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是一位以雕塑與情緒織線聞名的藝術家，她曾說：「I have been to hell and back. And let me tell you, it was wonderful.(剛從地獄回來，順便說一句，太精采了)」
我站在富邦美術館的展場裡，讀到這句話時，彷彿看見她轉過頭，對我低語。這句話像是一把鍵，打開了我內心某個沉默已久的門。
那天，我腦中閃過一個片段。那是去年夏天，我的母親在經歷生命中一段難以言說的混亂狀態之後，從病房回到家。她看著我們，語氣平靜地說：「我覺得那像是一場夢。」
這句話裡沒有怨，卻有種深不可測的遠。那一刻我明白，布爾喬亞不是只在談一個人的崩潰，而是在說，那些藏在「母親」這個詞後面，被壓抑、撕裂、疼惜的情感，如何在藝術裡一點一點被縫補。
《好媽媽》（The Good Mother）：餵養與綑綁之間的身體
這件作品是一個粉紅色的布偶，跪坐在平台上。乳房上拉出五條白線，繫著五個沉靜的線軸。這些線軸像是她必須餵養的孩子，也像是她無法割斷的牽絆。
她沒有手，身體是一塊塊布料拼縫而成。看似溫柔，其實沉重。愛，在這裡不是詩意的，是勞動，是義務，是一種靜默的守候。從小被照顧、被餵養，長大後才明白，母親的身體不只是奉獻，也是被拖拽的重量。
五條線，有人說是布爾喬亞自己原生家庭的家人數，也有人說是她婚後家庭的人數。但在我眼裡，那是五條責任的線，每一條都沉甸甸的。
《女人》（Femme）系列：柔軟與反抗的雙重身體
兩件同名作品《女人》（Femme），材質分別是大理石與銅及銀硝酸銅綠的創作，姿態相似，氣質卻天差地遠，是整場展覽中最讓我感動的作品。
兩件雕塑品《女人》（Femme）-2005，是柔軟與反抗之間的女性雙身像。
粉紅大理石雕塑的女人伏坐著，線條柔軟、曲面下垂，微彎的軀體緊包著腹部，那姿態彷彿是張開的手掌，五根手指合起，護住掌心裡最珍貴的東西。她像極了一雙巨大的手，一具用整個身體去包覆孩子的母親之軀。站在她面前時，我忽然覺得，那不是脆弱，而是一種柔軟而強悍的守護。
粉紅色大理石雕塑的伏坐女體，如手掌包覆般彎曲護腹，彷彿全身成為一雙守護的母親之手。
青銅製的女人作品則是坐得筆挺，身體結構堅實，雙腳壓實大地。她不是為了抱住誰，而是為了站穩自己。那是一種靜默的反抗，一種面對現實仍不願屈服的姿態。
青銅、銀硝酸銅綠所製的質地，坐得筆挺堅實。
兩具「女人」，一個伏地、一個直立；一個柔順、一個冷銳。像極了布爾喬亞自己，也像我們熟悉的許多女性，既渴望撫慰，也不得不強撐著走下去。
《不要遺棄我》（Do Not Abandon Me）與《失而復得的孩子》（The Found Child）：母愛不是給，而是回返
《不要遺棄我》（Do Not Abandon Me）是一位女性坐在椅上，肚子裡牽出一根蜿蜒的金屬線，頂端吊著一個漂浮的孩子。那孩子懸在空中，既像是胎兒，也像是失落的靈魂，下一刻會不會墜落，誰也無法預料。而母親，只是靜靜坐著，雙手握在椅扶，一言不發。
這不是安穩的哺育場景，而是一個關於失控與斷裂的瞬間。母愛在這裡，是拉扯，是不確定，是痛苦延續。
而在展區，我看見布爾喬亞晚年的作品《失而復得的孩子》（The Found Child）。
那是一個伏在大塊黑色身軀上的孩子形體，如同終於尋得可以休息的所在，緊緊貼住不願放開。
這兩件作品互為鏡面，一個在失去邊緣，一個在擁抱懷中。而我，站在之間，看見自己。原來，有時候，我也是那個貼在媽媽身上的孩子。不是軟弱，只是知道，能讓我安靜下來的地方，只有她。
《餵食》與紅色水彩系列：一場不斷重複的情緒告白
走進紅色水彩展區，我的呼吸忽然變輕了。這裡沒有雕塑的厚重，也沒有金屬的張力，只有一幅幅紅與粉暈染的水彩畫，像從體內滲出的夢。畫面模糊、色塊流動，像血管、像子宮，也像一場尚未甦醒的情緒記憶。
除了唯一一幅名為《The Birth》的作品，這整組系列全都以《The Feeding》為名，一再重複、一再書寫。每一幅構圖類似，中央是被六個乳房環繞的小孩，有的赤裸地攤開，有的像在沉睡。那些乳房如同盛開的花瓣，也像吞噬的獸口。畫面看似柔軟，實則充滿緊繃的渴求與不安。
這種重複不是偶然。布爾喬亞晚年每天清晨四、五點起床，以水彩畫出當天的情緒與身體感，她稱這些畫為「每日的心理治療」。她說：「藝術，是我保有神智清明的保證。」這些畫，是她與自己情緒的對話，不是創作給誰看，而是讓自己不崩潰的方式。
這些水彩作品不只是圖像，更像是一場不斷重複的情緒告白。她像在對自己說，也像對母親說，那份愛，是拉扯的、是濕熱的、是無法停止的。
這些畫讓我想到某種無名的疲累，那不是體力的累，而是「愛太久了」的累。那些被不斷餵食的身體，那些張開又合起的乳房，像在說：我願意給，但也有時候想躲起來。
我從你身上學會愛
布爾喬亞說：「我從地獄回來了。順便說一句，太精彩了。」
但我相信，她也曾從愛裡出生。正因為穿越過那些黑暗，她的作品才能發出那麼微弱卻堅定的光。
我站在展場裡，看見了她與母親的關係，也看見了我與母親之間那些不曾明說的記憶。母親年邁，很多生活瑣事需要旁人的協助，然而，我更記得她年輕時的模樣，那個總是為我們準備三餐，照顧父親、我們甚至是孫兒女們無微不至，在陽光下曬棉被的母親。
我想對她說一聲謝謝。不是為了她現在的樣子，而是因為我知道，我之所以能這樣看見這些作品、感受到這些愛，正是因為她曾經用盡全力愛著我。
媽媽，如果有一天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會替你記得。那個總是用力愛我們的你，我永遠記得。
那天下午，我從展覽中緩步走出，夕陽斜灑在富邦美術館前的廣場，一件由文字與線條交織而成的雕塑《光與愛》（The House of Light and Love）正靜靜站立在那裡。光線穿透其中，灑落在地面與水面上，也照進我心裡。
我不確定布爾喬亞是否見過這件作品，但那一刻，我感覺她會懂。因為那雕塑如同這場展覽，也是愛與脆弱的線索縫成的房子，安放著我們曾以為失去、但其實一直都在的東西。
（觀展地點：富邦美術館《路易絲・布爾喬亞》展：2025.3.15－6.30）
至於她非常有名的蜘蛛當然也在。那巨大、沉靜而堅定的身影，是另一種母親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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