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午後偏暗的診間裡。
她坐在病床邊,身子微微前傾,雙手緊緊摀著胸口,表情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痛楚中摻著一絲迷惘。她才32歲,年輕、健康,有兩個孩子,聽起來就像那種生活裡忙得喘不過氣,卻從不輕易喊累的媽媽。
「我覺得……就好像被掏空了,」她低聲說,眼神閃過一抹倦意。
那不是一句簡單的疲憊之語,而是一種從內而外的耗竭,一種身體正低聲呼救的感覺。
「妳哪裡不舒服?」我問。
她抬起頭,略帶遲疑地說:「胸口怪怪的,好像有塊石頭壓著。幾天了,怎麼休息都沒用。」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用這種模糊的比喻形容胸痛。但她的神情讓我留意——那不是誇張,是直覺。
她叫雅婷(化名),平常有高血壓,用藥控制得還算穩定,沒抽菸,偶爾小酌,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家族病史。她告訴我,這一週整個人像沒電,胸悶、喘、累,就算睡飽了,還是醒來覺得渾身沉重。
「我還以為只是感冒沒好,」她勉強一笑,「兩週前有發燒、咳嗽、痠痛,吃了布洛芬就撐過去了。」
那一笑中藏著疲憊,也藏著忽略的痕跡。
我看了看她的生命徵象:體溫微高,心跳110,血壓135/85,血氧95%。在數據上沒什麼特別,但她整個人像是一個即將耗盡電力的裝置,外表還正常,但我感覺——不對勁。
聽診心音,規律但偏快,沒聽到雜音。肺部清晰、腹部柔軟,四肢也沒有浮腫。臨床檢查看起來沒問題,但我的直覺提醒我:還有東西藏在表面之下。
第一步,是排除致命的可能性。
我替她接上心電圖監視器,也安排了12導程心電圖。片刻後,我的眉頭跟著微微一皺——竇性心動過速沒錯,但V1到V6竟然都有些微ST段抬高。這不像典型的STEMI,但也不像可以安心帶回家的樣子。
接著實驗室數據送來:心臟酵素明顯上升,發炎指數也飆得不輕。
那一串數字彷彿在說:「這不是單純的疲憊,這是心臟在受傷。」
X光片看起來正常,心臟不大,肺也沒積水。我心裡浮現一個字眼——心肌炎。
心臟超音波畫面跳動著,那不是健康心臟該有的節奏。左心室射血分率明顯下降,整體跳得很無力。這不是某支血管塞住,而是整顆心臟都疲乏了。
我撥電話找心臟科會診,腦中線索已經串連起來:
「可能是病毒性心肌炎,」我對心臟科醫師說,語氣裡帶著一點不安,也帶著一種篤定。
後續PCR結果證實,她感染的是Coxsackie B病毒——這場攻擊的元兇。
她被轉進加護病房,接受支持性治療。我們沒有什麼特效藥能治好她,只能提供身體需要的時間與支持:輸液、止痛、監測心律與血氧。
幸好,她還年輕,身體有力量恢復。幾天後,她的心跳穩了、呼吸順了,指數慢慢回到安全線。
我查房時,她望著我笑:「原來感冒也能搞到心臟壞掉喔。」那一笑,這次是真的輕鬆了。
離開病房時,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門後的故事提醒我,不是每個胸痛都是心肌梗塞。
有些敵人,不會在心電圖上高調登場,而是悄悄潛伏,等著你鬆懈才發作。
那天,如果我沒多問一句「妳最近有感冒嗎?」如果我們只是照著公式走,她可能早被送去不必要的心導管,錯過真正需要的治療。
心肌炎這件事教我的,是謙卑。不是面對疾病的謙卑,而是面對「看似小症狀」的謙卑。
身體的訊號,有時不是警報聲,有時只是低語。
而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那個——聽得見微弱心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