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夜晚,兩張病床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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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的夜,總是特別漫長。我們醫學中心的急診室從不寂靜,即使夜深人靜,依然有儀器的嗶嗶聲和醫護人員的交談聲。消毒水的氣味混著咖啡,久了反而聞不太出來,直到有新人走進來才會皺眉。

22:35,刺耳的輪子聲劃破原本的節奏。我剛把嘴裡的麵吞下去,還來不及擦嘴。警衛推著一位蒼白的老先生進來,面色灰白,眼神渙散,嘴唇微張,喉嚨裡擠出些不清不楚的聲音。他的襯衫扣錯了兩顆,白髮蓬亂,模樣說不出的狼狽。

「陳醫師!他剛突然說不出話,手一直抖,還吐了兩次!」專科護理師小莉喊我過去。

陪同的是他的兒子,語氣焦急,手指不停摩擦著手機屏幕,像是在等什麼重要訊息。我注意到他的鞋帶開了,大概是匆忙出門忘了繫。

我快速靠近,習慣性地先摸了摸口袋裡的聽診器確認在,才伸手搭上老人的手腕。脈搏微弱但尚規律,皮膚有點涼——等等,急診室溫度一向高得讓人冒汗,他的手怎麼會涼?

血壓 110/68,心跳 96,呼吸急促,體溫 37.8°C,SpO₂ 95%。這數據...好像哪裡怪怪的?我又重新看了次監視器,確認無誤。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有點僵硬,輕輕一彎,他就皺起眉頭。

「小李,幫我準備腦膜炎組套件,」我向住院醫師說,「可能要做腰椎穿刺。」

說話不清、意識改變、嘔吐、微熱——第一個直覺是腦部感染(腦膜炎)。當然,也不能排除腦中風或代謝性問題。急診最怕這種症狀模糊的病人,就像剝洋蔥,一層層撥才會看到核心。

我在住院醫師時見過類似案例,當時是年輕人服用安非他命後的併發症。但這位老先生顯然不是那種情況...腦中閃過各種可能,包括在研討會上討論過的罕見疾病。不,別想太複雜,先從基本開始。

「抽血,打點滴,安排頭部電腦斷層。」我下達指令,又轉身問:「他昨天還好好的嗎?」

「對啊,沒啥異狀,就...就晚上洗完澡後就怪怪的,原本想睡覺,突然就開始嘔吐、講不清楚話。」兒子反覆搓著手,眼睛不時瞄向手機。

我點頭記錄,又多問了一句:「最近有去哪裡嗎?爬山?出國?或吃了什麼特別的東西?」這是李教授教的,別被最初印象牽著走。

「沒、沒有耶,就在家啊。我爸這半年都沒出遠門,每天就是散散步、看看電視。」

我突然想起上個月護理師連熬三天夜班後暈倒的事件。當時大家嚇壞了,以為是腦出血。每次想起都後怕。值班醫師的宿命就是這樣,永遠在咖啡和病例之間掙扎。

電腦斷層報告很快出來,腦部無異常。我盯著螢幕發愣,難道我判斷錯了?血液檢查:WBC 稍高但 CRP 正常,肝腎功能、電解質、血糖皆正常。

我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又看了一遍數據。數據上沒有明顯問題,但我心裡仍不安。理論上病毒性腦膜炎不能排除,但直覺告訴我:這裡面有別的東西。是什麼呢?還缺了什麼?

「做個腰椎穿刺檢查吧。」我對小李說,希望能找到蛛絲馬跡。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實習時碰到的一個案例...不對,那個太少見了,應該不是。

我走向等候區的兒子,準備說明腰椎穿刺的必要性和風險。他正低著頭專注傳訊息,沒注意到我。

「先生,關於您父親的情況——」

「陳醫師...不好意思,我媽剛剛也被送來,在外科急診。」他抬頭打斷我,眼中滿是驚慌。

我一愣:「你媽?發生什麼事了?」

「她...她也在家洗完澡後昏倒,後腦撞到牆角,流了不少血,現在人還有點迷糊...我姊剛傳LINE來的。好像在急診外科那邊。」

我的手指一緊,等一下...同一家人,同一天晚上,相似的發病開始...腦子裡某塊拼圖,在此刻「啪」的一聲接上了,就像當年考醫師執照時那種「原來如此」的頓悟感。

兩個住在同一屋簷下的老人,在同一個晚上——一個語言不清,一個昏倒撞頭。如果這是醫學院考試題目,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先生,問個問題...」我突然緊張起來,「你們家熱水器,是裝在哪裡?」

他愣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呃...浴室裡,那個...」他皺眉回想,「對,那個老房子,沒窗戶,洗澡門都會關起來怕冷。冬天嘛...要不是我爸堅持,我早想換成電熱水器了。」他的眼神一震,聲音逐漸減弱,「他們輪流洗完澡就昏倒...該不會...」

我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我甚至忘了剛才還想做腰椎穿刺,感覺有點傻。

這不是腦膜炎。這不是中風。這是一氧化碳中毒(CO poisoning)——那個我們在台灣每年冬季新聞都會報導,但臨床上卻不常遇到的隱形殺手。

「小李,立刻聯絡外科,兩位病人都要抽CO-Hb。」我立刻指示,「小莉,準備高濃度氧氣,然後聯絡加護病房,看看有沒有空床。」

護理師小陳看我神色凝重,難得沒抱怨這麼晚還加測項目。「陳醫師,會很嚴重嗎?」她輕聲問。

「但願我想錯了。」我低聲回答,手心已微微出汗。最怕的就是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危險。

不久,報告回來:

病人 COHb:19.2% 老太太 COHb:15.4%

確實是一氧化碳中毒。當下心情很複雜,既為診斷正確鬆了口氣,又為他們處境擔憂。這個數字不算極危險,但對老年人已足夠造成嚴重傷害。

「準備 100% 高濃度氧氣,立刻。」我拖了把椅子坐下,腳突然有點痠軟。我想起大三那年在見習時,指導醫師處理過一個嚴重的一氧化碳中毒案例——整個家庭,送來時三人已無呼吸心跳。那種無力感,至今揮之不去。

我們立即給予高濃度氧氣,並聯絡加護病房準備床位。幸運的是,我們醫學中心有高壓氧艙,不需要轉院。我直接打電話給值班的骨科醫師,雖然已經很晚了。

「黃醫師,我是急診。對,急診有一對老夫妻,一氧化碳中毒,需要安排高壓氧...對,情況穩定,但年紀大...好,謝謝。」

老先生戴上氧氣面罩後,臉色慢慢回暖。我握著他的手低聲說:「老先生,您再撐一下,我們找到原因了。」他的手指微微回握,眼神似乎也清明了些。我不確定他是否完全理解,但那輕輕的回握給了我一點安慰。

「會...會好嗎?」他兒子站在角落,聲音顫抖。

「控制得及時的話...」我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上的鬍渣,「目前情況還可以,CO-Hb濃度沒有到致命程度,我們會安排高壓氧治療,對腦部缺氧的恢復很有幫助。」

老太太的傷口在外科處理,頭部撕裂傷經清創縫合後逐漸清醒;老先生的語言也在氧氣治療後慢慢恢復,雖然仍有些含糊,但已能大致溝通。

「瓦斯...熱水器...」老先生試圖說清楚,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沙啞。

「我知道了,是熱水器的問題。」我安慰他,「您現在不要擔心,好好休息。」

我向兒子詳細說明這場隱形的危機,他臉上表情從擔憂變成恍然大悟,最後化為自責。

「都怪我...」他雙手掩面,「我爸媽就是怕晚上洗澡冷,才不開窗...那、那台熱水器也用了十幾年了...」他聲音哽咽,「師傅來檢修時說過要注意通風,我想說才三四月份,晚上才十幾度...誰知道...」

同樣的告誡,我阿公也總掛在嘴邊,「熱水器裝浴室內,就是自己找死。」卻從未想過它真的會奪命。台灣潮濕多雨的氣候下,多少悲劇年年上演。

我輕拍他的肩膀:「這不能怪你,意外就是意外。你不是害了他們,反而是救了他們。如果你沒提你媽的事,我可能還在糾結要不要做腰椎穿刺呢。」

「真的嗎?」他抬頭,眼中帶淚。

「醫生也是人,有時也會猶豫。」我苦笑,「醫學不是單純的數據判讀,有時候關鍵線索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病人被送進加護病房進行24小時的監測,第二天一早又送去高壓氧治療。在台灣,這種治療健保給付,是許多病人的幸運。但真正的幸運是他們被及時發現,而非成為冬季新聞的冰冷統計數字。

三天後的查房,看到他們狀況穩定,我鬆了口氣。

老太太的傷口癒合良好,頭上縫了十幾針,但精神狀態已恢復如常;老先生能自行行走,雖然略顯虛弱,但神智清晰。我看著他站起來穿外套的樣子,鬆了口氣。醫者最大的成就感,莫過於看著病人康復的每一步。

「陳醫師,謝謝你。」老先生握住我的手,「我記得是你救了我們。」

「您記性很好。」我笑著說,「一氧化碳中毒有時候會影響短期記憶的。」

辦理出院時,老先生忽然拉住我的袖子。我低頭,看見他眼中閃著光:

「醫生,你知道嗎,我差點連『我要活下去』這句話都來不及說出口。」

我點點頭。喉嚨微緊。不知為何,這句樸實的話語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能打動人心。

那句話,差點真的來不及說。

隨後,他輕聲補充:「我要換電熱水器,以後也要記得開窗...」

「別怕冷?」我微笑接口。

「對,」他苦笑,「那種冷,哪有命重要。」

他的兒子在一旁點頭,眼眶又紅了。「陳醫師,我們已經訂了電熱水器,明天就去安裝。」

後記

在急診室,我們不只是聽診器下的心跳,不只是血氧機上的數字。身為台灣的急診醫師,我們得學會聽懂話語間的訊息,抓住那看似無關卻足以翻盤的一句話。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李教授曾經說過:「在醫療這條路上,最重要的不是你會多少專業知識,而是你願不願意多聽一句、多問一句。」

這句話在台灣特別有意義。在我們這個醫病關係緊張的年代,在這個急診常被塞爆、醫師疲於奔命的環境下,「多聽一句」似乎成了奢侈品。但正是這奢侈品,卻往往決定了生死。

如果我沒多問一句熱水器,如果兒子沒提到母親的狀況...這可能就是一場兩人同時過世的悲劇。一個不經意的問句、一個被打斷的診療計畫,最終成了救命的關鍵。

醫學教我們研判數據,但臨床教會我們——真正救命的,往往藏在最平凡的語句裡。

走出醫院時,我深深吸了一口高雄夜裡的冷空氣,感受它流入肺部的清涼感。口袋裡的手機震動,是急診室的LINE群組通知。我嘆了口氣,卻不覺得疲憊。

那一口氣,今天顯得特別珍貴。

畢竟,對某個人來說,這可能就是最後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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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MAN MURMU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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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是人生的縮影,時間永遠不夠,人性總在邊界徘徊。」 我是急診主治醫師,長年駐守在生死交界處,見過各種人生百態,每分每秒都是決策的戰場。 「EDMAN MURMURS」——急診人的牢騷、觀察與思考。 你會看到醫療現場的真實故事,讀到醫生的碎念與吐槽,這都是來自一個醫者最誠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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