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過大腦的宇宙、在迷宮的盡頭...看到了,是你吧。”
距離鄭世玉打開崔德熙的大腦,已經將近六個小時了,手術臺上躺著的崔德熙感覺自己做了長達六年的夢。
也許是麻醉的關係,他夢到自己的靈魂離開了這具老舊又沉重的身軀,飄到了手術室斜上方的觀察室,平常他都是在觀察室觀摩那些年輕醫生執刀、打開一顆顆美麗而精巧的大腦,他就像欣賞一場表演那樣監督手術全過程。
而現在,崔德熙意識到,手術臺上敞開著的大腦,不同於以往的藝術品那樣美好,它也許鏽跡斑斑,這裡那裡都堵塞得亂七八糟,一想到世玉正對著這糟糕透頂的大腦,他的自尊心就皺成一團,羞愧和自卑交織著一齊湧上心頭:世玉究竟會在這廢舊的大腦裡看到什麼呢?
分開的六年期間,崔德熙暗中打聽過世玉在坡州的住址,但他一次也沒去看過。該死的自尊心......鄭世玉為何不再像以前一樣纏著他,在他面前下跪,不,哪怕是再沖到他面前拿輸液管勒他的脖子,胡攪蠻纏也好。
為何她如此安靜、毫無音訊?難道她已經忘記他了?一定是哪根神經搭錯了,不可一世的崔德熙竟然會覺得悲傷......
這時他的靈魂突然被某種力量吸走,降落在一片柔軟的粉紅色,他再熟悉不過,是他終其一生的摯愛與歸宿——大腦。
他的靈魂變為微縮體進入了自己的腦,站在迷宮般、擁有錯綜複雜通路的大腦中間,在這曲徑通幽處他感到新奇,小心翼翼地邁開腳步,像第一個登上宇宙的宇航員那樣探尋著,在這迷宮的盡頭,果然會找到何為人類本質的答案嗎?
有光。手術刀的尖端劃破了一塊粉色區域,工整的血線如一扇門的縫隙,有些刺眼的黃光就從此縫隙傾瀉而出。
他看到了......鄭世玉。
2
毫無懸念,手術順利完成了。韓醫師和Alan金面色疲憊,主刀的世玉卻像充滿了電的機器一樣興奮,圍在仍然麻醉中沉睡的崔德熙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一個月沒見,他緊閉雙眼,常年皺著的眉頭已無法舒展,臉頰則完全凹陷下去了,花白的頭髮在術前已經全部剃掉,眼前只是一位憔悴的老人,不知道有什麼可讓她看得那麼入迷。
Alan金想上前搭話,卻被徐助理用身體攔住了去路:“請稍等一下,我們小姐正在欣賞她的傑作。”
崔德熙的命是世玉救回來的,在如此棘手的位置進行腫瘤切割與血管移植,世玉手都沒有抖一下,每一刀都是計算好的,一如往常。他是她技術的巔峰見證。
誰也不知道,這是世玉最心驚膽戰的一次手術,她意識到的極限並非技術上的,而是其他。打開他大腦的瞬間,對失去的恐懼像海浪般湧來。稍有不慎,他的大腦就會徹底停止運作,崔德熙將不復存在。
當然世玉自信不會出現失誤,只不過是意識到,原來她自己也有怕的。
“老師的大腦很完美。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很完美。”世玉略奇怪的術後評價,是崔德熙恢復意識後聽到的第一句話。他能感覺到世玉的手隔著紗布在他的大腦外部遊走,只是麻醉剛褪去的觸覺還不那麼靈敏。他沒急著睜開眼睛,想聽她又在喃喃自語些什麼瘋話,“麻醉也該退了,不會在裝睡吧,這個臭老頭...”
竟然被她抓到裝睡,還被罵?
“可悲的臭丫頭...”崔德熙睜開眼,乾裂的嘴唇微張、聲帶沙啞地擠出這麼一句。
看來手術也沒能治好他淬了毒一般的嘴,到底要動刀哪根神經才可以使人說話變得悅耳啊?世玉冷笑了一下,傲嬌地正色道:“崔德熙患者,手術非常完美,腫瘤已經全部切除乾淨,血管移植也很順利。感謝我的話,就唱首歌吧~”
崔德熙剛想回嘴,世玉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柔軟又溫暖。手術前他想要握一次她的手,卻被拒絕,他那時想:也許永遠都握不到了,最後了,是給我的懲罰吧?
“老師,你失敗了,所以才活下來。”世玉握著崔德熙的手說,“我不需要你教我失敗,反倒是你,得繼續活下去了,我希望老師能永遠地回味這失敗的滋味,這是我給你的懲罰!”
病房外站著的韓醫師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露出慈祥的微笑;Alan金饒有興趣地看著在病床前也仍然本能地在博弈的世玉和德熙,想起了在波士頓時那個早逝的朋友。
如果當時有另一個人這樣握住他的手,那個朋友的結局會不一樣嗎?
3
“我要殺了老師!”
世玉化身炸毛比格玉,突然在家裡大叫起來。
“小姐,冷靜!你才好不容易做手術救了崔教授的命!”徐助理不明所以,反正先安撫再說。
“對啊!老師的命是我救的,當然我也能殺掉!”她一臉理所當然。
“到底為什麼啊......”徐助理苦惱不已。
“他讓我去波士頓!他剛剛傳了新的執照和出國申請資料給我。”世玉這句突然泄了氣,表情也隨之低沉下來。
“我們能去波士頓了?小姐,之前你不是也一直想去嗎?對了,崔教授原本就是以這個條件請你為他做手術的。”“我為什麼去?我的家、我的狗、我的食堂,我的......全部都在這裡。”她話語間停頓了兩秒。
“可是我想去誒~”徐助理偶爾還像個小孩子。
“在你到機場之前我就會先把你殺了。哦,我的能量守恆定律......已經救了一個了,嗯......要不先殺你?”世玉殺氣騰騰的玩笑,讓徐助理自覺默默閉上了嘴。
“這不是重點!你知道嗎?老師讓我去波士頓,但他不去!”世玉的氣憤中藏著一絲委屈,“我是什麼工具?還是垃圾?手術做完了,他又想把我推得遠遠的......他的如意算盤,當時真不該救他的,放他死才好!”
“我想崔教授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小姐,你先消消氣嘛!”
“他怎麼可以再一次丟下我?怎麼可以?”世玉的真心,總是藏在炸藥桶一樣的脾氣後面,“他在這裡呀,他不明白麼,事到如今,波士頓已經對我沒有任何意義了,難道他不知道麼?臭老頭!”
“鄭世玉!”從門口傳來的低沉嗓音讓她瞬間紅了眼眶,世玉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惡狠狠地盯著來者,一滴淚卻背叛了她的心,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讓我們單獨談一下。”突然出現在世玉家門口的崔德熙提出請求,徐助理識相地退下了。
只剩下世玉和崔德熙的家中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世玉啊,我沒有逼你去波士頓。我只是履行我的承諾,不,當初就應該送你去的。是我的錯......”話音未落,世玉像一頭羅威納犬一般猛衝上來,突襲了崔德熙的嘴唇。
但那實在很難稱為一個吻。
準確來說應該是......咬人!
世玉似一頭不受控的禽獸,受本能驅使、狠狠地咬了德熙,牙齒之間的碰撞沒有緩衝、鼻樑撞上眼鏡只在一瞬間。她咬住了他的下嘴唇,血腥味瞬間在他口腔蔓延開來,他因習慣性皺眉而微微凹陷的眉心更加深陷,突如其來的尖銳痛感讓他本能地推開她。
“你瘋了?!”崔德熙用手掌捂住嘴巴,鮮紅的一抹血色擦在了手上。
相比上次在船上被世玉用雨傘毆打掛彩,這點出血量根本算不上什麼,但他內心湧起一股比那時更強烈的情緒,憤怒?厭惡?都不是,那是一種新鮮的情緒,在他的大腦裡衝撞翻湧,難以自製。
崔德熙很難想像自己這把年紀了,還能體驗到一種陌生、近乎全新的情緒,年輕時,無論同齡人忙著談戀愛還是民主運動,他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鑽研醫學、沉迷大腦。
現在,他的大腦,這個曾經他棲身的宇宙,在一瞬間坍縮,歸為虛空,而他精通的每一條褶皺紋路、所有迷宮的通路如今都只通向一個人的名字——鄭世玉。
而他仿佛是第一個涉足無人之境的人類。
糟糕,他在手術臺上,大腦敞開的那一天,就已經被世玉看穿了!他突然意識到這點,比全身赤裸要更加讓他感到羞恥。此時他心亂如麻,來不及用理性思考,也來不及隱藏或偽裝什麼。因為世玉那個瘋丫頭眼看著又朝他撲上來......
崔德熙的手本能扶住世玉的後頸,以控制兩人的身體平衡,而剛剛手上沾著的鮮血恰好按壓在了她後頸的紋身上,那一半沒有上色的大腦紋樣,就這樣染上了一抹紅......
他希望這次算得上一個真正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