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個我(一)：他是基督徒
他被人打了。
我先是一怔，然後覺得釋然，很釋然——一提到錢，就跟我算賬；被人打了，就想起我了。
接著，我就知道了他辦低保時被村子上的老主任打了：老主任是老家的親戚，是他的叔叔我的爺爺。他對原來的低保等級不滿意，覺得給的有點低，找了主任好幾次——之後，跟著國家的“異地搬遷”專案，又從岷縣跑到了靖遠。
老主任這次怒了，在村上的大喇叭裏廣播罵他是“最壞的壞蛋”，並讓家裏的孩子揍他……
其實沒那個必要斤斤計較，一年藥材蟲草等各種收入好幾萬，我又辦理了助學貸款，不懂事兒的小姑娘這學期畢業——能花多少錢？
他說，我很委屈，你怎麼不問候？就知道要錢的……你為啥不去問問人為啥打我呢？
我意味深長地說，現在知道委屈了？我能理解；我也希望通過這個事情，你也就能理解我的委屈了，當年我上高中的時候，明明是別人給我找麻煩，而你卻說我在外面吃喝嫖賭，並弄得村裏人人以為我去吸毒了……
他搶白說，我懂我懂……
我心裏罵了一通，嘴上支吾了一陣……
其實電話是我打過去的。我說，給我打一千元吧，我同時換兩件衣服，衣服好長時間都沒換了。他又跟我算賬……什麼家中小姑娘上學只拿了一百塊錢，而我一下子就“兩萬三還花了表弟一百元”，一通誇大之後覺得不過癮，來了一句倒“一個月一千五”，其他的辦不到……
“對不起，我也辦不到。”
我故意說“其他的家長，只要孩子說沒衣服了，人家就是借一千元也要……”然後，等他噴到高潮處，我就悄悄掛上了電話——我跟他學的：初中時在家裏練習普通話，他罵我不好好說話開始“歪言子”了，一直到現在；明明一個月彼此通話三四次他偏說我問候人家死活，就連我接起電話“喂喂”兩聲就能扯出一個“沒把人家當大人”，最經典的是，人家覺得時候到了，你剛好張嘴的時候，人家就來一個“果斷掛”！
叫一聲“爸”，正是侮辱了這個詞了。
但感謝他，教會了我怎麼罵人。雖然我還沒學會變臉術——
我的這顆心，已經被“強姦”死了。我的這個頭，其實也被刺激壞了。我總感覺我有點“249+1”。當然也有其他的原因，但他也“功不可沒”：
小時候，每逢過年我都被修理（挨打）——我去老師家拜個年，他的口頭禪就會噴出來：找你老師要學費去——
不管你是買一個本子還是一套文具，不管要五毛還是十元，錢從口袋裏出來之前總少不了一頓臭罵……
沒事兒，可以理解。畢竟農村人見識有限嘛！
可我想的太好了——
高中時每兩周回家一次，要錢受辱不必說，還有——他說有人跟他說我在外面吃喝嫖學壞了，而我每次苦口婆心得辯解卻迎來滿臉的嘲諷和輕蔑……
大學，次次都要拖延生活費，當然，經典套路是少不了的：先跟你算算你上學花了多少，在例行來幾句經典名言“只有等到需要錢的時候才想起我的死活！這書你愛念不念……”
哈哈，直到此刻，我還能想起他的嘴臉！
他是不會跟你講道理的！由於那次拖欠生活費，我從大學出走，在他嘴裏變成了“我加入了傳銷”，回村後父老鄉親都問我是也怎麼跑出來的；沒錢時打電話不接，見我出現在他的面前便“淚流滿面”，“娃不聽話，我的心傷透了，再也不管了”……
醫生檢查出來我得了自發性氣胸——從他口中就成了被別人打的；病床上天天跟我算賬，護士醫生罵他他就罵我；拿一個破手機打電話，一個智能手機拍攝來看我的老師朋友；完了當人家走後就罵我“跟人學壞了”“那個女人不是好東西”……
生病差一點兒掛掉，有人借我三千院。我給報社打電話說你替我宣傳一下好人好事（當時還沒有“正能量”一說），他當著學校領導、醫生、同學的面說出了世界上最偉大的一句話：為啥不把我感謝一下呢，我養你這麼多年……
他的辯論絕殺技是“我就是個大老粗！不要和我照量（計較）！”
我說，既然我是個不忠不孝禽獸行徑的逆子，那我們就斷絕關係吧！我也不會打擾你了。他又算賬又罵人：之前上學的那些錢是哪個爸媽出的？我的錢又不是喂狗的……
高校裏面的水很深，而我當時又惹人注目，於是被人黑進了醫院。他從老家下來跑累了，看到打手圍了病床一圈，他做出了人生中最明智的一次選擇：我管不了，從小就不聽話，高中就在外面跟人打架，把我也打著不成，趕快，你把我供你的錢還回來……之後，他告訴班主任：今晚回宿舍住宿……
人生中第一次的時空停滯，就那麼生生的發生了；我長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一人去法院，雙腳邁過雨後泥濘汪洋的工地，泥巴作踐了褲腿和鞋子。前臺的美女聽完我斷斷續續的陳述，幽幽的看了我一眼，低下頭輕聲說道“回去好好養傷，你的證據不夠……”
我拿起過刀子，羅列好計畫，但想了一下——代價太大，最主要達不到目標。
現在，我可以羅列出401種算賬的方法。這些，都是我從他哪里學來的。
不說愛，就孤獨。惡一直喪心病狂，善始終默守陳規；惡從來不擇手段，善只會作繭自縛。
突然想起大媽了，那是幾年後首次見她，我的淚奔湧而出：我的娃，大媽知道你是個好娃娃，我看著你長大的，我的娃怎麼會去做壞事，我的兒子連髒話都沒說過……
而那個男人——他每到年關春來時，他總會通過電話哭一場，抱怨我這個“不回家的野人”。真是專業演繹三十年，您——值得信賴——
他，還是個基督徒。你信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