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
這是最後一批從 Ruth 日記裡抄錄的內容。
如果你還沒看過之前的貼文,請先回頭看看第一、二集,以及第三、第四集,
再繼續往下讀。
—
這一次,我真的提不起勁寫什麼總結了。
感謝你們這幾天一直陪著我,一起消化我所發現的一切。
故事的結尾,從 12 月 9 日開始,那是 Ira 下葬後的第二天
—
12 月 9 日
五年前的今天,我和 Ira 有個孩子。
她生來就帶著心臟缺陷,很快就離開了人世,從來沒有走出過醫院。
我身上還留著疤痕。她叫 Katherine。
葬禮還沒辦,Ira 就離開了,跑到兩個州外參加一場醫學會議。
只有 Bill 在。他喝得爛醉,把我逼到他媽媽家的客廳角落。
—
「她應該是我的。」他說,靠得那麼近,
我幾乎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濃烈的威士忌味。
—
這也是為什麼 Bill 不相信我說我聽到風裡有嬰兒的哭聲。
他知道今天是 Katherine 的生日。他心裡也掛念著她。
—
我總是在傍晚聽到那哭聲,往往就在那些吹哨者開始嚎叫之前。
像是一段序曲,一場前奏。
—
我們已經沒有食物了。
每晚,我們都在爐子裡點起火,坐在火前,雙手顫抖著捧著一杯茶。
雪覆蓋著大地,清楚地顯示出自從 Ira 死後,那些吹哨者不曾再靠近。
我們只看到自己的足跡。
—
我開始問自己一個實際的問題。
如果命運還留給我一點選擇的空間,我希望怎麼死?
是不是像 Katherine 那樣,被裹在被子裡,打了鎮定劑,安靜地在母親的懷裡走完?
曾經,我以為我想要戰死,手裡握著刀,關節在寒風中凍得發紅。
但現在我不確定了。我懷疑自己已經沒有那個毅力。
—
埋葬 Ira 之後,一切都變了。
是我們之間的變化,也是 Red Hill 上空氣的變化。
Bill 不再像以前那樣忙進忙出,也不再坐在窗邊守夜,看著遠方的樹林。
我們發現,恐懼之外還有另一種感覺。那是一種抽離感,一種與這世界脫節的冷漠。
現在唯一重要的,是火爐的暖意和毯子的重量。
我們幾乎不再交談了。
—
12 月 13 日
Bill 現在每天午後都獨自出門尋找食物。
他堅持一個人去,我也沒有多說什麼。
—
他這幾天帶回來的戰利品包括:
爆米花、即溶咖啡、泡麵、乾燥香芹,還有半瓶味道糟透的琴酒。
—
他的搜尋範圍越走越遠,回來的時間也拖得越來越晚。
昨晚,他直到天黑後一個小時才回來,
那時我已經聽見森林深處傳來兩個吹哨者淒厲的哀號。
—
我曾經在那份絕望裡動過念頭,想走向它們。
我想看看牠們的臉,想知道這些折磨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
但現在,每當我努力去想像牠們的模樣,腦海裡浮現的,只有 Ira。
他臨終時那張枯瘦的臉和發黃的眼睛。
—
牠們也會像 Ira 那樣受苦嗎?
如果真的面對面,我會認得出牠們的臉嗎?
—
Bill 回來時,什麼也沒說,只是把一包口香糖塞到我手裡,然後一瘸一拐地回房睡覺。
他的腳已經走得太遠,傷得更重了。
—
「你怎麼去了那麼久?」我問。
—
他翻了個身,埋進枕頭裡,假裝沒聽見。
12 月 15 日
雪已經積到快六吋厚。我一整天都待在門廊上堆柴火。
Bill 因為我強烈要求,沒有再走遠,卻像一隻困在小籠子裡的老虎,
在這死寂的鎮子裡來回踱步。
—
Red Hill 什麼都沒剩下了,周圍也見不到任何獵物,
只剩下一些郊狼和狼的蹤跡。
傍晚時,他提著油桶走到對街,從那輛停在不遠處灰色屋前的廂型車裡抽油。
我站在門廊上,看著他彎腰做事,
他也抬起頭來,隔著細雪與我對視。
—
或許,我們最後還是得去海岸。那裡也許有廣播、有電話,
或其他我們還沒發現的聯繫方式。
或許海巡隊還在搜尋。或許,其實一直有人在找我們。
—
Bill 突然不再看我了,他的頭猛地轉向後方的森林,
像是聽見了什麼聲音,
那種樹枝斷裂的脆響。
—
「怎麼了?」我喊,但他沒回答,
只是往前走了幾步,探頭朝森林裡看。
就在那時,一道棕黑色的影子從樹林裡竄出,直衝向他。
—
低吼、撕扯、Bill 那聲痛苦的喊叫。
是一隻狗,
那隻我們幾天前從儲藏室裡放出來的狗。
—
我立刻從門廊衝下去,手裡抓著一根柴火,但還是來不及了:
Bill 腳下一滑,重重撞上車尾的保險桿。
那狗咬住了他的腿,接著又撲向他的臉。
我舉起那根帶著碎裂邊緣的柴火棒,狠狠擊中牠的頭。
牠也不過是跟我們一樣,被寒冷和飢餓逼瘋的可憐東西。
—
Bill 在雪地裡掙扎,努力想要爬起來,但根本使不上力。
那狗被我嚇退了幾步,縮成一團,看起來像是已經嚇破膽。
我舉著木棒,卻覺得再揮第二下太殘忍,
於是我放聲尖叫,聲嘶力竭地吼著讓牠滾。
—
牠轉身、壓低身體,一步步退向森林,
好像很不情願再走回那片樹林。
但我滿腔的腎上腺素還在燃燒,又吼了第二聲,
響亮到聲音在街道間回蕩。
—
然後,有什麼東西回應我了。
—
那是一種詭異的咆哮聲,像山崩又像野獸的嚎叫,
混合著低沉的隆隆聲和某種撕裂感,像一隻黑豹發出的聲音。
—
那聲音來自我剛剛把狗逼退的森林深處,
然後我聽見那隻狗在低鳴,尖叫聲、哀嚎聲,以
及 Bill 在我身後斷斷續續的呻吟。
—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幾乎是無意識地一步步靠近他,
直到一種熟悉的聲音驟然響起、蓋過了一切:吹哨者。
—
那熟悉的聲音升起,四面八方包圍住我們,
淹沒了狗的哀鳴、那股深林裡的怪聲,
也蓋過了 Bill 喘息的聲音,甚至我自己的心跳。
我猛然轉身,回過神,抓住了他的手。
—
他原本握著手槍,虛弱地對準森林那頭。
我接過它,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他搖搖欲墜,鮮血早已浸紅了雪地。
Gary Law 那條卡其褲已經濕透。
他頭上也流了血,是撞上保險桿時被螺絲刮傷的傷口,
不深,但看起來觸目驚心。他的眼睛半闔著。
—
「撐住!」我說,忍不住用力抓住他的下巴,把他往屋裡拉。
那些吹哨者的嚎叫,雖然聽得人發毛,但此刻竟像是在驅使我們逃命。
牠們的聲音推著我們往前,讓我們只能緊盯恐懼本身,全心全意投入奔逃的本能。
—
狗咬的是他那隻原本就扭傷的腳。
他還能走,但全身都在顫抖。我扶著他過馬路,扶上門廊,進到小屋的餐廳。
他一屁股坐下,癱靠在桌邊,痛得臉色扭曲。
天色迅速暗了下來,我用刀割開他的褲管。
—
「這得縫針。」我說。
那傷口是一道深深的咬痕,牙印成弧形,小腿處更是被撕裂開來。
他頭上的血流很多,但其實只是擦傷,
沒有外觀看起來那麼嚴重,流血也慢慢止住了。
我把電燈籠放到桌上,但光線還是不夠。
—
「頭燈在客廳。」他說。我去拿的時候,順便帶回那瓶劣質琴酒。
「找到了?」Bill 喊,聲音裡全是痛意。我催自己快點。
背包裡有酒精洗手液、一卷外科縫線和鋼針,這些都是 Ira 當初用專業角度準備的。
—
我把水倒在傷口上,洗淨那些血,看著新的血再度冒出來。
「你還好嗎?」他問。
「我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我一邊說,
一邊用洗手液消毒針,再把酒精潑在他腿上的傷口上。
他痛得整個人一縮。
—
「對不起。」
他搖搖頭,「你做得很好。」
—
我把琴酒遞給他,他喝了幾口,點頭讓我開始。
皮膚比我想像的難穿透,但 Bill 似乎能抓住內心的那一點平靜。
他閉著眼睛,每次我拉針線時只是輕輕低吟。
他一直重複說沒事,你做得很好。
最後,我打好結,用紗布封住傷口。
—
做完後,我坐在桌邊,渾身是汗,筋疲力盡,
總覺得還有什麼地方沒做好,腦海裡不停重播那串聲音,
那混亂的順序:Bill 朝森林走去,那聲音、那條狗
—
先是什麼?後是什麼?腦袋裡已經打成一團。
我盡量用最合理的順序寫在這裡。
月亮升起,我們靠在一起,看著陰影逐漸加深,
隔著窗戶搜尋任何生命的跡象,但夜色靜得可怕,靜得令人窒息。
—
他又喝了一口琴酒,然後遞給我。
那酒又嗆又苦,但我一口接一口喝下去。
「你說,那狗,是不是在怕那個東西?」Bill 問。
—
我聳了聳肩,但心裡有股冰冷的恐懼在慢慢浮現。
我站起身,在房裡無力地繞圈,
淚水突然就落下來,絕望和這幾週以來一再破滅的希望一股腦湧上心頭。
—
我整個人快崩潰了,撐著桌子想穩住自己,但 Bill 先一步抓住我。
他站起來,把我一把拉進懷裡,那動作乾脆俐落,一隻手托著我的後腦。
他的呼吸一樣混亂,就像那天在看到 Red Hill 前一刻的喘息一樣,
像是在絕望和某種近乎瘋狂的解脫之間徘徊。
—
他拉下我的頭髮,用手輕輕順過,讓我不得不仰起頭看著他。
我的視線清晰起來,眼淚停了下來,我們的呼吸開始同步,
彼此凝視,身體像是被同一股暗流牽扯著,
不由自主地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
—
他顫抖著,拉起我的衣服。
「Bill——」
他吻住我,堵住了我所有的話,
而這正是我需要的。沒有什麼話是必要的。
—
我跟著他走進客廳,走向那張床。
他坐下,把我拉到他身上,靠在椅墊上時痛得皺了皺眉,
但還是緊抱著我,一再說「好」。
—
爐子似乎沒什麼暖氣,但我脫下所有的衣服,
想讓他看見這副被長途跋涉、飢餓和恐懼磨出來的身體,
想在這個無法保證生存的夜晚,好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
他一邊吻著我的脖子,一邊愛撫我,
輕聲說我們會熬過去,會撐過這個冬天,會到達海岸,
會回到家。
—
我只能選擇相信他。
12 月 17 日
隔天早晨,Bill 臉色蒼白、身體虛弱,
但無論我怎麼勸,他都不肯待在床上休息。
—
他拖著那隻跛腳,在小屋裡踱來踱去,收拾更多裝備,
搬上吉普車,還把之前扔在路邊的那桶油重新拖回來。
我煮了熱湯給他,他卻一口都不肯喝。
—
到了下午,他拄著腳一瘸一拐地走向森林,
走向那隻狗曾經逃跑、那聲怪異咆哮傳來的方向。
他在林邊停下來,眼睛緊盯著那片樹林。
我站在門廊上大聲叫他,但他沒有回頭看我。
—
我試著跟上去,想把他拉回來,可他即使一跛一跛地走路,
看起來也總是走得比我快,彷彿每走兩步我才趕得上一步。
—
他就這樣消失在樹林深處,徹底不見蹤影。
雖然我多麼想追過去,但最後我還是沒辦法邁開腳步。
我站在結冰的路上,對著無邊的森林喊他的名字,可我真的沒有勇氣走進去。
—
那天晚上,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
聽著吹哨者在遠處淒淒地鳴叫,聲音柔柔的,
像是一首催眠的搖籃曲。
—
風中,我隱約聽見了 Katherine 的聲音。
當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眼淚總是特別容易流下來。
—
今天一早,我找到他時,他正坐在門廊的階梯上,
背對著我,望著外頭,鬍子上都結了冰。
我伸手去碰他的脖子,他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
他的眼神清明,抬頭直直望進我眼裡。
—
「你怎麼了?」我幾乎忍不住哭出聲。但他沒有回答,
只是輕輕摸著我的手臂,任由我帶他進屋,
眼睛裡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傷。
—
後來,他暖和過來後,終於開口說,他是為了聽那些吹哨者才走進森林的。
他說,他現在已經能聽懂牠們在說什麼了。
—
「不要說這種話,Bill。」我哭著靠在他肩膀上,
顫抖的手指按住他的嘴唇,但他很平靜。
—
「沒事的,Ruth。我們明天就出發去海岸。妳會平安無事的。」
「我們會一起平安,」我回他。
—
他只是點了點頭,然後用力把我摟得更緊。
12 月 18 日
離開 Red Hill 的那一刻,心裡說不出的沉重。
我們看著它在後視鏡裡慢慢縮小,
最後被一條冷硬的花崗岩山脊和一片樹林完全遮住了。
—
那一刻,彷彿一個重大的轉折點,像是我們的旅程又重啟了一次,
好像回到我們還是研究生的時候,我抱著對書本的熱愛,
他則熱衷於戶外探險。
—
我嫁給了 Ira,可他總是渴望靠近一點。
那時我們在辦公室裡熬夜批改作業,一起冒出了個瘋狂的念頭。
我負責寫補助申請,他規劃後續安排。
—
Ira 請了長假來幫忙,我也在一次研討會上認識了 Lillian。
我們只看到彼此的興趣多麼契合。
—
大家一起去喝酒,說這一定會很有趣。
但開出去不到四十分鐘,前方的路就中斷了。
眼前是一片寬闊的淺棕色礫石空地。
—
沒有飛機跑道,只有一塊布滿車轍的爛地,
積水結冰,一座冰滑的浮動碼頭,
以及一間破舊的船屋,裡頭放著兩艘裂開的獨木舟,
屋頂上還破了個鏽蝕的洞。
—
我負責開車,因為 Bill 病得很重,靠在車窗邊,一臉痛苦。
他的腿腫脹得厲害,瘀青蔓延,頭上的傷也遲遲不見好轉。
—
我們停下車後,他只是呆呆地看著擋風玻璃,眼角泛著淚光。
我不知道他原本期待什麼,但這裡,這片荒涼之地,
明擺著就是盡頭,沒有任何出口。
—
「妳知道嗎?」Bill 吸了吸鼻子說,
「古時候的人……他們會走進海裡自盡。那畫面,有點詩意。」
—
「現實中一點都不詩意。」我說,
「我從來沒覺得屍體有什麼好看的。」
他伸手過來,越過排檔桿,緊緊握住我的手。
—
「我不會再回 Red Hill 了,Ruth。我沒辦法再看 Ira 的墳墓,
再踏進廚房假裝那冷凍庫裡沒有屍體。我辦不到。」
「那我們還有什麼選擇?」
他搖搖頭,低聲說:「這就是難處。」
—
我抽回手,打開車門下了車。
腦海裡亂成一團,什麼也理不清。
我好想放棄掙扎,但不想死。我希望 Bill 不再受苦,
但我又不願意留下他一個人。
—
我多麼希望能終結這一切的折磨。
回想起那天,
Bill 把 Ira 下葬時問我:「我們要不要也一起躺下?」
我多希望當時就答應了。
—
海風呼嘯,冷得臉頰發疼。
我往碼頭走去,但沒走多遠就不敢再踏前,
冰太滑,隨時可能跌倒。
—
Bill 坐在車裡,靜靜看著我,
大概在等我說出「我也準備放棄了」。
—
可我還沒準備好。我閉上眼,任由風包裹著我,
而在那寂靜的風裡,我又聽見了。
那熟悉的哭聲,是我的小 Katherine,在哭泣;
還有 Ira 的聲音,他在唱歌哄她。
—
Bill 下了車,朝聲音的方向望去。
「吹哨者,」他說。
「你聽到的是這個聲音嗎?」
我往那邊走去。
「妳去哪?」Bill 喊。
—
我揮揮手,示意我沒事,繞過那座快要倒塌的船屋,
踩著滑落的礫石爬上矮矮的坡。站上坡頂,
風變得更兇猛,雪花在空中旋轉飛舞。
—
我看見更遠的灰色海面,零星的海岸線斷斷續續被樹影隔開,
浪花細細打上岸,而那時我看見一個輪廓。
一艘搖晃的船,白藍相間,被困在一片深色沙灘上。
—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吉普車,腳踩著礫石一路打滑,氣喘吁吁。
「怎麼了?」Bill 問。
「有艘船,」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拿上你的背包。」
—
那片沙灘的路根本開不進去,礫石太鬆,黑色岩石突出。
我們得繞進森林裡穿行,互相推扶著翻過大石,踩著粗糙的沙一路走。
我咬牙前進,每爬上一個沙丘就確認那艘船還在。
—
藍白雙桅,裸露的桅杆,一個密閉的船艙。
那聲音一路牽引著我前進,Ira 和 Katherine 的聲音,
而 Bill 一再停下腳步,沉聲警告,那不是他們,
是吹哨者,
在引誘我們落入圈套。
—
「那船看起來爛透了。」等我們走近時,Bill 喘著氣,
手緊緊按住腿傷的位置,血大概又滲了出來。
我什麼都沒說,沒叫他停,也沒讓他休息,
只是一心往前衝。我深信,那艘船在等我們,
是為我們準備的救命稻草。
—
我們滑下最後一段碎石坡,來到那片滿是灰色礫石的海灘,
船卡在那裡,周圍堆滿了漂流木和海邊的殘骸。
—
Bill 看起來精疲力盡,眼裡沒有一絲光彩。
「這是送命的陷阱,Ruth,」他說。
「潮水快上來了,幫我一起上船。潮會把我們帶出去,海巡隊一定會找到我們。」
—
「不會有人找到我們的。
這裡一個月內就會完全結冰,這是自殺。妳根本不會開船吧?」
「我爸以前有艘雙桅帆船……只是很少出海。我好希望……」
我話還沒說完,Bill 已經轉過身,緊張地盯著樹林。
他雙手微微發抖,緊握成拳。
「妳聽見了嗎?」
—
我聽見了。枝條斷裂的聲音,樹幹在風中呻吟的低鳴。接著,那聲音來了,
吹哨者,從樹林深處響起,一步步逼近。
Bill 呼吸急促地往後退,護著我往船邊退。前方的吹哨者歌聲越來越高,
後方則是哭聲、歌聲,召喚著我走回去,
召喚我爬上那艘船。
—
潮水已經漫上來,船輕輕晃動,快被托離地面。
「我聽見 Ira,」我說。
「什麼?」Bill 轉過來,眼裡滿是驚疑與痛苦。
「我聽見他在唱歌,還有 Katherine。」
—
他滿眼悲傷地看著我,伸手想拉我回來,但我後退一步,
踏進了冰冷的海水,水滲進鞋裡,冰得刺骨。
「不要這樣,Ruth,」他低聲說。
「我要上船了,Bill。」我看見船體側邊的梯子,我可以自己爬上去。
—
「你說過你不想回 Red Hill。這是剩下的選擇了。」
樹林裡的吹哨者聲音一波波襲來,海灘越來越像一個收緊的陷阱。
—
Bill 的臉色變了,風亂了他的頭髮。
他低聲說:「對……妳說得對。快上船,Ruth。」
我轉身往梯子走,一邊告訴自己,
他一定會跟上來,一切都會好轉。
「為什麼你聽不見,Bill?」我一邊爬上甲板,一邊問,
「為什麼你聽不見 Ira 在唱歌?」
—
但當我回頭時,Bill 已經站到半山腰,
背對著我,渺小而僵直,彷彿變成了一座雕像。
「Bill?」我喊著。
—
船隨著漲潮嘎吱作響,海風在耳邊怒吼。船身劇烈一震,
我瞥見了什麼。
樹林裡出現一個黑影,幾乎看不清輪廓。
那東西在動,是一個高大於人的影子,
慢慢靠近,動作冷靜而有意識。
我顫抖著舉起手槍,連開數槍,但沒有任何反應。
—
槍聲被淹沒在尖叫聲、撕裂聲和吹哨者那揪心的嚎叫中。
Bill 已經走到了森林邊,他一定看見了那東西,
但他動也不動,就像那些樹一樣僵硬。
我喊他,聲音快要撕裂嗓子,可他就是不回頭。
—
船再一次猛地搖晃,我摔了出去,頭撞上冰冷的欄杆。
等我重新爬起來時,Bill 已經倒在了沙灘上。
他癱軟在地,而那東西正一步步逼近,
從樹林裡鑽出來,低下身,朝他靠近。
—
突然之間,吹哨者的聲音安靜下來,
幾乎完全消失,就連風也緩了下來。
—
牠總是一次只帶走一個。
—
我再也聽不見 Katherine,也聽不見 Ira,
只聽得見那些低低的吹哨者,
那聲音此刻像呢喃一樣,清晰又柔和,
彷彿在對我說話,警告我,叫我閉上眼睛。
—
總會留下一個,總會有一個被放過。
風推著那艘雙桅帆船緩緩離開岸邊,黑暗緊緊包圍了 Bill。
剩下的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12 月 22 日
我叫 Ruth Gattiger。如果你能的話,請把我的遺體帶回 Oregon。
我皮夾裡有駕照。
這份紀錄是寫給那些逝者的家屬的,給那位直升機駕駛員、
給 Lillian 和 Geoff、給 Bill 和 Ira 的母親,
以及我們在 Red Hill 發現的那位廚師。
—
我不希望它被公開出版。我不想成為另一個被獵奇鎖鏈拴住的故事,
不想再增加一個讓像我們這樣的人來到這種地方、最後送命的謎團。
—
這些年來,我們有很多機會可以放下這個問題,可以選擇接受未知。
但我們自稱是民俗學家,卻總以為自己是冒險家,是正義的探索者,
要揭開謎團。我們以為我們有這個權利。
—
來到這裡之前,我從沒想過吹哨者是真的。
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人類心理陰暗面的投射,
是冷酷、孤立、無法生存的環境下必然產生的各種幻象之一。
—
我只想坐在火堆旁,跟那些鬼鬼祟祟的毛皮獵人、
偏遠的拓荒者聊聊,聽他們說些詭異的故事,
就像個觀光客。我們來這裡,並沒有解開什麼謎團,
也沒有釐清那些錯綜複雜的傳說。
—
我們只是滿足了這片土地上那個東西的飢餓。
那東西已經存在很久了,根據那位廚師的說法,它一直與吹哨者爭戰著。
他們到底擋了它多久?
那東西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到這個時候,
我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它了。
—
而我也不想再去形容,因為我終於明白,
有些事不是我們該知道的。有些故事不應該被說出口。
有些未知,應該永遠是未知。
—
我應該在吉普車上跟 Bill 一起結束這一切。
那樣會比較好,雖然不一定比較容易。
死在後座,躺在他懷裡,暖暖的,望著大海。
那艘船擱淺在一片沙洲上,就在我失去 Bill 的地方不遠。
我沿著海岸線一路流浪,最後走回了吉普車。
—
現在沒有任何吹哨者在跟著我,也沒什麼東西從樹林裡盯著我。
雪積得很厚,四周一片死寂。會這樣持續多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被放過了,
還是說,棲息在這裡的邪惡,只是再次等待時機。
—
如果你找到了這個,這個背包,謝謝你,無論你是誰。
我已經沒有油,也沒有食物了。
夜裡,不管我往哪邊看,四周都沒有任何燈光。
天氣很冷。我會閉上眼睛休息一下。
—
左輪手槍裡還剩下一發子彈。
我還沒決定好。
(Ruth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