的朋友,文獻記載較少,可能是虛構人物。 17. 師董梧:「師」指學習,「董梧」可能是當時的隱士或賢者,代表智慧之人。 18. 助其色:改善自身的態度與行為,使人觀感變好。 19. 去樂辭顯:「去樂」意為捨棄浮華享樂;「辭顯」意為不再追求顯赫之名。 20. 三年而國人稱之:經過三年的學習與修身,國人對他讚譽有加。 3. 白話文 吳王乘船遊江,登上了一座有許多猴子的山。山中的猴群看到吳王後,都驚恐地逃入茂密的叢林中。然而,有一隻猴子卻不害怕,悠閒地在王面前攫抓搔癢,展示自己靈活的身手。吳王試著射牠,這隻猴子靈敏機警,迅速閃避了吳王的箭矢。 吳王見狀,命令身邊的射手快速射擊,這隻猴子最終被射殺了。 吳王轉頭對他的朋友顏不疑說:「這隻猴子仗著自己靈活,炫耀自己的才能,對我表現出驕傲的態度,結果落得如此下場。你要記住,不要因為自己的優勢或才能而驕傲自滿啊!」 顏不疑回去後,向一位名叫董梧的智者學習,改變自己的言行舉止,摒棄浮華的享樂,淡泊名聲。三年後,國人都稱讚他的品德。 4. 總結 這則寓言透過猴子的遭遇,說明「恃才傲物」的危險。那隻猴子仗著自己靈活而大意輕敵,結果反而成為眾多猴子中唯一的犧牲者。吳王藉此警示顏不疑,提醒他不要因自身優勢而驕傲,以免惹禍上身。 顏不疑聽從了這番教誨,改變自己的行為,放下浮華的享樂,低調行事,最終得到了國人的認可與稱讚。這也表現出古人重視謙遜與內斂的處世智慧。
九、 1. 原文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覩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2. 注釋 1. 南伯子綦:人物名,可能為隱士或賢者。 2. 隱几:靠著几案,表示沉思或憂慮的狀態。 3. 仰天而噓:抬頭嘆息,表現出內心的感慨。 4. 顏成子:另一位思想家,與南伯子綦對話。 5. 物之尤也:「尤」指突出、特異,意思是「您是萬物中最特殊的存在」。 6. 槁骸:「槁」指枯槁,「骸」指骨骸,意為身形消瘦、衰老。 7. 死灰:指內心毫無情感與熱情,象徵精神上的死寂。 8. 居山穴之中:隱居山林之中,象徵避世。 9. 田禾一覩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田禾」指農作物,「覩」指看到,意指連田裡的禾苗見到我都歡喜,齊國的人更是為此三次祝賀。 10. 我必先之,彼故知之:如果我主動掌握,別人就會知道;這裡暗示主導權的問題。 11. 我必賣之,彼故鬻之:「鬻」指販賣,意思是如果我賣了這件事,別人也會跟著買賣它。 12. 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如果我不擁有這件事,別人怎麼會知道呢? 13. 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如果我不販賣它,別人怎麼能交易呢? 14. 悲人之自喪者:「自喪」指人自我迷失,意思是「我為人們迷失自己而感到悲哀」。 15. 悲夫悲人者:「悲人者」指那些為人迷失而感到悲哀的人,這裡意指對悲憫他人的人也感到哀傷。 16. 悲夫悲人之悲者:「悲人之悲者」指那些哀嘆別人悲傷的人,這裡表達出一種層層遞進的哀傷。 17. 其後而日遠矣:這樣的悲傷不斷延續,越來越深遠。 3. 白話文 南伯子綦靠在几案上坐著,仰望天空長嘆。顏成子進來見狀,問道:「先生,您真是世間罕見的存在啊!身體可以枯瘦如枯骨,但心靈真的能夠像死灰一樣沒有波動嗎?」 南伯子綦回答:「我曾經隱居在深山洞穴之中,那時候,田裡的禾苗見到我都顯得歡喜,而整個齊國的百姓更是為此三次歡慶。 如果我主動掌控事情,別人就會知道它的存在;如果我販賣它,別人也會跟著販賣。反之,如果我不擁有它,別人又怎麼會知道它呢?如果我不交易它,別人又怎麼能夠買賣它呢? 唉!我為人們自己迷失而感到悲哀,也為那些替人哀傷的人感到悲哀,甚至為那些哀嘆別人悲傷的人感到悲哀。而這樣的悲傷,將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遙遠了。」 4. 總結 這段話表達了莊子對世人執著於名利、價值判斷的深刻感慨。南伯子綦以自身的隱居經歷,說明「事物的價值取決於人的認知與交易」,而這種價值觀是相對的、流變的。他悲歎人們不斷地自我迷失,又悲歎那些為此哀傷的人,甚至悲歎這種悲歎的延續,表現出一種超脫於世俗的觀點。 整體而言,這段話強調了「世人被外在價值束縛,卻不自知」,並表達了莊子對於這種現象的無奈與超然。
十、 1. 原文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 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願有喙三尺。」 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凶矣。 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諡,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 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 2. 注釋 1. 仲尼之楚:孔子到了楚國。 2. 楚王觴之:「觴」為敬酒,楚王設宴款待孔子。 3. 孫叔敖:春秋時期楚國的賢相,為人忠厚謙讓。 4. 市南宜僚:楚國人,性格怪異,具有隱士風範。 5. 受酒而祭:「祭」指向天地神靈祈禱。 6. 於此言已:意思是「就此打住,不再多說」。 7. 不言之言:無需言語的表達,即「道」的真義。 8. 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市南宜僚僅用玩弄小石子就化解了兩家的爭端。 9. 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孫叔敖安然入睡,手持羽毛,結果郢人(楚國首都的居民)自動放下武器。 10. 喙三尺:「喙」指嘴,意指希望自己能言善道,說出大道理。 11. 不道之道: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道理。 12. 不言之辯:不依靠言辭的辯論,而是讓人自己去領悟。 13. 德總乎道之所一:「德」是「道」的體現,合於道的便是德。 14. 海不辭東流:大海從不抗拒萬川東流,象徵包容與大度。 15. 生無爵,死無諡:真正的大人不追求生前的爵位與死後的諡號。 16. 狗不以善吠為良:狗不因為會叫而被認為是好狗,意指德行並非靠言辭來展現。 17. 人不以善言為賢:人也不會因為擅長辯論就被視為賢人。 18. 莫若天地:沒有什麼比天地更完整、偉大。 19. 不以物易己:不因外物而改變自己的本性。 20. 反己而不窮:不斷反省自身,則不會陷入困境。 21. 循古而不摩:「摩」指刻意雕琢,意思是遵循古道而不矯揉造作。 3. 白話文 孔子來到楚國,楚王設宴款待他。當時,楚國賢相孫叔敖站在一旁捧著酒杯,隱士市南宜僚則接受酒祭拜天地,並感慨地說:「古代的賢人啊!話說到這裡就夠了。」 孔子聽後說:「我曾聽說過『不言之言』的道理,但從未真正說過,今天就在這裡說吧。市南宜僚僅憑玩弄石子,就讓兩家和解;孫叔敖只是安穩入睡,手中握著羽毛,結果郢人便自動放下武器。這正是『無為而治』的境界。我真希望自己能有三尺長的嘴,好把這個道理講清楚。」 所謂「不道之道」,就是不靠言語來說教的道理;所謂「不言之辯」,就是不用言詞來爭論的智慧。道是合一的,但德卻無法完全統一;知識無法窮盡一切,辯論也無法涵蓋所有道理。所以,若拘泥於儒家或墨家那樣的學派之分,反而會導致災禍。 正如大海不拒絕萬川流入,因而成為最大的水體;真正的聖人包容天地,惠及天下,但卻無須特意表明自己的身分。因此,真正的大人不追求生前的爵位,也不在乎死後的諡號;他們不積聚財物,也不刻意立名,這才是所謂的「大人」。 狗不會因為會叫而被認為是好狗,人也不會因為善於言辭而被認為是賢人,更何況是偉大的境界呢?真正的偉大不必刻意去表現,更何況是德行呢?天地無所求,卻已然完備;真正了解天地的人,也無所求、無所失、無所遺棄,不會因為外物而改變自己。他們能夠內省而不困頓,遵循古道而不矯揉造作,這才是真正的大人。 4. 總結 這篇文章通過孔子、孫叔敖、市南宜僚的對話,闡述了「不言之道」與「無為而治」的智慧。真正的道理不需要依靠辯論或言語來強調,而是讓人自行領悟。 文中還提到「大人」的境界,即真正偉大的人不求名、不爭利,而是順應自然,無為而治,如同大海不拒萬川,天地無所求卻萬物齊備。這與莊子的思想相符,即不拘泥於外在名利,不被世俗觀念束縛,真正做到順應大道,與天地合一。
十一、 1. 原文 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九方歅曰:「梱也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 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為牧而牂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遊者,遊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 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 2. 注釋 1. 子綦:古代一位隱士。 2. 九方歅:占卜者,精通相術。 3. 為我相吾子:「相」為相面,意思是為我的孩子們看相。 4. 孰為祥:「祥」指吉祥,意指哪個孩子命運最好。 5. 梱:子綦的其中一個兒子。 6. 瞿然喜:「瞿然」指驚訝,喜出望外的樣子。 7. 與國君同食:與國君一起用餐,象徵榮華富貴。 8. 索然出涕:「索然」指驚愕失望,出涕即流淚。 9. 禦福:拒絕福氣,意指不接受世俗意義上的幸福。 10. 祥矣,父則不祥:兒子得富貴是吉祥,但對父親而言則是不祥的徵兆。 11. 牂:小羊。 12. 鶉:鶉鳥。 13. 遊於天地:指與天地相契合,順應自然。 14. 邀樂於天,邀食於地:指享受天地間自然的快樂與資源。 15. 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不讓兒子陷入世俗的事務與陰謀詭計,也不讓他追求奇異的東西。 16. 攖:觸碰、干擾。 17. 委蛇:隨順自然,不刻意干涉。 18. 怪徵者,必有怪行:有異常的徵兆,必然有異常的行為。 19. 天與之:指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改變。 20. 刖:古代的酷刑,砍去雙腳。 21. 鬻:賣。 22. 渠公之街:指齊國的鬧市。 23. 身食肉而終:最終以吃國君賜予的肉食結束一生,暗示悲慘的命運。 3. 白話文 子綦有八個兒子,他讓孩子們站在面前,請九方歅為他們看相,問:「我的孩子中誰最有福氣?」九方歅回答:「梱最為吉祥。」 子綦聽了驚喜地問:「他的命運會如何?」九方歅說:「他將與國君共進膳食,終生享受榮華富貴。」 子綦聽後卻神情落寞,流下眼淚,悲歎道:「我的兒子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九方歅說:「能與國君共食,福澤將庇佑三族,何況是父母呢?如今您聽到這個預測卻哭泣,這就是拒絕福氣的表現。對兒子而言是吉祥,對父親而言卻是不祥的徵兆。」 子綦嘆道:「歅!你怎麼能這麼認為?你說梱的吉祥,不過是酒肉滿足口腹之欲罷了,你又怎麼能確定這所謂的『福氣』從何而來?我從未養羊,卻無端生出羊羔;我從不打獵,卻有鶉鳥飛入家中。這些異象豈不可疑?我與我的兒子,一向追求天地之道,我們在天上尋找快樂,在地上尋求食物;我們不為世俗的事業忙碌,不為名利籌謀,更不追求奇異的現象。我們順應天地的自然法則,不讓外物干擾我們的內心,隨遇而安而不刻意追求世俗的成就。然而,如今卻落得這樣的結果!凡是出現異象的,必定會發生異常的事情。這或許不是我和我的兒子的錯,而是天命如此!所以我才會流淚啊!」 沒過多久,梱被派往燕國途中,卻在路上被盜賊擄走。由於完整地販賣他不太容易,於是盜賊砍斷了他的雙腳,然後將他賣到齊國,最終落得在市場街頭乞討殘食,直至終老。 4. 總結 這則寓言深刻探討了「世俗福禍」的問題。一般人認為與國君共食是榮耀,代表富貴與吉祥,然而子綦卻認為這是一種災難,因為這代表他兒子陷入權勢之爭,最終難逃厄運。 子綦的觀點與莊子的道家思想一致,他認為真正的幸福不是來自世俗的榮華富貴,而是順應天地,安於自然。然而,當梱的命運已然被外物所干涉,他便注定無法逃離災禍。這也印證了一句話:「凡有異象,必有異事。」世俗的「吉祥」與「不祥」,未必是絕對的,唯有內心自由,才能真正超越世俗的枷鎖。
十二、 1. 原文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 曰:「奚謂邪?」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 2. 注釋 1. 齧缺:古代隱士,與許由皆為高士。 2. 許由:傳說中的隱士,不願與世俗為伍。 3. 奚之:「奚」為何,「之」為去,意為「你要去哪裡?」 4. 逃堯:逃離堯帝的統治。 5. 畜畜然仁:「畜畜」形容過度堆積,指堯過於強調仁德。 6. 人與人相食:指未來社會可能因過度壓抑而導致崩潰,人們互相殘害。 7. 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百姓容易聚集,因愛而親近,因利益而來,因名聲而受激勵,若施加厭惡則離散。 8. 愛利出乎仁義:愛與利益來自於仁義的推動。 9. 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真正捨棄仁義的人很少,但利用仁義謀利的人卻很多。 10. 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唯且」指僅僅,「假乎」指借用,「禽貪者」指貪婪的人,「器」指工具。意思是仁義只是偽裝,實際上是貪婪者的工具。 11. 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斷制」指獨斷決策,「覕」指瞎子,意思是讓一個人來決定天下的利益,就像讓瞎子帶路一樣。 12. 外乎賢者知之矣:「外乎」指超脫,「賢者」指真正的智者,意指只有超脫世俗的賢者才看得清這點。 3. 白話文 齧缺遇見許由,問道:「你要去哪裡?」許由回答:「我要逃離堯帝的統治。」 齧缺疑惑地問:「為什麼?」 許由說:「堯過於沉溺於仁義,這樣下去恐怕會被天下人恥笑。未來,人們恐怕會互相殘殺!百姓其實不難聚集,只要愛他們,他們就會親近;給他們利益,他們就會靠攏;稱讚他們,他們就會受到激勵;如果強迫他們做不願做的事,他們就會四散而去。愛與利益來自於仁義,然而真正願意捨棄仁義的人很少,反而利用仁義來謀取私利的人卻很多。 事實上,仁義的推行往往缺乏真誠,而只是貪婪者手中的工具。因此,讓一個人獨斷天下的利益,就像讓一個瞎子來帶領眾人一樣。堯知道賢能之人可以造福天下,卻不知道他們同時也可能帶來禍害。只有那些真正超脫世俗的智者,才能看清這個道理啊!」 4. 總結 這篇寓言批判了統治者過度強調仁義,可能導致的社會問題。許由認為,堯的仁義只是表象,實際上可能會讓天下陷入更大的災難。他認為百姓的行為往往受愛、利、名譽等因素影響,而統治者如果強行推行仁義,反而會激起反作用,使社會動盪,甚至導致人們互相殘害。 此外,許由強調,真正的仁義往往成為統治者和權勢者的工具,而不是出於真誠。因此,他選擇遠離堯的統治,以避免捲入這場偽善的仁義之中。這與莊子的道家思想相符,主張順應自然,而非以人為中心來強行規範社會秩序。
十三、 1. 原文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 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蹄曲隈,乳閒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 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 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其變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 2. 注釋 1. 暖姝:指沉浸於學問卻不求實證的人。 2. 暖暖姝姝:形容沉溺於自己認為的知識而自滿。 3. 濡需:形容短視近利,沈溺於表面安逸的人。 4. 豕蝨:豬身上的虱子,比喻寄生於表面利益而不知危機。 5. 疏鬣:稀疏的豬鬃,比喻有限的庇護之所。 6. 奎蹄曲隈:指豬蹄彎曲的地方,比喻狹小的安身之所。 7. 屠者鼓臂、布草、操煙火:屠夫準備宰殺豬的動作,象徵危機來臨時毫無防備。 8. 卷婁:指舜帝,意指被動地受到推舉,無法自主人生。 9. 羶行:比喻能吸引他人的特質。 10. 三徙成都:舜因為德行高尚,人民三次遷徙追隨他。 11. 神人惡眾至:至高之人不喜歡過多人聚集,因為容易引發紛爭。 12. 抱德煬和:「煬」通「暘」,意為溫暖,指懷抱美德、和諧順應自然。 13. 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指真正的智者不執著於知識,而是隨順自然的規律。 14. 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順應天道,而不以人為中心去改造天地。 3. 白話文 世間有三種人:暖姝者、濡需者、卷婁者。 所謂暖姝者,是指那些學了一點知識,就自我陶醉,閉門造車,自認為已經掌握了一切,卻不知道自己對真正的事物毫無了解,這就是「暖姝者」。 濡需者,可以用豬身上的虱子來形容。牠們選擇附著在稀疏的豬毛間,自以為找到了一片廣闊的天地,躲在豬蹄彎曲處,或是豬腹間的縫隙,以為這就是安樂的家。然而,當屠夫揮動手臂,準備乾草,點燃爐火,整頭豬被宰殺時,這些虱子也將一同被燒死。這些人以為自己正在「進步」,其實只是受困於眼前的利益,這就是「濡需者」。 卷婁者,則是舜的寫照。羊肉本身不會去找螞蟻,但螞蟻會被羊肉的腥味吸引而來。同樣地,舜的品行吸引了百姓,使他們三次遷徙到他的居住地,使鄧地聚集了十多萬家。堯聽說舜很賢德,便將他從鄉野之地舉薦出來,希望他的德澤能夠惠及天下。然而,舜被推上了這個位置,卻已年老,聰明才智衰退,最終不能安享晚年,這就是「卷婁者」。 因此,真正的智者不喜歡過多的追隨者,因為人多則意見紛歧,無法和諧共處。他不會刻意親近某人,也不會刻意疏遠某人,而是懷抱美德,和煦順應天地,以道理調和天下,這才是所謂的「真人」。 真正的智者,對於螞蟻,他不執著於「知識」;對於魚,他懂得「順應變化」;對於羊,他不去「強加意志」。他只是以眼看眼,以耳聽耳,以心對心,讓萬物順其自然。這樣的人,在穩定時能保持平衡,在變化時能夠應對。他不試圖用人的意志來強行改變天地,而是順應天道,這才是「真人」的境界。 4. 總結 這篇文章用三種比喻來描述不同類型的人: 1. 暖姝者: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囿於書本知識,卻未真正理解實相。 2. 濡需者:貪圖眼前小利,不知大難將至,最終與所依賴的事物一同滅亡。 3. 卷婁者:被動被推舉到高位,最終因無法自主而勞碌一生,得不到安息。 莊子透過這些寓言,說明了真正的智者應該如何處世。他強調「順應自然」,不要執著於名聲、知識或權力,而應該學會以天地為師,淡然處世,這才是真正的智慧與自由。
十四、 1. 原文 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藥也,其實堇也。桔梗也,雞壅也,豕零也,是時為帝者也,何可勝言! 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身之所以愁。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 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2. 注釋 1. 真人:指道家理想中的聖人,超脫世俗之人。 2. 藥:此處指長生不死的藥物。 3. 堇:一種植物,可入藥。 4. 桔梗:中藥材,可治療咽喉疾病。 5. 雞壅:植物名,可入藥。 6. 豕零:中藥材之一。 7. 句踐:指越王勾踐。 8. 甲楯:指士兵的盔甲與盾牌。 9. 會稽:今浙江紹興,勾踐敗退至此。 10. 種:指文種,勾踐的謀臣。 11. 鴟目:指貓頭鷹的眼睛。 12. 鶴脛:指鶴的腿,細長但堅韌。 13. 損:指削弱、減少。 14. 河:指黃河。 15. 攖:干擾、觸碰。 16. 審:明確、清楚。 17. 殆:疲倦、危險。 18. 府:指藏匿、儲存之地。 19. 茲萃:積累、聚集。 20. 大一:指天地萬物一體。 21. 大陰:指萬物變化之理。 22. 大目:指洞察世間萬象。 23. 大均:指均衡之道。 24. 大方:指大道、根本法則。 25. 大信:指誠信與自然法則的遵守。 26. 大定:指宇宙的穩定運行之理。 27. 頡滑:古代傳說中的人物,與智慧相關。 28. 揚搉:辯論、評價之意。 3. 白話文 古時候的真人,得到道的人生,失去道的人死亡;得到道的人死亡,失去道的人卻能重生。世間的藥物不過是普通草木,並無長生不死之效。桔梗、雞壅、豕零這些藥材雖被當作珍貴之物,卻無法真正讓人得道。當時能成為帝王之人,豈能用言語說盡? 越王勾踐曾帶領三千士兵退守會稽山,文種知道「國亡之道即存國之道」,卻無法解決內心的憂愁。貓頭鷹的眼睛能看到自己想去的地方,鶴的腿雖細卻堅韌。但若將它們拆解來看,便只剩下悲哀。 風吹過黃河會被削弱,陽光照射過黃河也會有所損耗。若風與陽光共同駐守黃河,黃河卻不曾被其干擾,因為它自有源頭,持續流動。水能夠守住土地,影子能夠附著於人,萬物皆有自身的規律。 人的眼睛長時間觀看會疲勞,耳朵長時間聆聽會變遲鈍,心智長時間追逐名利也會困頓。凡事皆有極限,一旦超過便無法挽回。災禍的積累是緩慢的,但後果深遠。然而,人們卻將這些視為寶貝,這難道不可悲嗎?因此,亡國與殺戮從未停止,皆因人們不願正視問題的根源。 人能夠站立於地,是因為相信自己無法直接感知的支撐力;人能夠學習知識,是因為承認自身的無知,進而探究天地的道理。明白「大一、大陰、大目、大均、大方、大信、大定」的人,才能達到至高境界。這些概念代表天地萬物的運行法則,不僅僅是知識,而是一種智慧的體現。 最終,一切萬物皆循環於天地之中,無論明暗、始終皆是如此。真正的智慧者,看似無知,實則已超脫知識的局限,順應自然。真正的悟道者,不再為世事所惑,而能以「不惑」解惑,回歸純粹的「不惑」,這便是至高的境界。 4. 總結 這段話探討了「真人」的概念,強調超脫生死、順應自然的智慧。莊子藉由越王勾踐、風與河的比喻,說明世間變遷與萬物規律,並提出真正的智慧不在於知識的累積,而在於理解自然法則,超越執著,達到「不惑」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