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網裡的屋子
如果上一篇寫的是母親的愛,那這一篇,就是一位藝術家如何以蛛網,織出一間安放情緒的屋子。
再次走進富邦美術館的展場,那隻巨大的蜘蛛依然靜靜蹲伏在起點,八隻腳打開,像一座沉默的結界。她是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最著名的形象之一,也幾乎成為她人生經驗的總和。
但我第一次看到牠時,並沒有太多波瀾。真正讓我內心感動不已的,反而是那件粉紅色的《女人》(Femme)小型雕塑,是那個以大理石刻出的彎腰姿態,是那雙像手掌一樣護著腹部的身體。那時,我心裡其實還不懂蜘蛛要說什麼。
直到這次,我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展覽。我只是繞了一個彎,用自己的方式,重新進到布爾喬亞的蛛網裡。
伏著的蜘蛛:我們都從這裡開始
《蹲伏的蜘蛛》(Crouching Spider)伏在展覽的開場。她不張揚,不懼視,卻牢牢佔據觀者的注意。那不是一種威脅,而像一位原地守候多年的母親,靜靜張開手腳,在等你靠近。
那天午後的光線斜照進來,打在蜘蛛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溫柔。金屬的光澤被柔化了,影子拉得長長的,像一張默默擁抱整個空間的網。她彷彿不是要把誰抓住,而是願意陪著每個人多停留一會兒。
她不是來告訴你什麼,而是為你搭了一個可以進去的空間。一個你準備好了就能走進去的情緒屋子。
天空的修復:在蛛網裡等待療癒
這件作品叫《天空的修復》(Repairs in the Sky)。那不是字面意義的天空,而是一個橫跨半空、被金屬線與縫線吊起的空間結構。裡面掛著裂片、紗線、軸線與傷痕,看起來像一張破碎卻未曾放棄修補的網。
它既不像建築,也不像裝置,更像一個被打開的情緒構造。破損的線條在空中交錯,形成一個鬆動卻堅定的結界。
我站在那裡的時候,心裡安靜了下來。因為它什麼都沒有要求。它只是說:「你可以站在這裡,讓還沒修好的東西先這樣存在。」
歇斯底里的拱型:當身體成為唯一的發聲器官
《歇斯底里的拱型》(Arch of Hysteria)是我從未忘記的作品。
那是一具男性身體,拱起成一個近乎崩潰的弧形。沒有臉、沒有聲音、沒有語言,只剩下一具極度張力的身體,懸浮在空中。
它什麼都沒說,但你卻能感覺到一種從深處爆裂而出的情緒。那不是誇張的戲劇性,而是一種「我沒有辦法不這樣表達」的極限時刻。
在這個展覽裡,布爾喬亞讓身體代替語言,也讓情緒擁有自己的姿態。
雲與洞窟:情緒需要出口,也需要空間
展覽的結尾是一排名為《雲與洞窟》(Clouds and Caverns)的作品。那不是高潮,而是一種沉靜的退場。
形狀像是一個個被掏空的岩塊,也像氣體凝結成的雲團。有的凹陷,有的堆疊,有的中空。像極了我們藏在心裡的情緒容器。
布爾喬亞沒有要我們說完所有情緒,她只是給我們一個地方,讓它們暫時停著,哪怕只是幾分鐘的喘息。
那年夏天,我也曾與她相遇
這次展覽的蜘蛛,讓我想起另一個場景。那是2017年夏天,我在東京六本木街頭,看見了一隻高大的蜘蛛裝置藝術《媽媽》(Maman)。
我記得那天下大雨,雨後,地上的影子像一張打開的網。我還不認識布爾喬亞,但我記得自己站在那座雕塑下時,有一種被盯住的感覺,又或者,是被守護。
現在我知道,那也是她的一種形狀,一種為了保護而張開的結構,一個無聲卻強大的,愛的版本。
蛛網是一間屋子,也是一種情緒結構
這些作品,不只是蜘蛛的變體,不只是創傷的象徵。它們像是某種空間,也像是某種結構。
蛛網會斷、會修、會織,也會等。我們的情緒也是。
布爾喬亞用八隻腳撐出來的,其實是一間間可以讓情緒待一下的屋子。
就像她曾經說過的那句話:「I have been to hell and back. And let me tell you, it was wonderful.」
她不是說地獄不痛,而是說,穿過地獄之後,你會懂得怎麼織一張能撐住自己的網。
備註:本文為〈蜘蛛三部曲〉之二。
第三篇,我將從蛛網結構出發,思索未來科技與非人類設計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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