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關上門,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喧囂,林辰晞卻感覺自己內心的風暴才剛剛開始。那幾張從書店裡發現的、薄薄的列印紙,此刻像是有千鈞重,壓在他的胸口。
他將背包扔在地上,沒有開燈,只是走到窗邊,怔怔地望著窗外逐漸被夜色吞噬的天際線。Sophia的信,像一部遲到了七年的電影,在他腦海中反覆放映。那些充滿了壓抑、掙扎和無奈的字句,與他記憶中那個夜晚她的決絕,以及他自己那封未寄出的、充滿憤怒的郵件草稿,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令他心碎又無比羞愧的圖景。
他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她當時反覆提及的「壓力」並非空穴來風。
明白了她口中的「複雜」可能指向的是難以對抗的家庭期望。
明白了他當時的「不理解」和「指責」是多麼的幼稚和殘酷。
也明白了,她那句「對不起」,或許包含了遠比他想像中更深沉的歉意和…不得已。
七年。整整七年。他一直活在一個由自己的憤怒和委屈所構築的敘事裡,將自己定位為被拋棄的受害者。他從未真正試圖去理解,在那場關係的崩塌中,對方可能承受了什麼,而自己,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海水,一寸寸將他淹沒。他為自己當年的自私、盲目和缺乏同理心,感到無地自容。他也為Sophia,為她獨自承受了那麼多壓力、最終還選擇了用那種方式來結束,感到一陣陣的心疼。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
衝去找她,把這封信摔在她面前,質問她為什麼不早點說清楚?或者,帶著滿腔的愧疚去向她道歉?
不。Ethan立刻否定了這些衝動的想法。經歷了畫廊那場難堪的公開對峙,又看到了自己當年那封充滿攻擊性的郵件草稿,他深刻地意識到,任何以激烈情緒主導的溝通,都只會重蹈覆轍,造成更深的傷害。
他需要冷靜下來。他需要整理好自己的思緒。他需要更成熟、也更尊重的方式,來處理這份遲來的真相。
他再次讀了一遍Sophia的信,然後又找出自己那封未寄出的草稿,兩相對照。痛苦和羞愧再次襲來,但這次,他強迫自己不再沉溺於情緒,而是試著去分析,去理解。
他看到的不僅僅是誤會和壓力,還有更深層次的、溝通的徹底失敗。他們兩個人,在那個關鍵的時刻,都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讀對方,用自己的情緒去回應對方,卻沒有真正地去傾聽和理解。最終,像兩艘在濃霧中擦肩而過的船,駛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或許,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去追究誰對誰錯,也不是急於尋求原諒或和解,而是…嘗試著,去建立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平等的溝通?一次基於理解而非指責、基於坦誠而非防禦的溝通?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絲微弱的希望,但也伴隨著巨大的不確定。Sophia會願意嗎?在他那樣傷害過她之後?在她已經用七年時間築起高高的心牆之後?
他不知道。但他覺得,必須嘗試。這是他唯一能為過去的錯誤,做出的、負責任的回應。
他新建了一個空白文件。他想給Sophia寫一封信,一封全新的、不同於七年前那封充滿憤怒的草稿的信。
他寫得很慢,字斟句酌,彷彿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而脆弱的工程。他沒有為自己辯解,而是坦誠地承認了自己當年看到的、來自他視角的「真相」——那封他剛剛重新面對的、充滿了憤怒和不理解的草稿。他承認自己的不成熟和自我中心,承認自己未能理解她當時可能承受的壓力(他小心地避免提及他看到了她的信,只說是事後的反思和猜測)。他為自己當時的言行,以及這七年來可能存在的誤解,表達了遲來的歉意。
他沒有要求任何回應,也沒有提出任何見面的請求。他只是在信的結尾寫道:
「…我不知道這些話是否還有意義,也不知道妳是否願意聽到。但我需要把它們說出來。無論如何,希望妳現在過得很好。」
寫完最後一個字,Ethan感覺自己像是虛脫了一般。這封信,寫滿了他的反思、愧疚,以及一種試圖理解和尊重的、笨拙的努力。它不是為了挽回什麼,也不是為了求得原諒,更像是一種…對過去的告解,以及對自己內心的一次交代。
他將文件儲存起來,檔名是「給Sophia_新」。
他沒有立刻按下寄送鍵。他知道,這封信一旦寄出,又將會引發怎樣的連鎖反應,他無法預測。他需要再想想,需要確定這真的是最好的方式。
但至少,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會憤怒和逃避的自己了。他開始嘗試著,用一種更為坦誠和負責的態度,去面對那個夏天,以及那個夏天所遺留下的、複雜而沉重的課題。
夜色已經很深了。Ethan坐在電腦前,久久沒有移動。那封新寫的信件草稿,在螢幕上發出微弱的光芒,像是在這漫長黑夜裡,一盞剛剛被點亮的、指引著微弱方向的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