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島第三晚風雨交加,高達50節的陣風和14米的浪花讓我再生畏懼。一分一秒等待日出時,我思索自己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那晚過後,我突然有種感覺:黑夜總會過去,沒有什麼是我熬不過去的了。
D7|環島一半,最難熬的一晚
照舊凌晨4點第一更,好在有月光,遠處還有燈塔,螢光藍的海面竟有些夢幻,我想起了女妖的歌聲,「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大海真是充滿了誘惑。
風浪不似昨晚,但日出前依然又冷又餓,度秒如年,心中又開始走馬燈——想完了過去,我開始想將來。教練Tavis的第二個問題是:「你最理想的生活是怎樣的?如果最終無法實現,你又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大概就像現在吧。」我很自然地冒出了這個念頭。有日常的平靜,有探險的樂趣,有親密關係的陪伴,有健康的身體以及很多熱愛。當然有更理想更具體的畫面,但當下已然幸福。
約莫5點半,天將破曉,地平線終於出現了一絲光亮,隱約可看清楚船身,應該在花蓮附近了。浪層層襲來,深藍的海平線上有一層灰色的雲,然後是橘黃色的天空,漸變成灰藍色。我們轉了個彎,日出去了船尾,左邊是龜山島,晨曦開始爬上山頂,猶如佛光注照。
太陽一出來時間就過得飛快,早餐是穀物和哈密瓜,天清氣朗。下甲板後我竟又有了便意。8點半上床,11點20就醒了,不熱也不顛簸,大概是真的習慣了吧。

左:6點半旭日初昇;右:7點半天已大亮
12點換更,全員開midday meeting,教練神秘兮兮地拿出了一早準備好的禮花彩帶和無酒精香檳,慶祝我們環島完成了一半!酒瓶挨個傳到大家手上,每人一口,這樣親密的感覺對我來說很別緻,大家為著共同的目標聚在一起,同甘共苦,大概和朋友們常說的「球隊」的感情差不多吧。此次航行是我第一次體驗這種體力上的集體。
邊喝可樂,邊聽正事:預計今晚到最北端,然後左轉南下,明早會是最辛苦的時候,陣風可能高達50節(允許飛機降落的風速上限是35節)。不少人都有些擔心,我則喜懼參半,默默做著心理準備,還有一絲興奮——快結束「冒險」的期待,我開始想像自己會如何給友人呈現整個故事,也很好奇今晚將如何度過。
午後不似清晨,霧大雨也大,甲板上到處都是濕的。我開了40多分鐘的船,轉彎後右腳不受力,難以支撐,這好像是我環島途中最後一次掌舵。下午4點換更,抓緊休息。

左:midday meeting;右:傳酒(無酒精)
睡夢中已感到船身顛簸非常,身體甩來甩去的,床上的東西全部壓在一邊。晚上八點當值前,船長讓我們穿上所有衣服,四層齊全(大家長期只穿兩三層)。我套上了壓箱底的毛衣,艙底悶熱,不停地流汗。可一上甲板就清醒了,風雨交加,前一更的隊員縮成一團,埋頭不語,他們從下午入夜,肯定冷極了。
風勢漸強,船身傾斜得厲害,我站都站不穩,去哪兒都是手腳並用,更別提開船。記得Fran駕駛了一陣,她幾乎整個身體都壓在了方向盤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穩定船舵。過了基隆,雨勢一點兒也沒小,甲板上沒有遮擋,暴露在空氣裡的皮膚凍得沒了知覺,海水反而尚有餘溫,打在臉上暖暖的。
害怕嗎?當然。但更多是身體的煎熬。經過台北時似乎可以看到101,不由想起阿莫,她已踏上旅途,否則這原本該是我們距離最近的時刻。我沒想到自己會反覆想起她,會一遍遍回憶上次相聚的細節,歷歷在目。黑夜中最給予力量的是和人的連結,而且是「當下」的人、事,雖然在寫下這些的時候,「當下」也變成了「過往」。凌晨12點回房間,Thomas笑道:「maybe we're too old for this.」
D8|一鼓作氣,回到高雄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凌晨3點40睜眼時,疲憊、厭倦和煩躁全部湧了上來。我們擠在走廊上穿防水服,大家都很累。我忍不住低嚎了一聲,Fran也面色不善,Rico(不會暈船的天選之子)鼓勵道:「最後一晚了,很快就捱過了。」我頓時回過神來,他聲音啞啞的,應該也累壞了。我們組四個隊員,那晚他和Joseph開船時間最長最久,雖然他們都很有經驗,更會因風浪而興奮,但現下也是肉眼可見的疲倦。同舟共濟,別人沒有義務接收我的情緒,他們挺得過我自然也可以。
甲板上寸步難行,我跪行到船頭,耳邊全是風聲,沒有月光,似是到了新竹。要做個順風轉向,Charlie和Fran跌跌撞撞去了船頭,回來時全身濕透了,穿著那麼厚的防水服都能看到她在發抖。我們抱在一起取暖(更多是心理作用),默默等著日出。
我知道日出終會到來,陽光灑下、風雨平靜;我知道我們會到達目的地,會發瘋似的慶祝;我知道我會回到香港,會興高采烈地分享見聞,自信而無所畏懼⋯⋯我知道這一切都會實現。但在那之前,我必須一分一秒地熬過日出前的那一個多小時。這讓我想起一段話,大意是:讀者一翻頁就過了十年,主人公們帶著新面貌歸來——改變似乎很輕易,但其實他們獨自熬過了十年間的每個夜晚。時間總是令人迷惑,當下的切膚苦痛和事後的雲淡風輕都是真實的。這大概是我長那麼大,身心最難熬的一個晚上了。這都捱過來了,還有什麼是我挺不過去的呢?
靜謐如無人之地,我居然開始背《心經》:「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嘗試平靜下來,接受冷、擁抱冷、融化進空氣中,企圖失敗,打了個冷顫,繼續顫抖😂為了讓自己分心,我又開始幻想美好生活:夏日清晨,我早起工作、看書、準備早餐,接著睡回籠覺,身邊人此時起了床,出門前輕輕吻上我額頭。那個人最開始沒有臉,我嘗試把阿莫的放上去——我只是需要一個人嗎?沒有那個人可以嗎?

那天早上的風浪,現在看上去似乎也還好
再難捱也終於過去了,天亮後,整個視野都灰濛濛的,蒼綠色的海水裹著白色浪花一波波卷來,甲板上水珠競相追逐、跳躍,顆粒分明。Claudia也上來了,見大家縮成一團,我開玩笑道:「我們的冷是被建構出來的。」邊笑邊發抖,然後鄙視自己。那就冷著吧、怕著吧,還能怎麼辦呢?人也是自然的造物,也是堅韌頑強的。
50節的風果然不是開玩笑的,那天基本由船長、教練和一兩個有經驗的隊員掌舵。強風的好處是快,船速一直維持在13節左右,白天還見到了好幾個貨輪。下午四點過到了嘉義,我在睡夢中過了台南。晚上9點半,我們終於回到了高雄!
船一靠岸,我們便開了瓶真正的香檳,又去岸邊最近的酒吧狂歡,澡沒洗,衣服也沒換。回船途中有個遊樂場,大家像孩子似的上蹦下跳,把教練的鞋子丟來丟去。我腳傷在身,坐在一旁躲清閒。

左:準備進港口,疲憊而激動;右上:酒吧小吃;右下:遊樂場發瘋
隨後兩日都在高雄休整,隊員們花了半日清潔、採購,剩下的自由活動時間,Fran、Claudia和我去了美術館、道觀和藝術區。我感謝阿莫在最艱難的時候陪伴,太想和她分享了,情感上頭,為了早點見到她,我還做了個冒失的決定——兩位好友見證了我糾結猶豫的全程,Fran當時問「是為了感動自己,還是發自內心地想」,這句話促使我下定決心。但憑本心,不求結果,所以雖有遺憾但不後悔。一定要說遺憾的話,大概就是因為掛念著她,我沒有好好享受那兩日的無憂無慮。我很懷念高雄的陽光。
按摩、看展、逛街、喝咖啡,在高雄我們只顧著放鬆,什麼也不願想。12月12日啟程回香港,14日凌晨到達後,先花了整整一天大掃除,又花了大半天開會、回顧。也就在那天,我串連起了所有的經歷,提煉出「體驗」、「連結」和「接受」三個詞,為這次冒險的作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