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過的話,她全都記得。
哪一間咖啡館的拿鐵少了一撮奶泡、哪一場雨中散步她穿的是藍色外套、哪一次玩連線遊戲她先輸了五場才故作冷靜說:「其實我不太會玩。」她記得,他也記得,只是不講。她沒說出口的,是她其實願意等,只是沒有人給她保證。而他也沒說出口的,是他願意放棄艦上的職位,只要有人握著他的手說:「我會一直在。」可是沒有人說。說出口的都太實際——「你出海的時候訊號會沒吧?」「那孩子怎麼辦?」「你連婚禮都可能趕不回來。」
於是他退後一步,她也退後一步,等著誰先改變航向。最後退到了彼此都看不見的地方,退到了海平線那一邊。
他在艦上抽菸,風很大,火點不著。旁邊的老士官長拿了Zippo替他點火,「年輕人,女人的事,抽一根菸就好了。」
他沒說話,只盯著那團火苗,看它燃盡,跟他們的戀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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艦隊到了馬公港停靠兩天,他背著背包走進郵局寄了封信給她,沒有寫收件人地址。他只是寫:「你說過想去京都。那裡很冷,記得帶圍巾。」
信沒回,他知道她不可能看到。他以為,她那種乖巧的女孩子,連情書都不會偷偷寫。
他將那封沒寫地址的信丟進馬公港的郵筒,不久,艦隊就再次出海。信沒有被退回,也沒有回音。他知道,不會有。這是一場寫給回憶的儀式,不是請求,不是期待。 同一時間,在台北,信義路巷口的書桌前,她也寫了一封信。 字跡一如往常那樣端正,沒有潦草,甚至連每個標點都擦了又重寫。 > 「你現在應該又出海了吧? 海上的星星有比我們上次在大安森林公園看到的亮嗎? 我這邊工作很忙,但還是會突然想到你。想到你在某個沒有訊號的角落,看不見我發的訊息,我卻還是想發。 我知道你很好,好到讓人想把一生賭給你。 但我更知道,我不夠勇敢。你在出海,而我卻在岸上等風停。」 「我們都沒錯,只是剛好不能一起走。」 她把信折好,裝進牛皮紙信封,寫上收件人名字,卻沒有寫地址。 她原本想去台大郵局寄出,但走到一半,突然下起雨。 她站在紅磚道上,雨水打濕了信封一角。她想起那天他送她回家時,說:「如果妳冷,我可以送妳一條圍巾。」 她沒寄出那封信。只是把它放進抽屜,夾在一本未讀完的《挪威的森林》裡,書籤還停留在第79頁——一段關於等待的段落。 信,就這樣留在那裡,像一場沒說出口的告白,也像一封沒按下的訊息。
海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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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艦橋上的。
一頭短髮,戴著一副銀色金屬框眼鏡,動作乾脆,不多話。第一次碰面,是在艦隊夜航演練時,她替他遞了一份氣象資料,冷冷說:「你的航向在變,參考一下。」
他有些愣住,倒不是因為她的樣子,而是她那種「不怕你,也不討好你」的態度。這樣的女人,不多見。
她叫林知夏,是新來的軍官,空軍轉調支援海軍聯合任務。
有次他問她:「你為什麼來艦隊?」
她答得簡短:「我想知道,真正的孤獨是什麼樣子。」
他笑了,說:「這裡你一定會學得很快。」
他們開始一起值夜班,交換便當,有時候也交換沉默。她不問他過去,他也不提那位曾在大安森林公園牽他手的女孩。兩個人像是靠港的船,只是剛好停在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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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晚,風暴提早到來,艦上開始暈浪,有人吐、有人體力不支,他頂著昏沉走到艦橋,發現她站在外頭甲板上淋雨。
他走上前,「你瘋了嗎?快進來。」
她沒動,只是說:「你聽,雨打鋼板的聲音,很像小時候媽媽炒菜的聲音。」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她也有一個守不住的家、一個沒能握住的回憶。
他沒再催她,只是脫下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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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週,他們開始變得不一樣。他發現她會記得他喜歡三分熟的牛排,也發現她在睡前會在艦尾寫日記。她也發現他總是在凌晨兩點站在雷達後沉默許久,像在等誰的訊息。
他們靠得很近,卻從不觸碰。
直到有一晚,她對他說:「我不是她,也不想成為她。」
他愣住,過了一會才說:「我也不是來找替代品的。」
她微微一笑,「那就好。」
他們的手指碰了一下,像風浪裡兩艘船輕輕撞了一下,再輕輕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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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沒有邊,人卻有心。
他後來沒問她會不會等,也沒再問她願不願意。他只是繼續站在那艘灰色的艦艇上,看星星,看波浪,看未來。他知道,他還是個軍人。但這次,他不再等一個不能來的人。
他只是靜靜地,把那件雨衣掛在艙房門後,不再收進抽屜。
林知夏沒有說她會留下,但她也沒有說會走。
這已經足夠了。
那晚海象平靜,月色鋪滿艦身,像是一塊被時間蒸乾的銀布。
他太累了。連肩膀都來不及放鬆就睡著了。半夢半醒間,卻總覺得有人在看他。
他睜開眼,一瞬間整個人像是被雷擊了一樣彈起來。
鄒縱天,就那樣坐在他床邊的摺椅上,手裡還拿著一根沒點的菸。
沒有燈,但他的眼睛亮得像戰場上最後一發信號彈。
「你還想等她回來?」
主角沒說話,他還沒清醒,不確定是夢,還是海上那一夜太寂寞讓人產生幻覺。
鄒縱天冷笑一聲,「你躲在這艘船上,以為時間會解決問題。時間只會讓你習慣遺憾。」
他點起那根菸,煙霧像某種難言的怨念飄進鼻腔。
「她不回頭的,你也不能一直往後看。」
主角咬著牙,「我沒有回頭。」
鄒縱天搖頭,「你沒有前進。你連那個叫知夏的女軍官都不敢靠近。你怕又一次失去,就連握住都不敢。」
主角終於怒了,「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年輕時,也有個『知夏』。她嫁給了郵差。我後來當了連長、營長、指揮官,但晚上還是會夢到她在樓下送便當,拿錯了醬料。」
他站起來,把菸摁進自己的掌心,菸灰無聲地散落。
「你不是在戰鬥,你只是在閃躲。想清楚了,就起來活一回。」
下一秒,艙門敞開,風灌進來,冷得像初冬。
鄒縱天不見了,椅子也空了。
主角望著那張椅子,隔了許久才開口:「你是不是我未來的樣子?」
沒人回答。他從床上坐直,第一次主動走到艦尾,找到知夏所在的崗位,安靜地陪她站了一夜。
天亮時,兩人什麼也沒說,只是同時微笑了一下。
他知道鄒縱天說得對,但這一次,他選擇不逃。海無燈,他不再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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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筒靜靜地看著一切
幾個月後,他在艦上與林知夏默默走過一次港口補給任務。兩人沒多說話,只是習慣性一起走下艦橋。 路過港口邊的郵筒,他無意識地看了看,像是想起什麼。 他沒說出口,只是淡淡地笑了。 那是一封信,不會被退回、不會被拆閱、也不會抵達,但—— 兩個人都曾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彼此寫信。 他們沒能把信送到彼此手中,卻把那段感情,藏在信的摺痕與筆跡裡,直到很久以後,仍能感覺到那微微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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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 他們的孩子出生於三月,剛好是港灣最不穩定的季節。風從南邊捲來,帶著鹹鹹的雨氣,連岸上的民宅都像船一樣輕微搖晃。 嬰兒總是在凌晨三點醒來,哭聲尖銳而倔強。他總是第一個爬起來沖奶,林知夏則披著浴袍靠在牆上,半夢半醒。 「你以前在船上睡得比較多吧?」她打哈欠。 他搖搖頭:「那時睡不著,現在睡不夠。」 孩子剛滿月那週,她整理抽屜時,無意翻出一個摺得很整齊的牛皮紙封套。 「你這是……?」 他沒想否認,只說:「以前寫給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她沒多問,只是點點頭,輕聲說:「謝謝你還留著她,但更謝謝你現在留著我。」 那天晚上,她抱著孩子在沙發上打盹,他則坐在地板上靠著沙發,輕輕握著她的腳踝。 外頭的風不大,天氣轉暖。他突然想起那年她在風雨中說:「雨打鋼板的聲音,很像媽媽炒菜。」 他低聲笑了一下:「現在我們家,終於也有鍋鏟聲了。」 — 月子結束後,他們去了一家開在港口轉角的新餐館吃飯。 餐廳很安靜,只有幾張桌子。知夏一手抱著熟睡的嬰兒,一手拿著菜單看來看去。他則在一旁忙著消毒奶嘴,像所有笨拙的新手爸爸一樣。 就在服務生送上甜點的時候,他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不好意思,可以借過一下嗎?」 他轉過頭,心跳停了一瞬。 是她。 她站在桌旁,短髮依舊,穿著灰藍色長風衣,妝容淡到幾乎沒有。她也愣住了。 三秒的沉默。 然後,她點點頭:「好久不見。」 他勉強一笑,「妳……過得還好嗎?」 「還不錯。這家餐廳我朋友開的,今天第一次來試菜。」她的眼神落在嬰兒身上,「孩子……是你們的?」 知夏沒有躲閃,禮貌地微笑:「是我們的,剛出生一個多月。」 那位女孩點頭,嘴角有點彎起來,但眼裡什麼也沒有。 「很可愛。恭喜你們。」 然後她轉身離開,背影和記憶裡的一模一樣——挺直、沉靜、不再需要誰的認可。 — 離開餐廳後,知夏一句話也沒說。他推著嬰兒車走在港邊的石板路上。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沒關係。」 她抬頭看著他,眼神不帶質問,只有一種理解的遼闊。 他停下腳步。 「我以為我看到她會有很多話想說,但其實……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她點點頭。 「我知道。」 「可是……我有件事想說。」 「嗯?」 他看著她,看著她懷裡熟睡的嬰兒,看著她眼裡映著的街燈。 「謝謝妳沒有問我當年到底有多痛,謝謝妳讓我有今天這種……雖然每天都很累,但好像不再需要懷念什麼的日子。」 知夏微微一笑,低下頭親了一下嬰兒的額頭。 「因為我們現在,不是在海上了。」 他看著她,一語不發,但那天晚上,回到家後,他終於將那封舊信燒掉——不是因為要忘記,而是因為,他已經不再需要信來記得誰。 他現在擁有的,已經是完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