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三點半,急診室還是亮得刺眼。白光打在牆面上,像是一種過度誠實的揭露,把每一滴血、每一道皺紋、每一次痛苦都攤在陽光下——只是,這裡沒有陽光。
警示聲響個不停,推床的輪子聲、電話鈴聲,還有偶爾從診間傳來的咳嗽或呻吟,全都混成一種背景噪音。這是我熟悉的夜晚,十幾年來,每一個夜班都差不多這樣。
我的手,記得太多溫度——從溫熱到冰冷,從顫抖到靜止。有些人,我們救回來了,他們的眼神還會對上我的,有些人,就那麼走了,手裡握著的,只剩一種沉。
但愈來愈常,我在救人時,不再只想著『救活』這件事。我會多想一層,問自己:這樣的搶救,對他來說,真的有意義嗎?
特別是那些被送進來很多次的老人家。八、九十歲、臥床多年、早已不認人,身體瘦得像柴枝一樣,幾乎只剩呼吸還在撐著。這次是肺炎,下次是尿道感染,再下次可能是褥瘡引發的敗血症。
他們通常插著鼻胃管,偶爾還有氣切。生命徵象越來越差,SpO₂/血氧飽和度掉到七十幾,血壓低得像氣球洩了氣。你知道他們快不行了。
這時候,我會找家屬談。
「我們評估他現在的情況非常危急,可能快要進入器官衰竭……」
我會停一下,看對方眼神。
「如果你們願意……也許可以考慮不插管、不急救,讓他安穩離開。」
但不是每次都能談得下去。
有時候家屬會低頭不語,眼神閃爍。有時候會突然爆哭,抓著我的手不斷拜託:「醫生你幫幫他,救他啊!我們還沒準備好!」
我懂。那種情緒我太熟了。不是不理智,是太難說再見。
但病人還是靜靜地躺著,身上插著管線,監視器上的數字不停往下掉。呼吸變得急促、心跳不規則,整個人像一根快斷的弦。
有時候,我們會照家屬的意思插管、壓胸、電擊。那些搶救的力道,常常壓斷肋骨、造成出血,甚至讓原本就脆弱的心臟更早停下來。
我站在一旁,看著那一切,心裡會浮出一個問號: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嗎?還是,我們只是把死亡推遲了幾個鐘頭?
我曾看過一位老太太,歷經十幾次搶救,最後還是敗血性休克走了。當我們宣告死亡,家屬崩潰大哭。那位女兒抱著我說:「早知道她那麼痛苦,我就不應該再救她……」
但很多時候,人是在結束後才懂得怎麼放手。
我不是反對搶救。我靠著急救過活,也的確救過無數人。但我也學會了,有時候,最難的,不是去做,而是知道什麼時候不要再做。
那不是放棄,而是一種尊重。
我常想,將來我老了,如果也躺在某張急診床上,插滿管子、意識模糊、身體變成只靠機器撐著的軀殼……
我希望,有人能溫柔地對我說:「你可以走了,我們會陪你到最後,不讓你再痛。」
那時候,我就會放手,沒有遺憾地走完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