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原文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 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2. 注釋 1. 達生之情者:真正通曉生命真理的人。 2. 不務生之所無以為:不會去做對生命沒有實質意義的事情。 3. 達命之情者:真正通曉命運道理的人。 4. 不務知之所無奈何:不會執著於那些無法改變的事情。 5. 養形:保養身體。 6. 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雖然物質充足,但身體依然無法得到滋養。 7. 有生必先無離形:生命的存在必須依附於形體。 8. 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生命的來去不是人力能夠阻擋的。 9. 世奚足為哉:世俗的追求有何意義呢? 10. 不免:無法避免。 11. 棄世:拋棄世俗。 12. 無累則正平:沒有牽累,心境就能平靜。 13. 更生:獲得新生,回歸本真。 14. 棄事則形不勞:放下世事,身體不會過度勞累。 15. 遺生則精不虧:看淡生死,精神就不會受損。 16. 形全精復:身體完整,精神回歸純粹。 17. 與天為一:與天地合一。 18. 合則成體,散則成始:萬物聚合則形成形體,分散則回歸本源。 19. 能移:能夠轉化。 20. 反以相天:回歸自然,與「天道」相合。 3. 白話文 真正通曉生命本質的人,不會執著於無法實現的事情;真正理解命運法則的人,不會困擾於無法改變的事實。保養身體,需要依賴外物,但即使物質充足,也未必能真正養生;生命的存在依附於形體,但即使形體仍在,生命也可能消逝。生命的來臨無法阻擋,生命的消逝也無法挽留。可悲啊!世人總以為只要養好身體,就能長久存活,然而若這種做法並不足以維持生命,那麼世俗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雖然它可能毫無意義,但卻又不可避免地被迫去做。 如果想擺脫形體的束縛,最好的方式就是放棄世俗。拋開世俗,就沒有牽絆;沒有牽絆,內心就能安定;內心安定,就能與天地自然合一,達到更高的生命境界。事務有什麼值得放棄的呢?生命又有什麼值得執著的呢?捨棄世事,身體就不會過度勞累;看淡生死,精神就不會受到損害。當形體健全、精神回歸純粹,就能與天地融為一體。天地是萬物的根源,聚合時形成萬物,分散時回歸本源。形體與精神不受損害,這就是能夠轉化的境界;當精神達到極致時,人就能與天道相合,回歸自然。 4. 總結 這段文字闡述了莊子的養生觀與生死哲學。他認為世人過於執著於保養身體,卻忽略了真正的生命本質。生與死並非個體所能掌控,執著於養生並不能真正避免死亡,反而加深了對生死的困擾。 莊子主張,人應該擺脫世俗的束縛,不要過度執著於形體的存續,而應該順應自然,讓精神回歸本真,與天地合一。當人能夠看淡生死、超越物質的限制,就能達到真正的自在與解脫,最終回歸「道」。這與道家的無為而治、順應自然的思想相契合,強調人不應該強求生命,而應該順應天地運行,這樣才能真正達到自由與解脫。
二、 1. 原文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吾語女。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胷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 復讎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 2. 注釋 1. 至人:達到至高境界的人,即道家理想中的聖人。 2. 潛行不窒:行動不受阻礙。 3. 蹈火不熱:踏入火中而不被灼傷。 4. 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能超然於萬物之上而無懼。 5. 純氣之守:保持純粹的真氣,不受外物影響。 6. 知巧果敢之列:指依賴聰明才智與勇敢之舉的方式。 7. 不淫之度:不過度追求或干預事物。 8. 無端之紀:不執著於固定的標準。 9. 養其氣,合其德:調養自身之氣,使其與天地合一。 10. 神無郤:精神無間隙,不受外物影響。 11. 遻物而不慴:面對外物而不畏懼。 12. 聖人藏於天:聖人將自己與天道合一,不受世俗干擾。 13. 復讎者不折鏌、干:即使有仇恨,也不會毀壞寶劍,象徵和平相處。 14. 忮心者不怨飄瓦:內心懷有敵意的人,也不會怨恨無心之物。 15. 天下平均:天下趨於平和安定。 16. 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發人的心智與發掘天地自然的法則。 17. 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順應自然則產生德性,強行改變人性則產生罪惡。 18. 不厭其天,不忽於人:不違背自然,也不忽視人情。 19. 民幾乎以其真:人民就能回歸本真。 3. 白話文 列子問關尹:「至人可以自由行走而不受阻礙,踏入火中而不覺灼熱,行於萬物之上而不恐懼。請問如何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關尹回答:「這是因為他保持純粹的真氣,而非依賴聰明才智或勇敢的行為來達成的。且聽我解釋,凡是有形象、聲音、顏色的東西,都是『物』,物與物之間並無真正的區別,那些所謂的高低貴賤、先後優劣,不過是表象罷了。至人領悟到了萬物的本質,超越了表象的束縛,便能夠達到無所不通的境界。他遵循不過度干涉的原則,內心不受外界所牽引,能夠自在地在萬物的變化中遊行。他統一自身的本性,調和自身的氣息,使德性與天地合一,因此能夠洞察萬物的根源。這樣的人,他的天性得以完整保存,精神無懼,萬物對他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你看,一個醉酒之人如果從車上摔下來,雖然摔得很重,卻往往不會受傷。他的骨骼與常人無異,但受到傷害的程度卻不同,這是因為他的精神保持完整。他在車上時不自覺,在墜落時也不自覺,因此對於生死沒有恐懼。由於他的內心沒有驚懼,因此他能夠避免受到傷害。如果僅僅是因為醉酒就能做到這樣,那麼若是完全與天道合一,又怎麼會被外物所傷呢?聖人順應天地自然,因此不會被任何東西所傷害。」 「真正的和平,不在於仇恨的消除,而是當仇恨存在時,人們也不會選擇毀壞寶劍;即使心懷敵意,也不會遷怒於飄落的瓦片。這樣,天下就能夠保持均衡安定。因為人們遵循這種道理,便不會再有戰亂與殺戮的刑罰。真正的智慧在於發掘天地的本質,而不是去改變人的天性。遵循自然法則,德行便能生長;若是強行改變人性,便會滋生罪惡。聖人既不違背自然,也不忽視人情,因此百姓能夠回歸純真的本性。」 4. 總結 這段話闡述了道家的修行境界與生死觀。關尹認為,至人之所以能夠無懼於萬物,不是因為他們具有特殊的才能,而是因為他們保持純粹的真氣,與天地自然合一,不受外界的影響。他舉醉漢墜車為例,說明當一個人不存有恐懼時,即使遇到危險也能夠安然無恙。進一步推論,如果醉酒尚且可以使人免於傷害,那麼完全順應天道、保持精神完整的人,豈不是更能不受萬物所傷? 在政治與社會層面上,他強調和平的關鍵在於人們能夠內心和諧,即使有仇恨,也不會選擇暴力的方式來發洩,這樣自然就能達到天下安定的狀態。最終,關尹點明道家的核心思想:真正的修行不是去改變人的本性,而是讓人順應天道,這樣社會自然就能夠趨於和平,人們也能夠回歸純真的狀態。
三、 1. 原文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2. 注釋 1. 仲尼:即孔子,名丘,字仲尼。 2. 適楚:前往楚國。 3. 痀僂:駝背的老人。 4. 承蜩:用工具捕捉蟬。 5. 猶掇之也:就像從地上拾取東西一樣輕鬆。 6. 子巧乎?有道邪?:「你的技藝很高超嗎?還是有什麼方法?」 7. 累丸:將小球(泥丸)疊放於竿端進行訓練。 8. 二而不墜:能在竿上疊兩個球而不掉落。 9. 則失者錙銖:「失誤的機率就極小。」 10. 十一:指疊三個球,失誤的機率減少至十一分之一。 11. 猶掇之也:指已經完全掌握技巧,如同隨手拾取一般輕鬆。 12. 處身若厥株拘:指站立時像樹樁一樣穩定。 13. 執臂若槁木之枝:指手臂像枯木般僵直不動。 14. 蜩翼之知:「我的心智只專注在蟬的翅膀上。」 15. 不反不側:不向後、不側身,指專心致志。 16. 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不讓任何事物分散我對蟬翼的專注。」 17. 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心志專一,則精神專注,達到超凡境界。 3. 白話文 孔子去楚國的途中,經過一片樹林,看到一個駝背的老人輕鬆地用工具捕捉蟬,就像隨手拾取東西一樣熟練。孔子問道:「你的技藝很高超嗎?還是有特殊的方法?」老人回答:「我是有方法的。我在五六月的時候開始練習,把小泥球放在竿上,能夠疊兩個而不掉落,那麼我捕蟬的失誤率就微乎其微;能夠疊三個,失誤率就更低;能夠疊五個,那麼捕蟬就如同隨手拾取一般容易。我站立時像樹樁一樣穩定,我的手臂像枯木一樣不會晃動。儘管天地廣闊,萬物繁多,但我只專注於蟬的翅膀。我不回頭、不側身,不讓任何事物影響我的專注,這樣怎麼會捕不到蟬呢?」 孔子轉頭對弟子們說:「專心致志,精神專注,這才是真正的境界。這位駝背老人的專注精神正是如此!」 4. 總結 這則故事說明了「專注」的力量。駝背老人能夠熟練捕蟬,不是因為天賦異稟,而是通過長期專心訓練,使自己的心神完全凝聚於目標。這與道家的「專一」思想一致,道家認為,當一個人心無旁騖、全神貫注時,就能夠達到極高的境界。 孔子從老人的專注中領悟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的道理,也就是說,當一個人心無雜念,專注於一件事時,便能達到超越常人的能力,這不僅適用於技藝,也適用於人生修行。這與道家強調的「無為而治」相通,即專心於當下,順應自然,最終能夠與道合一。
四、 1. 原文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2. 注釋 1. 顏淵:即顏回,孔子的得意門生。 2. 濟:渡河。 3. 觴深之淵:指水深的地方。 4. 津人:擺渡的人。 5. 操舟若神:駕船技術高超,像神一樣。 6. 善游者數能:「善於游泳的人,多能掌握駕船之術。」 7. 沒人:潛水高手,能長時間潛入水中。 8. 未嘗見舟而便操之:「雖然從未見過船,但一上船就能駕駛。」 9. 視淵若陵:「視水深如同平地。」 10. 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視船翻覆如同車子後退。」 11. 惡往而不暇:「無論往哪裡都不會驚慌。」 12. 以瓦注者巧:「以瓦片作賭注時,人能從容自若。」 13. 以鉤注者憚:「以銀鉤作賭注時,人便開始有些畏懼。」 14. 以黃金注者殙:「以黃金作賭注時,人便極度緊張恐懼。」 15. 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技術相同,但心有所執,則心受外物影響。」 16. 凡外重者內拙:「凡是過於看重外物的人,內心反而變得遲鈍。」 3. 白話文 顏淵問孔子:「我曾經渡過一條很深的河,看見船夫駕船的技術高超得像神一樣。我問他:『駕船這件事可以學習嗎?』他回答說:『當然可以,擅長游泳的人通常也能學會駕船。至於那些精通潛水的人,雖然從來沒見過船,但一上船就能操控自如。』這話我沒太明白,所以想請教老師,這是什麼道理呢?」 孔子回答:「善於游泳的人,能夠掌握駕船之術,因為他們對水已經沒有恐懼感。而那些精通潛水的人,即使從來沒見過船,一旦上船,他們仍然能應對自如。因為他們看水深如同平地,視船翻覆如同車子後退,不會因此驚慌。他們不論面對任何狀況,都能保持冷靜。 人的技巧是相同的,但當一個人有所執著時,心就會被外物所影響。比如,用瓦片下注時,人能從容地應對;用銀鉤下注時,內心開始有些恐懼;若是下注黃金,就會極度緊張,無法發揮應有的水平。這說明,技術本身是一樣的,但如果太在意外物,心就會變得遲鈍。凡是過於看重外物的人,內心往往變得愚笨。」 4. 總結 這則故事講述了心態與技藝的關係。擅長游泳與潛水的人,因為熟悉水性,所以不懼怕水,即使沒學過駕船,一旦上船也能快速適應。這反映出「適應力與心理狀態」的關鍵:當一個人對環境沒有恐懼,便能發揮出應有的能力。 此外,孔子通過賭注的例子說明「心態影響能力」的道理。當人們用瓦片下注時,因為賭注輕,心態輕鬆,發揮自然;當賭注變為黃金時,壓力增大,反而無法發揮實力。這與現代心理學的「壓力影響表現」一致,當一個人過度在意成敗,反而會導致發揮失常。 道家的思想強調「無為」與「心無執著」,這則寓言與道家的理念相通——真正的高手並非依靠外在技巧,而是能夠在任何情境下保持自然、不為外物所累。
五、 1. 原文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倚門庭,亦何聞於夫子!」 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 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謂也?」 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懸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2. 注釋 1. 田開之:戰國時期的學者。 2. 周威公:周朝的諸侯。 3. 祝腎:指一位擅長養生的隱士或學者。 4. 操拔篲以倚門庭:意指自己地位低微,如同掃地的僕人,表示自謙。 5. 牧羊:放牧羊群。 6. 視其後者而鞭之:指放牧時,鞭打落後的羊,使其跟上隊伍。這裡是比喻。 7. 單豹:魯國人,隱居山林,過著簡樸生活。 8. 巖居而水飲:住在山洞,以水為食,指極為清苦的隱居生活。 9. 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七十歲仍保持如嬰兒般的紅潤膚色,顯示其養生得法。 10. 不幸遇餓虎:雖然身體健康,卻意外被猛獸吞食。 11. 張毅:另一位與單豹相對比的人,過著奢華生活。 12. 高門、懸薄,無不走也:住在高大的房屋裡,飲食精細,但四處奔波操勞。 13. 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四十歲時因為積勞成疾,生內熱病去世。 14. 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單豹專注於養生,但最終仍然遭受外在災禍。 15. 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張毅注重外在物質享受,卻因病早死。 16. 皆不鞭其後者也:「沒有注意到真正的問題所在。」比喻沒有全盤考慮養生之道。 3. 白話文 田開之去拜見周威公,周威公問:「我聽說祝腎是一位養生專家。你曾與他交往,可曾學到什麼?」 田開之謙遜地回答:「我就像個掃地的僕人站在門口,又怎麼能聽到夫子的高深學問呢?」 周威公說:「田先生不必過謙,我真的很想聽聽。」 田開之於是說:「老師曾經說過:『善於養生的人,就像牧羊人一樣,會用鞭子趕那些落後的羊,使牠們跟上隊伍。』」 周威公聽不明白,問:「這是什麼意思?」 田開之解釋道:「魯國有一個叫單豹的人,他隱居在深山,飲水為生,與世無爭。他七十歲了,皮膚仍然如嬰兒般光滑,但有一天,他不幸遇到餓虎,被吃掉了。 還有一個叫張毅的人,他住在高門大宅,生活奢侈,奔波勞累,最終四十歲時因內熱病死去。 單豹專注於養生,卻遭遇外在的災禍;張毅追求物質享受,卻因身體病變而早死。這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真正的危機來自何處』,就像牧羊人沒有鞭打落後的羊,結果迷失在路上一樣。」 4. 總結 這則故事講述了「養生之道不應偏頗」的觀念。單豹雖然注重內在修養,但忽略了外在風險,因此被猛獸吞食;張毅則過度追求外在舒適,卻因內在疾病而早死。兩者都犯了「片面追求」的錯誤。 「視其後者而鞭之」這句話,比喻真正的養生應該全面考量,不能只顧一方而忽視另一方。道家講求「陰陽調和」,即內外兼顧,順應自然,方能真正延年益壽。 這則寓言也蘊含著人生智慧——過度偏執於某一方面(如只追求健康或只追求物質享受)都會帶來危險。真正的智慧,在於平衡內外、適時調整,以避免潛在的風險。
六、 1. 原文 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2. 注釋 1. 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 2. 無入而藏:不讓有害之物進入身體,以防疾病。 3. 無出而陽:「陽」指外露,這裡意為不讓體內精氣過度外洩,損害健康。 4. 柴立其中央:「柴立」意為如柴薪般堅挺,指身體中氣充盈,中正穩固。 5. 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如果能做到這三點,則可達到健康的極致。 6. 畏塗:指危險的道路,容易發生盜賊殺害的地方。 7. 十殺一人:在某條路上,若每十個行人就有一個被殺害。 8. 父子兄弟相戒:父親與兒子、兄弟之間互相警戒提醒,不要走危險的道路。 9. 盛卒徒而後敢出焉:「盛」指裝備齊全,「卒徒」指隨從士兵,意思是要帶著人馬護衛才敢出門。 10. 不亦知乎:「知」作形容詞,意為聰明、明智,意思是「這樣做不是很明智嗎?」 11. 衽席:指床榻,這裡泛指日常生活環境。 12. 飲食之間:指飲食習慣,與健康息息相關。 13. 不知為之戒者,過也:不懂得防範日常生活中的危害,這才是真正的錯誤。 3. 白話文 孔子說:「不讓有害之物進入身體,不讓精氣過度外洩,並且讓身體保持穩固健康。如果能做到這三點,人的健康便能達到極致。」 「有人害怕危險的道路,因為如果這條路上每十個人就有一個被殺,那麼父子兄弟之間一定會互相警戒,並且必定會帶著護衛才敢出門,這不是很聰明嗎?但人們最應該害怕的,其實是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習慣,比如睡眠、飲食等。這些才是真正影響健康的因素,然而大多數人卻不懂得防範,這才是最大的錯誤。」 4. 總結 這段話反映了孔子的健康觀與養生智慧。他認為,真正的危險不僅僅來自於外界的威脅,更來自於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不良習慣。如果人們知道要避免危險的道路,為什麼卻不懂得警惕那些慢性傷害自己身體的行為呢? 這與現代健康觀念相符——疾病往往不是突發的,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積累。例如飲食不當、作息混亂、缺乏運動等,這些問題如果不加以警惕,長期下來會嚴重影響健康。因此,真正的養生不僅要防範外在的危險,更要從日常習慣中著手,才能長保健康。
七、 1. 原文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2. 注釋 1. 祝宗人:負責宗廟祭祀的官員。 2. 玄端:黑色正式禮服,古代士人或官員在莊重場合穿著的服飾。 3. 牢筴:關養牲畜的圈欄。 4. 說:同「悅」,對彘(豬)說話,安撫它。 5. 奚惡:為何厭惡、不喜歡。 6. 三月豢汝:用三個月的時間精心餵養你(指豬)。 7. 十日戒,三日齊:「戒」與「齊」都是祭祀前的準備儀式。「戒」指祭前的齋戒,時間較長;「齊」指更嚴格的清潔準備,通常持續三天。 8. 藉白茅:用白茅墊在下面,表示潔淨與神聖。 9. 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加」指放置,「肩尻」指豬的肩部和臀部,「彫俎」指雕刻精美的祭祀砧板,這裡指宰殺後作為祭品。 10. 則汝為之乎:「你願意這樣做嗎?」這是對豬的擬人化問話。 11. 糠糟:米糠與酒糟,指粗劣的食物。 12. 錯之牢筴之中:「錯」指安置、放置,意思是讓豬繼續待在豬圈裡,不被宰殺。 13. 苟生:勉強活著,指只求存活,不計較形式。 14. 軒冕:指高貴的身份,軒指高大的車,冕指古代官員的帽子,象徵尊貴。 15. 腞、楯:指華美的棺木或墳塋裝飾。 16. 聚僂之中:「聚」指聚集,「僂」指彎腰駝背,這裡指送葬的親友。 17. 則為之:這樣的待遇,人們願意接受。 18. 所異彘者何也:「你與豬的區別在哪裡呢?」 3. 白話文 祭祀官身穿正式禮服,走到豬圈前,對豬說:「你為何害怕死亡呢?我將會餵養你三個月,然後讓你接受十天的齋戒,再經過三天的潔淨儀式。到了祭祀那天,會用白茅墊著你,將你的肩部和臀部放在雕花的砧板上,這樣的待遇,你願意接受嗎?」 如果替豬考慮,牠一定寧可繼續吃糠糟,待在豬圈裡活著。但如果是人,卻往往願意為了生前的尊榮,甚至願意死後躺在華麗的棺木裡,被親友送葬。為豬考慮時,我們覺得牠應該選擇活下去,但為自己考慮時,卻願意接受這種安排。那麼,人與豬之間,又有什麼不同呢? 4. 總結 這段話通過擬人化的方式,對人的生死觀提出質疑。人們往往為了榮華富貴,不惜犧牲自由與生命,甚至期待死後的體面安葬。然而,從豬的角度看,它寧願簡單活著,不願被精心養肥後宰殺。這種對比揭示出人類思想的矛盾——我們為別的生物考慮時,覺得生命比形式重要,但當涉及自己時,卻追求華麗的外在,忽略生命本身的價值。 這與莊子的「逍遙」思想相契合,即生命應該追求自由與本真,而不應被世俗的榮華所束縛。
八、 1. 原文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 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 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 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 桓公囅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2. 注釋 1. 桓公:指齊桓公,春秋五霸之一。 2. 田於澤:在沼澤地狩獵。 3. 管仲御:管仲為齊桓公駕車。 4. 見鬼焉:齊桓公看見了鬼怪。 5. 仲父:對管仲的尊稱,表示敬重。 6. 誒詒:憂懼不安的樣子。 7. 皇子告敖:齊國的士人名。 8. 忿滀之氣:「忿」是憤怒,「滀」是積聚,指憤怒積壓不散。 9. 散而不反,則為不足:怒氣散開但無法收回,則會氣虛乏力。 10. 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氣血上衝,容易暴怒。 11. 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氣血下沉,則容易健忘。 12. 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氣滯於胸中,就會生病。 13. 沈有履,灶有髻:水裡有鬼像鞋子,灶神有鬼形如髻髮。 14. 煩壤:積塵、污穢之地。 15. 雷霆處之:雷神治理這類地方的鬼怪。 16. 倍阿、鮭蠪:鬼怪名,分布於東北方的低地。 17. 泆陽:另一種鬼怪,分布於西北方。 18. 罔象:水怪名。 19. 峷:丘陵上的鬼怪。 20. 夔:山中的神獸。 21. 彷徨:野地中的鬼怪。 22. 委蛇:沼澤中的鬼怪。 23. 轂:車輪的中心部分。 24. 轅:車的軛木。 25. 紫衣而朱冠:穿紫衣、戴紅帽,形象詭異。 26. 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聽見雷聲時,它會舉起頭來站立。 27. 見之者殆乎霸:見到它的人會成為霸主,意指吉兆。 28. 囅然:微笑的樣子。 29. 正衣冠與之坐:整理衣服,端坐以示尊敬。 30. 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不到一天,齊桓公就不覺得自己生病了。 3. 白話文 齊桓公在沼澤地狩獵,管仲為他駕車。忽然,齊桓公看到鬼怪,驚恐地握住管仲的手問:「仲父,你看到了嗎?」管仲回答:「臣什麼都沒看到。」回宮後,齊桓公憂心忡忡,開始害怕生病,數日不敢出門。 齊國的士人皇子告敖說:「大王這是自己嚇自己,鬼怎麼能傷害大王呢?人的怒氣如果散開但無法回收,就會感到氣虛無力;氣血上衝卻無法下降,則容易發怒;氣血下沉卻無法上升,則容易健忘;如果氣滯於胸中,就會生病。」 齊桓公問:「那麼,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皇子答:「有的。深水裡有罔象,丘陵上有峷,山中有夔,野地裡有彷徨,沼澤裡則有委蛇。」 齊桓公好奇地問:「那委蛇長什麼樣子?」 皇子說:「它的身形像車輪那麼大,長度如同車軛,穿紫色的衣服,戴紅色的帽子。它的本性兇惡,但只要聽到雷聲,就會舉起頭來站立。據說見過它的人,將來會成為霸主。」 齊桓公聽後,開心地笑道:「我所看到的,就是這個怪物啊!」於是,他整理衣冠,莊重地坐下,好像要與這個鬼怪正式會晤。不久,他竟忘記了自己的病,恢復如常。 4. 總結 這則故事表現了「心理影響生理」的道理。齊桓公因恐懼而生病,但當他認為自己所見的鬼怪是吉兆後,心情轉變,病也不藥而癒。這體現了莊子哲學中的「心態決定現實」,暗示人若能轉變心境,便能擺脫恐懼,甚至影響自己的命運。 此外,故事還包含了對「鬼神」的探討——鬼怪是否存在並不重要,關鍵是人們如何看待它。這與莊子的思想相符,即不應執著於表象,而應從內心尋求解脫。
九、 1. 原文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 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嚮景。」 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 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2. 注釋 1. 紀渻子:古代人物,擅長訓練鬥雞。 2. 王:指國君,此處未明確指哪位君王。 3. 雞已乎:「雞準備好了嗎?」 4. 虛憍而恃氣:「虛」指內心不實,「憍」指驕傲,這裡形容鬥雞只會逞匹夫之勇,倚仗氣勢,還未成熟。 5. 應嚮景:「嚮」為迎向之意,「景」為影子。指鬥雞容易被外界影響,一有動靜就急於回應,還不夠穩定。 6. 疾視而盛氣:「疾視」指目光犀利,「盛氣」指氣勢洶洶。說明鬥雞仍然容易被激怒,還未達到沉穩的境界。 7. 幾矣:差不多了,快要成功了。 8. 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即使其他鬥雞挑釁,它也不會輕易受影響。 9. 望之似木雞矣:「木雞」指毫無波動、如木頭般沉靜的雞,比喻沉穩有內涵。 10. 其德全矣:德行圓滿,指這隻鬥雞已經完全掌握鬥雞之道。 11. 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其他鬥雞見到它,不敢應戰,反而會逃跑。 3. 白話文 紀渻子替國君養鬥雞。十天後,國君問:「雞訓練好了嗎?」紀渻子回答:「還不行。現在它還很浮躁,仗著一股蠻力。」 又過了十天,國君再問:「現在可以了嗎?」紀渻子說:「還不行,它仍然容易受外界影響,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立即回應。」 再過十天,國君又問:「現在怎麼樣了?」紀渻子回答:「還是不行,它仍然目光犀利、氣勢洶洶,容易衝動,還不夠沉穩。」 又過了十天,紀渻子說:「差不多了。現在即使其他鬥雞對它挑釁,它也不會輕易受影響。從外表看起來,就像一尊木雕的雞一樣沉靜,內心完全平穩。它的鬥雞之道已經圓滿,其他鬥雞見到它,不敢挑戰,反而會退縮。」 4. 總結 這則寓言通過訓練鬥雞的過程,表達了「真正的強者是內斂而沉穩的」這一理念。剛開始的鬥雞浮躁、自負、衝動,無法克制情緒,容易受外界影響。而隨著訓練,它逐漸變得沉著,不輕易受激怒,最終達到「以靜制動」的境界。 莊子藉此說明「道」的體現——真正的高手並不炫耀,而是內在充實,達到不爭而勝的境界。這與「上善若水」、「不爭而勝」的道家思想一脈相承,也適用於人們在修養、處世中的態度:唯有沉穩內斂,才能真正掌控局勢。
十、 1. 原文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龞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 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2. 注釋 1. 呂梁:古代地名,這裡指呂梁水,為急流險峻之地。 2. 縣水三十仞:「縣」通「懸」,指水勢湍急如懸掛而下;「仞」為古代長度單位,三十仞約七八十公尺。 3. 流沫四十里:水勢洶湧,波濤翻滾,泡沫綿延四十里之遠。 4. 黿鼉魚龞:黿鼉為大龜類,魚龞為鱉類,皆為水中游泳能力極強的生物。此處形容水勢險惡,連這些動物都無法在其中游動。 5. 以為有苦而欲死也:孔子以為此人遭遇不幸,想要投水自盡。 6. 並流而拯之:「並流」指順著水流,「拯」指拯救,孔子讓弟子沿著水流去救他。 7. 被髮行歌:「被髮」指頭髮披散,形容行動自然自在;「行歌」指邊走邊唱歌,表現出輕鬆自如的狀態。 8. 蹈水有道乎:「蹈水」指游泳,孔子問他是否有某種特殊的方法或技巧。 9. 亡,吾無道:「亡」通「無」,意思是「沒有,我沒有特別的方法」。 10. 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故」指習慣,「性」指天性,「命」指天命,這三個層次說明他順應自然的態度。 11. 與齊俱入,與汩偕出:「齊」指水流的平靜時刻,「汩」指水流湍急之時,意指順應水勢而行。 12. 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不為私」指不以自己的意志強行控制水流,而是完全順應它的自然法則。 13. 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陵」指高地,說明他從小生活在山地,適應環境,這是習慣(故)。 14. 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自幼與水為伴,因此熟悉水性,這是天性(性)。 15. 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能夠如此自如地游泳,這是命運的安排(命)。 3. 白話文 孔子在呂梁河邊觀察,這裡的瀑布高達三十仞,水流翻騰,泡沫綿延四十里,連水中最擅長游泳的黿鼉、魚、鱉都無法在這種水勢中生存。 這時,他看到一名男子在激流中游泳,以為這人遇到了困境想要投水自盡,於是派弟子沿著水流去救他。但不久後,那人竟然安然無恙地從水中游了出來,頭髮披散,邊走邊唱歌,輕鬆自在地漫步在池塘邊。 孔子驚訝地上前詢問:「我剛剛以為你是鬼,仔細看才發現你是人。請問你游水有什麼特殊的方法嗎?」 男子回答:「沒有,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方法。我只是順應自然的規律。剛開始是習慣(故),後來變成天性(性),最後融入命運(命)。我順著水流進入,隨著激流而出,完全遵循水的規律,不與它對抗,這就是我的游泳之道。」 孔子問:「什麼叫做『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 男子解釋說:「我生長在山丘之間,所以對這樣的環境感到適應,這是習慣(故)。我長大後常在水中游泳,因此熟悉水性,這是天性(性)。至於我為什麼能如此自如地游泳,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就是命運(命)。」 4. 總結 這則寓言強調了「順應自然」的道家思想。男子之所以能夠游泳,是因為他完全順從水的規律,沒有刻意抗拒或控制,而是與水合一,這正是「道法自然」的體現。 莊子透過這個故事,闡述了一種人生哲學:真正的智慧並不是刻意強求,而是在「習慣 → 天性 → 命運」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與世界融合。這與道家的「無為而治」相呼應,人不應該與自然對抗,而應該學會順應環境,才能達到真正的自由。
十一、 1. 原文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 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 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2. 注釋 1. 梓慶:一位技藝高超的木匠。 2. 鐻:古代樂器上的裝飾構件,通常用於懸掛鐘磬的架子上。 3. 見者驚猶鬼神:看到的人都驚嘆不已,認為這件作品如鬼神所造。 4. 魯侯:魯國的國君。 5. 何術以為焉:「何術」指用什麼技術或方法,「以為」即「製作」,魯侯問梓慶用了什麼技術製作這個鐻。 6. 臣工人,何術之有:我是普通的工匠,哪來什麼特殊技術呢? 7. 未嘗敢以耗氣也:「耗氣」指耗散精神,意思是製作之前,他不敢讓自己的精力渙散。 8. 必齊以靜心:「齊」指齋戒,「靜心」指讓心靜下來,意味著在製作前必須先淨化心靈。 9. 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戒三天後,內心不再思考功名富貴。 10. 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戒五天後,不再去在意別人對自己技藝的評價。 11. 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齋戒七天後,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四肢和身體的存在,進入忘我的狀態。 12. 當是時也,無公朝:「公朝」指朝廷政務,意思是此時已經完全不受世俗事務影響。 13. 其巧專而外骨消:「巧專」指技藝專注,「外骨消」指忘卻外在的身體,意味著完全沉浸於創作之中。 14. 入山林,觀天性:進入山林,仔細觀察木材的自然形態。 15. 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形軀至矣」指找到與自己想法相合的木料;「成見鐻」指心中已經有了清晰的設計構想。 16. 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當心中完全明確後,才動手製作,否則就不做。 17. 則以天合天:「天」指自然,「合天」指順應自然之道,表示他的作品是與自然相契合的。 18. 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疑神」指作品精妙得讓人懷疑是神造的,「其是與」是莊子常見的反問語氣,意為「這大概就是它令人驚嘆的原因吧?」 3. 白話文 能工巧匠梓慶削木製作鐻,當鐻完成時,看到的人無不驚嘆,認為這簡直是鬼神的傑作。 魯侯看到後,驚奇地問道:「你是用了什麼技術來製作它呢?」 梓慶回答:「我是個普通工匠,哪有什麼特殊技術?不過,我倒是有一個方法。每次製作之前,我從不讓自己的精神渙散,必須先齋戒靜心。齋戒三天後,我的內心不再想著獎賞和爵位;齋戒五天後,不再在乎別人對我技藝的評價;齋戒七天後,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四肢與身體,完全沉浸其中。 這時,我已經不受世俗事物的影響,技藝變得專注,連外在的身體感覺都消失了。接著,我進入山林,仔細觀察木材的天然形態。當我找到最合適的木材時,心中便浮現出完整的鐻的形象。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會動手雕刻,否則我寧可不做。 這樣一來,我的技藝便與自然之道融為一體。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這件作品會讓人覺得是鬼神之作吧!」 4. 總結 這個故事體現了道家「順應自然」、「無為而為」的思想。梓慶的技藝並非來自強迫或刻意的努力,而是通過齋戒、靜心、忘我,讓自己完全融入自然,順應木材的天性,從而達到與道合一的境界。 這也與莊子其他篇章的思想相通,例如「庖丁解牛」中的庖丁,他不是靠蠻力解牛,而是順著牛的骨骼結構來運刀。同樣,梓慶也是根據木材的特性來雕刻,而不是強行塑造它。這種態度提醒我們,無論在藝術、技藝,甚至人生中,最好的方式不是刻意為之,而是順應事物的本質,讓一切自然而然地展現出來。
十二、 1. 原文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2. 注釋 1. 東野稷:人名,擅長駕車的御者。 2. 御:駕馭馬車。 3. 莊公:魯莊公。 4. 進退中繩:「進退」指馬車前進與後退;「中繩」指動作符合準繩,比喻駕馭技術精確。 5. 左右旋中規:「左右旋」指轉向,「中規」指符合圓規的規範,形容駕馭技術高超,動作精準。 6. 文弗過也:「文」指技藝,這句是說莊公認為東野稷的駕馭技術已經達到了極高的水準,沒有可以超越的地方。 7. 使之鉤百而反:「鉤百」指繞行一百圈,「反」指回來,意思是讓東野稷駕車繞行百圈後再回來。 8. 顏闔:人名,能觀察事物的變化。 9. 密而不應:「密」指沉默,「不應」指沒有回答,莊公聽了顏闔的話,但沒有立刻回應。 10. 少焉:過了一會兒。 11. 果敗而反:「果」指果然,「敗」指失敗或疲憊至極,意思是馬車果然出問題了,回來時已經無法維持穩定。 12. 子何以知之:「子」指顏闔,「何以知之」意為「你是怎麼知道的?」 13. 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力竭」指體力已經耗盡;「猶求焉」指還在強行追求高超的駕馭技術。 14. 故曰敗:「故」意為「因此」,顏闔的意思是,當馬匹的體力已經耗盡,卻還被要求表現完美時,最終必然會失敗。 3. 白話文 東野稷以高超的駕馭技術為魯莊公表演,他駕馭的馬車前進與後退筆直如繩,轉彎時又精準如圓規,莊公認為這樣的技術已經達到了極致,於是命令他繞行一百圈後再返回。 當東野稷駕馭馬車繞行時,顏闔正好遇見這一幕,進宮對莊公說:「東野稷的馬要支持不住了。」莊公聽了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東野稷果然因為馬匹失控而回來。莊公驚訝地問顏闔:「你怎麼知道的?」 顏闔回答:「這匹馬的體力已經耗盡,但東野稷仍然強求它繼續表現完美,因此我知道它遲早會失敗。」 4. 總結 這則寓言蘊含深刻的道理:過度追求極致,反而會導致失敗。馬匹體力已經耗盡,卻仍然被強迫表現得完美,最終導致無法承受而失敗。這與莊子的「道法自然」思想一致,強調順應自然,而非勉強求成。 這個故事可以應用在人生和管理中,比如: 勞逸結合:過度勉強自己或他人,最終可能適得其反。 適時調整:察覺到資源或能力的極限時,應該適當調整,而不是盲目追求完美。 領導者的洞察力:顏闔能夠預見問題,說明真正的智慧不僅在於技術,而在於對整體情勢的洞察。 這與「庖丁解牛」的理念相通——最好的技藝不是盲目追求完美,而是順應自然法則,適時調整,讓一切運行得更順暢。
十三、 1. 原文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2. 注釋 1. 工倕:工匠的名字,指古代的巧匠。 2. 旋而蓋規矩:「旋」指運轉、施作;「蓋規矩」指掌握圓與方的法則,意指技術精湛,行動符合自然法則。 3. 指與物化:「指」指手指,「物化」指與外物合一,意指技藝達到人與物合一的境界。 4. 不以心稽:「心」指思考,「稽」指刻意推敲,意思是工倕的技術不是透過刻意思索得來的,而是自然流暢的。 5. 靈臺一而不桎:「靈臺」指內心;「一」指專注;「不桎」指不受束縛,意指他的內心專一而不受干擾。 6. 忘足,履之適也:「忘足」指不覺得有腳的存在;「履之適也」指因鞋子合腳而感覺舒適。 7. 忘要,帶之適也:「忘要」指不覺得腰部的存在;「帶之適也」指因腰帶合身而感覺自在。 8. 知忘是非,心之適也:「知」指智慧;「忘是非」指不執著於對錯;「心之適也」指內心得到真正的安適。 9. 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不內變」指內心不動搖;「不外從」指不盲從外界;「事會之適也」指能夠圓融適應環境。 10. 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始乎適」指追求適應與舒適;「未嘗不適」指始終自在;「忘適之適」指當適應成為自然狀態,便不再覺得需要刻意適應。 3. 白話文 工倕旋轉手中的工具,精確地畫出圓與方。他的手指與外物融為一體,完全不需要思考,技藝已達到純熟的境界,因此他的內心專注,沒有任何束縛。 當鞋子合腳時,人會忘記腳的存在,這就是「履之適」;當腰帶合身時,人會忘記腰部的存在,這就是「帶之適」;當內心超越是非的執著,人就能感到真正的自在,這就是「心之適」。不被內心的情緒所困擾,也不盲從外界變化,這就是「事會之適」。真正的適應,是當一個人達到「忘記適應」的境界,才能真正毫無不適。 4. 總結 這段話講述了「忘適之適」的概念,也就是當一個人完全適應環境、與世界融合時,就不再有「適應」的感覺。 這與「庖丁解牛」的理念類似,當技術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便不再需要刻意思考,而是自然而然地與外界融合。莊子強調「無為」、「順應自然」,而非刻意追求舒適,因為真正的自在,是當你不再察覺它的存在時,它才真正成為你的一部分。 這個道理也適用於生活和修行: 順應自然,無須刻意:當我們習慣了一件事,便不再覺得它是負擔,這才是最自然的狀態。 不執著於對錯:內心放下對「是非」的執念,才能真正自在。 內外平衡:不因內在情緒動搖,也不因外在環境改變而盲從,才能達到真正的圓融適應。 這與「道法自然」的思想一致,強調的是順應而非強求,適應而非改變,達到無意識的和諧狀態,才是真正的自在。
十四、 1. 原文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修,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歎。弟子問曰:「先生何為歎乎?」 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 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奚能無驚乎哉?」 2. 注釋 1. 孫休:一位向扁子請教的人。 2. 踵門而詫:踵門,登門拜訪;詫,訴說困惑與不滿。 3. 田原不遇歲:指農田連年收成不好。 4. 事君不遇世:指仕途不順,沒有遇到適合的時代或明君。 5. 賓於鄉里,逐於州部:「賓」指被接納;「逐」指被驅逐。意思是他在鄉里受到接納,但在更大的範圍內卻被排擠。 6. 胡罪乎天哉:「胡」即「何」,意思是自己何罪於天,為何遭此命運? 7. 至人:指道家理想中的超凡之人,無憂無慮,順應自然。 8. 自行:指至人的行為方式,完全順應自然。 9. 忘其肝膽,遺其耳目:比喻不受世俗名利和情感影響。 10. 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出自《道德經》,意思是順應自然發展,不強加干涉。 11. 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過度炫耀聰明,使愚人驚懼;過度修身潔行,反而顯得世俗污穢。 12. 九竅:指人體的九個孔竅(眼、耳、鼻、口等)。 13. 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鼷」指小老鼠,「鴳」指小鳥。用車馬載小老鼠、用鐘鼓奏樂給小鳥聽,比喻過度拔高、不合實際。 14. 太牢:古代最豐盛的祭祀宴席。 15. 九韶:傳說中的美妙樂曲。 16. 委蛇:指符合其自然習性,從容自適。 3. 白話文 有個叫孫休的人來拜訪扁子,抱怨道:「我在鄉里不被認為是有修養的人,遇到危難時也不被視為勇敢的人。然而,我的田地收成不好,仕途不順,雖然在鄉里受到接納,卻在更大的範圍內遭人排擠。這到底是我的錯,還是天命如此?為何我要遭遇這樣的命運?」 扁子回答:「你難道沒聽說過至人的行為方式嗎?他們不執著於情感,不受感官影響,超然於世俗之外,無憂無慮地過日子,這才是真正的『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可你呢?你炫耀自己的聰明來震懾愚人,過度修身來突顯他人污穢,顯得自己就像手持日月行走世間一般耀眼。但你已經擁有健康的身體,沒有殘疾,這就很幸運了,還有什麼理由怨天尤人呢?你走吧!」 孫休聽完後離去。扁子坐下來,仰天歎息。弟子問:「先生為什麼歎氣呢?」 扁子說:「剛才孫休來,我告訴他至人的道理,但我怕他驚訝之餘反而更加困惑。」 弟子說:「不會的。如果孫休說的是對的,而先生說的是錯的,那他本來就不會被迷惑。如果孫休說的是錯的,而先生說的是對的,那他本來就是帶著困惑來的,又怎麼會被先生的話影響呢?」 扁子搖頭道:「不對。從前有一隻鳥停在魯國的郊外,魯君很高興,特意準備了最豐盛的宴席來款待牠,還奏響了九韶樂曲。結果這隻鳥卻害怕得不敢吃東西,最終憂愁而死。這就是『以人之道養鳥』,而不是『以鳥之道養鳥』。如果真正要讓鳥快樂,就應該讓牠棲息在深林,飛翔於湖泊,給牠適合的食物,這才是自然的養育方式。 孫休只是個見識不廣的人,我卻跟他談論至人的境界,這就好比讓老鼠坐車馬、讓小鳥聽鐘鼓一樣,他怎麼可能不驚訝呢?」 4. 總結 這篇文章通過孫休的抱怨與扁子的回答,探討了順應天命與不執著世俗成敗的道理。 1. 命運不可強求:孫休認為自己努力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因此怨天尤人。但扁子認為,順應天命、安於現狀才是正道,執著於名利成敗反而令人痛苦。 2. 真正的逍遙:至人能忘卻情感與名利,活得自在,而孫休則是「炫耀聰明、刻意修身」,反而讓自己痛苦。 3. 教化要因材施教:扁子最後用「以人之道養鳥」的故事來比喻,認為向一個認知有限的人強行灌輸高深道理,反而會讓他更加困惑,應該循序漸進,因材施教。 這篇文章與莊子的「逍遙」思想一脈相承,強調順應自然,無為而治,不強求外在成就,才能真正達到內心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