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痛,是急診裡最常見的主訴之一。
也是最容易誤診的一種。
尤其,當那痛說不上來,卻正悄悄撕裂著血管。
那晚,急診室的冷,不是來自冷氣。
空氣靜得有些詭異,像是在提醒我——某件該注意的事,正在被忽略。
凌晨一點多,病人名單還亮著七八個紅燈。
就在這樣的夜裡,他走進來,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穿著還算整齊,像剛下班不久。
坐下時,他對我說他「肚子怪怪的」。
他的形容並不明確。
「從肚臍那附近開始,往後腰擴散,有點悶、有點脹。」 聽起來像是常見的腸胃不適,但語氣裡,帶著一點說不出口的不安。
我看了生命徵象——血壓穩定、心跳略快、無發燒。
理學檢查也沒什麼特別,按壓腹部只是輕微不適,沒有明顯反彈痛或腹膜刺激。
「今天吃了什麼嗎?」我問。
他想了想:「自助餐。之後有點拉肚子……應該只是腸胃炎吧?」
我點頭,沒有否定這個可能。
他年紀偏大,但沒有其他明顯危險因子。
加上候診的病人還在增加,一個呼吸喘的、一個車禍的,還有個胸痛要排除心肌梗塞的。
急診室總是這樣,必須不斷在「有需要」與「來得及」之間做選擇。
我猶豫了一下是否要安排影像檢查,但終究沒有。
他看起來可以走路、說話正常,也希望快點回家。
我開了胃藥與止痛藥,觀察一小時後讓他出院。
他走出診間前,還轉頭對我說:「謝啦,醫生。」
我也點頭回應:「有事再回來。」
現在想想,那句話,其實是我該說出口的。
隔天晚上,他是被推進來的。
臉色蒼白,額頭濕冷,眼神渙散。
他的太太跟在後面,眼圈紅腫:
「他今天白天就說肚子痛得不行,吃了藥也沒好,現在連站都站不穩了……」
他低聲呻吟,嘴唇發白。「像是從背後穿到前面……」他用手捧著下腹,說得斷斷續續。
我看著 monitor,血壓 90/60,心跳 120,SpO₂ 只剩 92%。
這不是腸胃炎。這是身體在崩潰前的預兆。
我立刻安排 CT 掃描。
當報告顯示出破裂的腹主動脈瘤(AAA rupture),血腫壓迫後腹腔,我的心沉了下來。
我站在電腦前,右手還按著滑鼠,左手已經開始撥電話給外科值班醫師。
聲音沒顫抖,但我知道,我的心跳比 monitor 還快。
手術順利。外科團隊迅速止血、修補破口,送進 ICU。
幾天後,他清醒了,沒有明顯神經學後遺症。
那段時間,我每天值班結束,都會繞去 ICU 看他一眼。
大多時候只是遠遠地望一下,沒說話。
他的太太會微笑點頭,我則只點頭回禮。
有什麼卡在喉嚨,說不出口。
直到有天,她主動開口。
「昨天他本來不想再來……說醫生前一晚已經看過,不想麻煩你們。」
她頓了頓,眼眶泛紅:「還好我堅持帶他來。如果晚一點……就見不到他了。」
我說不出話來。
不是因為愧疚,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悔意——
我們知道不可能抓住每一個診斷,但我們總希望自己沒有放過那個該懷疑的瞬間。
腹痛,是急診最常見的主訴之一。
而它的本質,也往往是最不穩定的。
從腸胃炎到胰臟炎、從膽囊炎到動脈瘤破裂,表面看起來幾乎一樣。
我當然知道教科書上說的三聯徵、紅旗徵兆、影像適應症。
但在值了十幾年班的夜裡,知識與經驗,有時會被「這應該只是腸胃炎吧」的直覺所蓋過。
他教會我的,不只是診斷學,而是:
風險管理的界線,該怎麼拉?
我們不能、也不該對每一位腹痛都安排影像檢查。
但也不能太快把「沒事」當作結案理由。
這之間的界線,只能靠時間與錯誤磨出來——
靠後悔、靠學習,也靠那些幸運被救回來的生命。
他出院那天,我不在現場。
但我還是照慣例,在交班前繞去 ICU。
床是空的。
病人已經出院。
我站了一會,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留下。
那張床鋪上乾乾淨淨,而我心裡,卻還留著那個他最後回頭望向我時的眼神。
那,其實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