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頂與生還者:電影《罪人 Sinners》

滅頂與生還者:電影《罪人 Sinn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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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任何朋友問我:電影《罪人Sinners》好看嗎?個人的回應無庸置疑會是:好看。但若要回答,電影好看在哪?對我而言是比較「困難」的。個人觀影時,看到最後眼淚默默一直流。但當下很難確定是什麼部分觸動了自己。

這邊的「困難」非是無話可說。反倒是電影本身透過一個有超自然元素的恐怖片架構,將密西西比三角洲地區的非裔美國人與一些其他族裔如印地安原住民、亞洲、愛爾蘭裔移民之歷史與文化,呈現的精彩又動人。

身為藍調音樂的聽眾,看到傳奇音樂人Buddy Guy現身客串當然是很驚喜。以及,我認為編導萊恩・庫格勒(Ryan Coogler)將登場角色的故事線都用一種富含情感的方式在處理。即便不是人人都存活到最後,但每位人物都有一定完整程度的交代。

除了編劇層面,《罪人》也透過視覺與聽覺方面的形式表現,創造質感優異的娛樂體驗。拍攝上,IMAX規格的攝影與膠卷底片充滿層次的類比質地和色澤,搭配美術與服裝等設計,將觀眾帶往故事發生的時空。而過去和導演長期合作的作曲家魯德溫・葛瑞森(Ludwig Göransson)再次參與配樂工作。為了本片,劇組團隊曾前往藍調音樂發源地,如田納西州和密西西比州,進行實地踏查並訪談不少藍調音樂家。在電影中,藍調音樂不只是表面形式或時代氛圍的妝點,而是將文化脈絡納入設計發想。

我想,即便是對此類音樂或非裔美國人的歷史背景不熟的觀眾,也能透過電影中的呈現去體會到,音樂的旋律與節奏是如何從他們艱困的日常中抽芽生長,最後綻放為訴說故事、釋放情緒的方式。例如,片中被許多影迷盛讚的一鏡到底效果演出,「牧師男孩」山米的動人演唱,化為穿越時空之召喚,使藍調的藝術根系在眼下的盛宴空間顯現。但在山米登場不久,他於棉花田間採收時,就已經在哼唱歌謠,以及在他面對管教嚴格的牧師父親時,也不斷爭取自己能歌唱的機會。

也許這部電影迷人之處便是如藍調音樂,或很多優秀的藝術作品一樣——那些豐富外顯的技法或形式表現,每一部分都有其根源,宛如「風土Terroir」造就農作物的滋味層次。人們可以單純品嚐它,亦可去體會背後更深邃的種種面向。

回到開頭提及盤桓在自己心頭的不解:是電影中的什麼部分讓我感動?除了好看的故事、畫面表現、歌曲運用與文化展示的基礎外,若要找到己身的情感是如何在觀賞過程中流動,我想,去理解自身如何看待他者(包含創作者與作品)訴說什麼及如何訴說,是很重要的一環。

我從《罪人》中,看到了某種內隱的敘事基礎,那就是面對美國有色族裔長年來的生存恐懼,願將其放在核心考量的關懷之情。這也許可以是在娛樂之外,看待本片的另一種視角。


誰是「罪人」?又為何稱之為「罪人」?

這部電影是從一段旁白搭配圖像動畫的傳說開始。敘述者輕輕講述位於深南地區的非裔美國人如何透過歌唱抒情。其中,有些歌手的聲音如此動人、充滿天賦,足以召喚祖先與眾人同在,但也可能引來惡靈。

接著,畫面轉入位於棉花田間的木造小教堂,建築內傳來了福音歌曲〈This Little Light of Mine〉的合唱。此時,道路遠方緩緩駛來一台跟鄉村場景不搭的漂亮紅色汽車,但車上卻是一名衣著沾滿血污、臉上遭抓傷的青年。他抓著殘存的吉他握柄,蹣跚走向教堂後推開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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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眾人驚訝的看著青年,其中一名應該是他母親的婦女憤怒地站起來,欲斥責孩子。但台上的牧師卻制止了她。牧師高聲宣稱,他如同迷途羔羊的兒子山米回來了。這個神聖的時刻,也是山米向上帝宣誓放棄墮落如惡魔般的行徑,重歸聖潔正途的好時機。

此刻山米看著父親與聖堂,表情異常痛苦、眼泛淚光。隨著畫面伴隨音效的閃回,我們短暫窺見,山米歷經了一段恐怖的遭遇。但眼前的父母與親友卻難以明白。在他失語的時刻,父親上前擁抱了他。鼓勵他放下手上吉他殘骸,也放下罪惡。但山米顫抖不已的手仍握著吉他,懸而未決。

到此,電影的序幕結束,準備倒敘展開前一天發生的故事。


事後回望,我認為這部電影使用片名「罪人Sinners」非常高明。這是一個帶有前因後果與定義詮釋的身份名詞。由此,可以先回溯思考,「罪」又是什麼?

「罪」在一般語境中,通常指某種越界、違反規範的行為或狀態,且罪人被視為應受譴責、懲罰。「罪」不只單一行動本身,而是該行動被社會單位共認之法律、文化、宗教等層面賦予了負面評價。也就是説「罪的成立」需要一套共同體規則來定義。這套共同體規則並不止於外在約定或規訓,而是會跟人們內在的倫理與內省層面互相形塑,使個體對於某種界線、責任的逾越,產生自覺與矛盾。

到此已經能看到「罪」的兩種層面,包含:外顯社會性以及對於個體的內在重量。這邊可以再針對外內雙邊進一步討論。

首先,外部共同體所認定的標準,並非某種絕對值或一定正確無誤的訂定。

因為這些社會規範與認定,會隨著時代、環境及共同體內的群體變化而產生轉變。例如,跟過往對比,如今蓄奴是種犯罪行為。但這些外部規範在轉換過程中,並非每次都是平順的過渡。有更多時候,是由不同群體基於人權的呼喚與奮鬥,才撐開一道裂縫、鬆動既有的共同體認定。

甚至,當這個規範本身是透過國家機器權力來制定,賦予懲戒執行的強制力時,還有可能誕生結構性暴力的可能性。過往美國除了有一些種族隔離政策,同時也伴隨著社會文化對於特定族群的污名標籤,及經濟系統在分配上的不平等。

此時,「罪」之於個體的內在面,顯得更加複雜了。有些「罪」不完全是基於個人選擇,而是個體身處於結構性壓迫之下,所涉及的種種灰色地帶。


電影中的任何一名非裔美國人或其他族裔,他們罪從何來?

以演員麥可·B·喬丹一人分飾的混混兄弟「史莫克」跟「史塔克」而言。他們打從登場,就身穿著剪裁的精緻西裝,並開著序幕那台漂亮招搖的紅色汽車。當時,他們準備交易買下一間鋸木廠,用以開立專屬黑人的音樂酒吧(Juke Joint)。面對帶著鄙視態度的白人鋸木廠擁有者,兩人展現出俐落的戰鬥身手以及商業手腕,不但適當教訓對方又砸錢讓他沒話說。同時,兩人中更兇狠的大哥史莫克明確跟地主放話:如果你跟你的白人同夥,膽敢越過已購買的所有地一步,他會殺了所有人。

然而當故事往後發展時,觀眾會慢慢察覺,這對兄弟再有本領,實質上也無力推翻整套壓在身上的某種體制。兩人兒時是父親施暴的受害者。根據史塔克對著堂弟山米的描述,某次他被揍暈。醒來後,發現哥哥已將死去的家暴父親埋葬完畢了。親友間的傳聞是他們兄弟兩殺了父親。但也許就連史塔克也無法確定當天哥哥究竟是面臨了什麼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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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史莫克選擇帶著弟弟在既有的社會制度中比拼。只要夠精明的、夠狠的人就能活下來。因而讓自身陷入了受害又創造傷害的循環。在這種情況下,罪人某方面也承載著對社會不公的折射。

故事中另有一名樂手「瘦子」。他跟其好友兩人過往因為一些小事就被獄方抓去。當他們成為監獄樂團、透過音樂才華賺到一些錢後,他的好友卻因為在車站一次把所有的錢掏出來,而遭到三K黨盯上。最後被以「對白人女性圖謀不軌」的莫須有罪名當場處死。

瘦子訴說這段往事時,電影採用了精妙的對白聲響與音效疊合,將其好友的辯解、求饒與慘叫輕輕墊在後方,讓悲劇只聞其聲而不見畫面,如同亡魂不散。這是這國家與深南社會片面賦予他們的偏見跟「原罪」。

但「罪」不只源於外部,還有個體內部的自我省思與歷史痕跡殘存。我認為整個故事中最能體現「罪」之複雜性的角色大概就是年輕的山米。

片中,瘦子曾說自己是罪人、史莫克跟史塔克兄弟倆也都自述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好榜樣。但面對這名少年,瘦子表示:在魔鬼來找你前,它要先找老瘦子。而性格比較輕鬆嬉笑的史塔克,即便他欣賞小堂弟的才華,卻也不鼓勵山米跟他們一樣到處闖蕩。

至於最具威嚴的史莫克則是在酒吧開幕那晚直接告訴山米:這是你最後一晚唱歌的機會。等天亮以後,山米應該回到正直的叔叔身邊,走上能受人尊敬的道路,未來去黑人能正當累積財富的自由聯邦。若被他發現山米還繼續唱歌,他會對這名年輕堂弟開槍。

另一方面,山米的父親是一名嚴肅的牧師。雖然出現的篇幅不多,卻可以看出他強烈希望兒子能夠遵循聖經的教悔,成為一個勤奮、樸實又潔身自愛的人。

如此的身份設定與訴求,不免隱隱讓人想到,在金恩博士時代曾被高舉的「新黑人 New Negro」自我形象重建倡議——期許通過自律、克制與道德修養等文化再造,打破過往白人社會的刻板印象,證明黑人能夠獲得平等對待。

相對年輕的他,隱隱身處在愛與壓迫的雙重流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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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父親、史莫克或是瘦子與史塔克,他們口中的規訓教誨、強硬限制或勸說,皆源於白人主導的社會結構下,非裔族群若不主動「證明」自己自律無害,很容易被剝奪一切尊嚴,甚至生命。這些長輩是在用各種方式提醒他:輕率的自由會害死你。然而,這番「生存智慧」同樣也出自他們想保護家人、守護年輕孩子的愛意。

我想,這些都讓山米內心產生掙扎與撕裂。他的壓抑跟不滿並非單純的「青少年叛逆」,而是在社會暴力外殼下,徘徊於自由與生存必須二擇一的窒息感與不解。


《罪人》絕妙之處便在於,它透過具體事件讓山米將苦悶化作藍調歌聲、穿越陰陽與時空分界,創造了曼妙奇蹟。同時也引來覬覦這番才華的吸血鬼,並引發後續的傷亡悲劇。

山米最終在史莫克為首的眾人努力下倖存。天亮後,史莫克將車子給了山米,要他回到家人身邊生活。但一直要到電影末了,由Buddy Guy客串飾演老年後的他登場,身為觀眾的我才真正覺知,在尚未展開倒敘的開場戲中,少年山米蹣跚回到教堂時的痛苦代表了什麼。

當時,山米原先隱隱背負的生存壓力以及對自由渴望,皆被前晚巨大的創傷事件給放大——眼下他這條生命是多少人換來的?但他為何對於眼前更安穩的道路仍是猶豫不決呢?「山米」不僅是一名少年的個體故事,亦是整個非裔族群在美國歷史中不斷自我壓抑、自我鞭打的哀傷縮影。

此外,電影更透過另一層「倖存者」的身份,彰顯了「罪人」的生命層次。

山米後來選擇成為音樂家,卻帶著深重且內疚回憶。他忘不了那個如惡夢的夜晚。但驅使他仍選擇未知之路的動力,同樣也是那一晚。當一切傷痛未發生以前、在他歌唱的瞬間,所有人是如此歡欣和諧,一同享受歌謠帶來的釋放和撫慰。這便是他願意背負傷痛與責任,以帶罪而存之姿走上的方向。

也許有人會想,在已經民主自由的美國社會中,藍調音樂的定位會在哪裡?我想,那些傷痛與諸多故事不只是過往歷史,而是這項音樂藝術的根源之一。為了曾經在時代中滅頂的人,生還者每次歌唱都是某種銘記,且伴隨倖存者「負罪」的重量。而山米是選擇以有限生命去實踐此道之人。


「創傷」一種永恆的現在進行式

除了多種層次的「罪」,片中有諸多角色更是帶著「傷」,且被創傷困擾著。

前述提到「滅頂」與「生還者」的描述,這些語詞來自普利摩.李維的著作《滅頂與生還》。李維是一名猶太裔的化學家,同時也是二戰時期納粹集中營的倖存者。在台灣時報出版的中文本中,有找來楊翠教授撰寫了一篇導讀〈灰色地帶的光與塵〉。她對創傷,尤其是體制暴力留下的創傷,有非常深刻的描述:

「創傷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創傷的後延性,嵌入事件後的每一個日常中。它既抽象又實存,見不到血肉模糊,但每一次呼吸,都能讓傷口疼痛;引發傷痛的事件早已成為過去,傷痛的感知卻永遠在當下,在每一個生命呼吸的當下,也在每一個將成為當下的未來。

就是這點讓人無法忽視。政治暴力創傷,更是永恆的現在進行式,因為當施暴者是國家、是社會、是整個體制,當事人身在其中,傷痛源沒有消失,仍在四面八方,根本無路可逃。除非你找到直面它的方法,除非你找到與它協商共處的路徑。」

這些傷痛,多半可連結至非裔美國人長年遭逢的結構式暴力。我認為這部電影在這部分的處理是很高明的。如同山米的故事線發展一樣,身兼編導的萊恩・庫格勒,他在編劇面的處理很貼近好萊塢古典敘事方式——

也就是安排角色(群)擁有特定目標或遭逢具挑戰性的情境、事件。於是出於要達成目標或因應困境,角色會產生選擇與行動。後面情節發展,會在故事內的因果邏輯中,持續讓角色遇見更多挑戰事件,並產生衝突。

這個「事件 → 產生衝突」的連結,是角色行動的動力來源,也是劇情結構得以推進與轉折的節點。以及,這亦成為觀眾理解角色個性、價值觀與命運的窗口。

這種好萊塢古典敘事也在過往被大量運用至類型片(genre film)中,包含恐怖片、動作片、西部片等,透過怪物、殺人狂、罪犯這些元素,用以創造主角群的特定情境或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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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罪人》當中,我覺得可以將史莫克與史塔克這對兄弟,和他們各自的伴侶「安妮」和「瑪莉」視為兩條主軸,以此看萊恩・庫格勒是如何在經典通俗的敘事結構,讓觀眾有機會能從空隙中,覺察非裔社群的不同創傷面向。


【主軸一】被時代碾壓成碎片的愛情:瑪莉與史塔克

前面提到,史莫克與史塔克兄弟是很有社會生存能力的。他們曾經從軍,身懷卓越的打鬥能力與反應力。這點在電影中亦透過事件來展現。在他們兄弟回到家鄉買下鋸木廠後,兩人便帶著山米前往乘載私酒的卡車停放處。現場,他們發現車上有一條毒蛇。面對預備展開攻擊的蛇,史塔克一面留意山米,一邊將自己愛用的刀型武器拋向哥哥。史莫克接下後便快速又精準的劈向毒蛇。

在山米仍驚魂未定時,他們兩人已經神色自若地開始商議到底要不要當晚就舉辦酒吧開幕。最後,兩人決定要當日開業,於是要分頭行事。從他們交談的過程中,觀眾很快就能意識到,大哥史莫克嚴肅謹慎的多,而且很護著弟弟。相較之下,史塔克比較有種自信又輕鬆的痞氣。也能理解,當史莫克要山米跟著弟弟的時候,反而還要更年輕的小堂弟,幫他盯著這位可能會惹事而無法自保的兄弟。

雖然闊別已久又有年齡差距,但史塔克很快就跟山米打成一片。前往尋找開幕夜人手的旅途上,史塔克要山米唱幾句來聽聽。山米渾厚又極富韻味的歌聲,引來堂哥驚嘆連連:我們要發大財了!因為今晚山米要在新開業的店面演唱。

而後兩人在車站找到瘦子,並拿酒跟報酬說服他加入。但雙方在討價還價的過程中,瘦子提出一個從觀眾方來看很有趣的觀點:他目前固定會去演出的酒吧,可能十幾年後還會存在,甚至直到他自己的爛身體死掉後仍會繼續開業。而史塔克即便這個週末給他更多的報酬,那又怎樣?下週還有嗎?

雖然他最後還是被拿出好酒誘惑的史塔克說服了,但這邊隱隱呈現的一個問題就是,瘦子難以想像一間由黑人經營的音樂酒館可以長遠生存。

此時,在車站邊有兩名衣著典雅的女子一直看著他們。其中一名非裔女性,她是寶琳,其美麗神秘的模樣,讓山米入迷。

而另一名則看起來是白人女性,並一直盯著史塔克。在山米提醒後,史塔克轉過身看到對方,然後一直游刃有餘的他首次看起來有點心虛慌張。他支開山米與對方交談。

原來女子的名字是瑪莉。她與史塔克兄弟倆過往是青梅竹馬,瑪莉的母親照顧過他們。但如今她過世了,於是瑪莉過來奔喪。但眼下她憤怒的是曾跟她有過一段情的史塔克,頭也不回的離別多年。在瑪莉說出兩人睡過的時候,史塔克慌張地環顧四周,要她別再聲張。

一頓爭執後,準備搭車的兩位女性離開了,留下的三人準備繼續上路。從史塔克表面好像不希望瑪莉來酒吧,但嘟囔著也許會幫她留個在自己身旁的位置的發言來看,他應該仍對瑪莉懷有感情。

倘若我們暫時遮去所有角色的族裔身份及故事背景,這段衝突戲就是一名浪子在真愛面前吃癟的酸甜橋段。然透過之後路途上瘦子提及自己跟朋友的過往,觀眾此時亦能察覺,剛剛史塔克在車站的手足無措或緊張,並非只有愛情上的虧欠。等到稍晚瑪莉去到酒吧,分別跟山米與史塔克兄弟有互動後。我們會更理解,瑪莉的憤怒也不只是對於愛人跑掉的氣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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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外貌上看起來是一名白人女性,但其實她家族有黑人血統,過往還需躲避三K黨的攻擊。她從小就跟史塔克他們一起玩耍,甚至教對方打架。但如今,史塔克很明顯一直想躲避她。面對瑪莉的怒火,史塔克故意挑釁的問:你希望我承諾妳什麼呢?說我愛你?跟我在一起嗎?可最終他承認,自己根本沒辦法讓她有平安穩定的生活。

一張嘴能說善道的史塔克遇見瑪莉時總是卡住。史塔克明白自己是個黑人混混,無法給心儀對象真正的保護、安全與未來。以至於,這份感情同時也帶來了自我厭惡。然而這層評價,並非僅出於他的流氓身份,更是緊扣著他族裔面臨的困境。

兩人情感衝突的深層處境在於,他們之間的愛無法被允許。在故事的社會背景中,當瑪莉的外表幾乎是白人時,哪怕是多看一眼、哪怕是童年玩伴,都有可能帶來危險與死亡。她卻仍希望和史塔克之間能有感情連結。尤其,過往曾接生史塔克兄弟的母親也過世了。我想,這也許讓瑪莉更加焦慮於關係的消逝。她的愛裡有憤怒、悲傷與找尋歸屬的渴求。

他們之間並非普通的愛情爭執,而是活生生被時代壓成碎片的兩顆心、兩個人。


若我們再次回到這部電影的敘事結構來看,主角群正式面臨吸血鬼來襲危機的轉折點,除了有山米的歌聲召喚,另一名關鍵的人物,就是跟山米一樣迷惘又感到分裂的瑪莉。

在當晚的酒館開幕派對稍早,初始的三名吸血鬼試圖以友善且有錢的白人音樂家身份進入屋內。這個故事中的吸血鬼設定頗為古典,包含:會怕大蒜跟太陽、需以木樁貫穿心臟才能有效消滅,以及在沒收到邀請前,無法直接進入家屋。

但他們被警覺的史莫克拒於門外。他拒絕這些白人的理由是基於當時的族群衝突背景——即便他們目前看起來非常開放,卻難保三人不會以一點小事為由來羅織罪名,像是將酒水滴到他們的鞋子,或針對當中的女性是否多看了兩眼等。這點創造出了幾分有趣的社會敘事反諷:當故事以非裔美國人為主體時,在夜裡靠近的白人才是最嚇人的,因他們時常才是編造麻煩的一方。

而後,史莫克私下跟弟弟史塔克討論當晚收入時,發現了很嚴重的問題。由於這些鄉親多半是以消費券(幣)支付,這代表他們的酒吧可能很快就會經營不下去。

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類消費幣並非一般貨幣,而是只能在當地莊園或雇主所經營的商店中使用的代幣(scrip)。對多數非裔美國人而言,這些代幣無法兌現,只能用來購買食物、藥品等基本用品,等同於被綁定在一個封閉的經濟系統內,被迫以「受控的自由」維持生活。

史塔克試圖保持樂觀,但史莫克卻不這麼認為,他期盼的是長遠經營。在沒結果的討論過後,聽到這些內容的瑪莉,主動找上史塔克表示,自己也許可以去試探那些仍在屋外的白人,看他們是否真如先前宣稱的那樣有錢。史塔克覺得好像不妥,但瑪莉表示他們確實需要真正的錢,並用半開玩笑的方式表示自己的外表應該不會讓對方產生戒心。史塔克聽到後,顯得有短暫的尷尬,就也沒有再勸阻瑪莉想幫忙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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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主動用自己的「白人外表」想去探聽情報,某方面是出於善意。但她的身份矛盾與自我歸屬的焦慮,卻被吸血鬼敏銳地嗅到了。他們用歌謠對瑪莉展開誘惑。而電影中的設定是,所有吸血鬼都共享記憶跟感受,並以此呼召來集結成群體。雖然後面瑪莉在關鍵時刻恢復清醒且發現這群人不對勁。她以藉口要回屋內,卻在不知對方真實身份的情況下,於返身離開時被襲擊了。最後成為了吸血鬼踏入屋舍的第一道破口,且造成了史塔克的死亡與感染。

此番變異,某方面消解了瑪莉跟史塔克身上的身份困境,也產生了後續死亡與傷害的風暴。電影一方面以此悲劇事件為起點,往下展現「屋內剩餘眾人」vs「外部的吸血鬼們」實質攻防時的緊張。但與此同時,這部作品也沒有忽略人物情感與精神層面的衝突發展。我認為這點先從大哥史莫克與其妻子安妮的另一條主軸來看會更清晰。


【主軸二】另一種生存路徑的可能:史莫克與安妮

繼續談論史莫克與安妮前,這邊忍不住想額外提一下,麥可·B·喬丹的演出真是讓人驚艷。或者也該說,編導庫格勒與他討論和合作的成果非常亮眼。相較於常嘻皮笑臉的史塔克,我認為史莫克這個角色更難詮釋一點。

他冷酷、有狠勁,卻又不像普遍影迷心目中的一些影史經典黑幫形象。因為他沒有組織跟社會位置,而是依靠他自身的能力拼搏。但與此同時,他也不像全然依靠武力作威作福的毛躁混混。我覺得從史莫克開著卡車,前往找華裔商店老闆「阿寶」時的那段戲,是最能彰顯他行事作風的段落之一。

當時史莫克將載有貨物的卡車停好後,他將一名非裔的小少女叫過來攀談。他首先問女孩,有沒有聽過史家兄弟的名號。而少女明白表示自己知道這對兄弟的名聲。當史莫克自述身份時,少女直接顯露出驚慌神色。

史莫克語氣輕鬆地安撫對方,說自己只是想臨時雇用她來幫忙顧車。並掏出手錶表示,他會每分鐘支付女孩十美分。少女後聽到轉為開心,並馬上答應。但史莫克略微收回手錶,要女孩學著跟敢跟人討價還價,不能他說了一個價碼就接受,接著鼓勵少女開價。少女改口說了每分鐘四十美分,史莫克回應:二十。成交?於是她拿到了比原本更高的小費。

而在史莫克跟老友阿寶討論生意到一半時,他聽見街上傳來少女幫忙按喇叭示警。史莫克就直接走出去,對著想偷搬他卡車上貨物的賊開槍。

沒想到,對方竟是他以前認識的人。此時雙方都有點詫異,史莫克忍不住還先跟對方問候「你過得如何?」然後才問對方:你幹嘛動我的貨?

對方表示,自己不知道那是史莫克的東西。但此時小女孩戳破他的狡辯,表示自己有說這是史家兄弟的東西。但對方不聽。而那位熟人再次解釋,他以為小女生在胡扯,因為史莫克他們離開很久了。

史莫克看了看這位熟人,還有另一個他不熟的同夥。接著對那位同夥的膝蓋開槍。回頭重返商店前還補充說明了一句:我不能讓他動手後,卻毫髮無傷地逃走。他會宣稱自己打贏史家兄弟。不過,他在回到商店後,卻私下拿錢請阿寶找密醫,因為他知道這兩人治療需要非常多錢。

這段插曲乍看像帶點黑色幽默的情境劇。卻同時也讓人窺見,史莫克在過往經驗中所採取的回應方式,遠比單一類型角色的行動邏輯來得複雜。與其說史莫克是兇狠的惡棍,他也許更像是將「惡人」作為自己的保護色跟生存手段。


但,如果我們暫停一下,回頭看本片這套「人物 + 事件 + 衝突」的敘事方式,以及其中的「衝突」如何讓劇情產生轉折與張力,並讓觀眾照見人物特質與命運。我會認為有一點很值得細思:史莫克身上的「衝突」是什麼?他到底卡在哪裡?

一般動作片或恐怖片常見將「強敵襲來」作為產生對抗的衝突點。前面也有提到,電影以實際的人際關係矛盾(如山米跟爸爸的爭執、瑪莉與史塔克的感情糾葛),還有吸血鬼的攻擊作為外部挑戰。此外,諸如史塔克、瑪莉、山米或瘦子等人,他們還有較深層的內在掙扎,主要聚焦於美國社會的族裔問題層面。

然而,史莫克他本身「太有能力」了,以至於很容易削弱挑戰能帶來的衝突動能。在目前劇本編排下,史莫克登場前半段幾乎完美扮演了理性且具能為的另類英雄。

由上述商店街的劇情,我們能看到,他有武力又有頭腦,懂得運用不同策略來達到目的。他也沒有組織的束縛,以及在面對自身的非裔群體時,他恩威並施,或遇見意外時,判斷力跟反應力也一流。如此充滿典型陽性英雄能量的角色,會畏懼社會壓力嗎?我認為史莫克一定會想辦法因應的,就像他在片末,可以一人獨自以軍火對付懷著惡意來襲的三K黨人,將其全數殲滅。他並非沒有膽識跟能力。

可看過電影的觀眾大概多少會感受到,這部《罪人》並非史莫克的個人秀。如以上個小節中山米的部分為例,他其實是貫徹開頭跟結尾的重要角色。是他的歌聲引來吸血鬼,成為對方最想抓的對象。而年老後的他,更為故事帶來了深邃的情感重量。

我們能發現,若僅從族裔困境、超自然鬼怪或三K黨等外顯性對抗來看待《罪人》總體及角色「史莫克」時,並無法充分解釋為何這部電影中的山米一角有如此層次豐富的展現,同時又不失去衝突帶來的戲劇張力。

因此,我認為這部電影在外部對抗外,其實引入了另一面非常細緻的主題——屬於陰性的創傷與情感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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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創造導引與轉折的關鍵人物,就是安妮。她是史莫克的妻子,卻採取了不同的生活姿態。如果我沒認錯,片頭敘述故事的聲音應該就是來自於安妮。而她也是一名胡督(Hoodoo)女巫。

胡督是非裔美國人在奴隸時期逐漸發展出的民間魔法,它揉合了非洲傳統信仰與基督教元素。與常被混淆的巫毒不同,胡督更偏向被壓迫者透過符咒、草藥與儀式來保護自己和家人的靈性方法。此身份與文化元素,也很好的融合在故事劇情中。

在商店街的場次過後,觀眾看到史莫克帶著花束來到一處林間小屋旁,對著一個小小的墓地哀悼。那裡埋葬著他夭折的孩子。而在小屋中,安妮將藥草給予來索取的小女孩。而她跟史莫克不同,毫無意見的收下對方支付的消費券。

史莫克看見後不滿的表示,那不是真正的「錢」。於是他拿走安妮手上的消費券,想改拿美金給妻子。但安妮冷靜又堅定地拿出剃刀,要史莫克換回來。她表示,你的錢充滿血的氣味。

這對久別重逢的夫妻,再見面時顯得劍拔弩張,他們對彼此的生活方式看起來都非常不滿。史莫克認為安妮不應該繼續搞這些東西了,他現在成功又有錢,兩人可以一起去經營音樂酒吧。但安妮很明確地指出,那些是不正當所得,會有不好的後果。

由史莫克的回應中,可以看出他一點都不害怕遭到報復。他有自信與能力可以因應。然後,他話鋒一轉,提到自己自從離開鄉鎮去了大城市芝加哥等地,見識過許多事物,但他就是沒見過安妮擺弄的這些魔法神靈等東西,卻一樣活下來了。

安妮聞言,展現出自兩人見面起爭執來,隱含最強烈怒火的表態。這邊電影背景還加了隱隱的音效處理,印象中,這邊可能還搭配了推軌變焦鏡頭(Dolly Zoom)加強她身為女巫的威嚴與似乎存在的能力。她肅穆的反問:你難道沒有想過,那是因爲自從你離開後,我用盡了所有母親與先祖教導我的咒語跟魔法,來守護你、讓你保住性命嗎?

看著妻子,史莫克緩緩地反問:那為什麼這些對我們的孩子沒效呢?此時,背景的音效消退,畫面也靜止在安妮浮現憂傷的臉龐。她誠實回應:我也不知道。

接著兩人陷入短暫的沈默。然後安妮靠近丈夫、輕輕撫上他的胸膛後,她說:你還帶著我給你的護身符。史莫克聞言,解開了三件式西裝的背心,並回應:我一直都戴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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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我們可以借用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對於戲劇(悲劇)的情感邏輯分析方式來看待這場戲。

在這場林間小屋重逢的戲當中,起初,這對夫妻對話由價值觀差異展開衝突。

史莫克在面對家鄉妻子時,展現他身為現實派男性的自信與掌控意識。而他先前的行為模式也顯示他相信:唯有如此才能在這世界中生存——例如,他教小女孩要懂談判,看似為街頭智慧傳承,但其實也是將自己的生存邏輯套用至下一代。或他對偷貨賊開槍,並非純因暴怒,而是出於維持自己威懾力需要。

可換個角度看,這樣的行為與思維方式,某方面也反映出他對「控制與力量」的依賴。而這可能源自某種在性別角色、社會壓力與內在恐懼交織下養成的本能性應對。

但當對話發展至中段,透過安妮帶著怒氣的反問,讓情勢開始醞釀翻轉。觀眾此時能意識到,剛剛因不認同史莫克做法而一直保持距離的安妮,原來是非常在乎丈夫的。

也因著這絲情感流露,讓一直很強硬的史莫克有鬆動的契機,並說出極為重要的問句「那為何對我們的孩子沒效?」雖然這只是短短一句問話,卻在心理與情感層次引發了「認知(Anagnorisis)」的效果,也就是亞里斯多德所說,角色認出真相、自我或關係之關鍵瞬間。

史莫克之所以能開口提及埋藏很深的脆弱傷口,應該是因為他知道安妮的愛仍在。而安妮則從史莫克的反應也看出,丈夫還保有真誠。同時她也坦誠無力,從女巫的身份轉為一名失去孩子的母親。最後,兩人透過碰觸,確認了即便有裂痕、生活方式也截然不同,他們卻仍懷著愛,並關心彼此失落的情感。

這場戲的發展與轉折,也作用在史莫克一角與總體劇情層面上,彷彿交響樂中的一個新樂章緩緩開展。我想,此時可以來嘗試具體回應前述的提問:史莫克身上的「衝突」是什麼?

史莫克這個角色並沒有一路朝著「發動暴力革命反抗白人地主」或「組團消滅吸血鬼」的打怪對抗路線發展,反而是透過時序較慢才登場的安妮,如同作為一面鏡子,以不同的生活態度映照出史莫克身上存有的深層困境與挑戰:即便他的能力與意志再怎樣強大,終究會有無法掌控的陰性課題——像是無法阻止的死亡、難以接受與轉化的哀悼,以及那些無法用行動掌控或解決的情感問題。

《罪人》當中很耐人尋味的是,劇情並沒有明確提及,史莫克的孩子與父親究竟怎樣死去。就連安妮跟史塔克這兩位與他十分親近角色,也無法回答這點。或許能由此推論,故事中對死因敘述模糊是合宜的留白,並用以對應史莫克無法處理的陰影。


電影中,我們除了在史莫克與妻子重逢時,短暫看到他的情感。但隨劇情繼續往下,眾人忙碌於酒館開幕夜時,史莫克又恢復早先控制意識很強的作風。例如,他相當介意有人以消費幣付款。而面對想來找史塔克的瑪莉,他也不顧對方剛喪母不久,只要求史塔克要送走她,以免惹來麻煩。當晚,他也對山米往後行徑進行了強硬規範,或是面對因為詐賭惹出爭議的人,施以暴力懲罰。

但從觀眾視角來看,史莫克很明顯已無法掌控整個場面了。我們可以繼續以上述的幾段劇情為例,他分別面臨了幾個對應:

  1. 包含安妮跟史塔克等內部夥伴都認為這是開幕夜,不應該如此嚴格。以及當初開業目的不就是想讓非裔鄉親們放鬆嗎?
  2. 對瑪莉仍有情的史塔克無法推開對方。以及當那三名吸血鬼一開始來試探時,曾經指著屋內的瑪莉問,那為何她能進去?安妮馬上回應:因為她是家人,展現了接納與柔軟的一面。
  3. 山米即便面對史塔克拔槍威嚇,但他看起來也沒有打算乖乖聽話的樣子。
  4. 在史莫克忙著處理詐賭爭議時,他並不知道,此時遭襲擊而受感染的瑪莉正跟史塔克有接觸。

一切都在主要角色群發現史塔克被變異瑪莉咬死後引爆——身中史莫克射擊數槍的瑪莉沒有死去,反笑著跑出屋外,表示「他們會來殺光所有人」。而面對倒在血泊中的弟弟,史莫克第一次明顯表現出無法動彈的錯愕跟悲傷。稍後,等安妮釐清情況後,她提出警告,表示應該將史塔克的屍體移出屋外以防變異。但史莫克當下顯得難以忍受,最後決定先將弟弟的屍體反鎖在事發的小倉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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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個人認為,史莫克將弟弟屍體先鎖在屋內的選擇,是一個讓人物情感與故事劇情發展邏輯都更合宜的安排,我甚至想將其稱之為「精準」。

史莫克有所行動,某方面顯示出「他相信安妮的話」。即便妻子的話聽起來很不可思議、要求內容又違反他此時的悲傷情感。但他之相信是有基礎的——包含前面重逢那場戲中顯示,他深愛安妮,並願意一直配戴護身符。還有方才他也親眼見證靠槍枝無法解決變異後的瑪莉。

與此同時,他也掙扎於無法輕易接受兄弟的死亡和自己無能為力的狀態。但實質上,透過史莫克的選擇,我們得以看到他用以逃避、防衛陰性議題的信念,開始產生鬆動與裂痕。

有不少電影作品在處理史莫克這類陽剛英雄遇見這種悲痛事件時,通常會讓角色立刻對某人發火(伴侶、隊友、自己),並進入悲憤復仇模式,甚至做出搗毀東西、宣戰、脫隊單幹等極端行動。

但《罪人》展示了一個很有趣的設定:這些復生的人,他們並非變成毫無理智的吸血怪物或被它物附身。他們比較像是被吸納轉化了。這些人都保有自己原本的記憶,但同時因吸血鬼集精神彼此互通的特質,他們顯得更著迷認同於這份連結、渴望吸納並壯大這個群體。

隨著史莫克見到自己的親友,如史塔克、玉米麵包、阿寶等,受到感染後復生。他面臨的壓力會越來越大,也更顯困惑。外面這些吸血鬼的話語跟面孔,及屋內尚存之人的安危,皆反令史莫克陷入進退兩難的狀態,喪失了原先擅長的應對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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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安妮進一步發揮了她看似幽微的力量。某次拉扯中,安妮借潑灑醃蒜擊退敵人,同時這也讓她確認了,眼前來襲的是吸血鬼而非一般惡靈。於是她得以指點屋內的眾人進行預備。

我想,這邊劇情可以很流暢地推進,便是有賴於編導和演員對角色的細緻理解。倘若前面沒有關於史莫克內在的陰性困境鋪排,並搭配襲擊事件與適當的吸血鬼設定,以瓦解他既有的陽剛手段。這邊安妮也很難合理站出來引導眾人。因為按之前史莫克的性格,他一定會採用獨斷、務實又迅速的戰鬥,而非乖乖待在屋內準備道具。

但如今,安妮指引的方向,恰好化解史莫克卡在原地的困境。不僅如此,她亦促成了史莫克的內在轉變。

安妮透過占卜似乎隱約遇見了自己的未來。她在跟史莫克的獨處時光中,平靜地告訴丈夫,變成吸血鬼的人已無法挽回。這些吸血鬼是靈魂受詛咒、永遠無法安息的狀態,而她不願意如此。倘若有任何萬一,她希望史莫克能以木樁插入自己的心臟。

聽到這些話,史莫克顯得很驚慌也很抗拒,表示不管你那些有的沒的占卜顯示什麼,他想要所有人都活下來。但安妮卻反告訴他,即便死亡降臨,若自己的靈魂脫困,她就可以跟兩人的寶貝一起慢慢等待,等待史莫克最後一同團聚的時刻。

後來在總攻防的時刻裡,安妮為保護他人而遭到襲擊。瀕死的她依舊堅定的請史莫克履行約定。最終,史莫克在悲痛中動手,做出了跟他過往決策基礎相異的行動——傾聽並尊重他人的選擇、接納了自己此時此刻的無法作為。


在外顯事件中,安妮提供知識輔助任務進行,並為了守護他人而亡,過程中還促成男角色的轉變。上述這些如果處理不當,很容易產生某種過分功能化、工具化的女性角色形塑。這類被批評的角色通常看似關鍵,但卻在劇情中僅服務於男性角色的成長、救贖或情感轉折,其自身慾望、矛盾與複雜性則被邊緣化或壓縮。

然而,因著史莫克如何面對陰性難題的主題動機發展,安妮成為真正與史莫克互動,並具有主體性之存在。其胡督女巫的身份、守護與引導的內在力量,也成為敘事的文化肌理。

回顧電影在山米在倖存與老年後,其所展示的故事情感核心之一,在於面臨社會結構壓迫與個體內在之罪疚感的交織下,人們要怎麼帶著這些傷活下來?不只是用什麼方式活著,更是個體怎麼選擇處理傷痛的探問。


其中,關於史莫克的結局,我也覺得非常的有意思。

當夜最初的三名白人吸血鬼當中,有一人是鋸木廠前地主的姪子。因著它們群體共享記憶的特性,吸血鬼們得知,該鋸木廠前地主是三K黨員。他們一行人預計在天亮時帶著武器,來獵殺這些喝酒跳舞到天亮的非裔人。換言之,即便沒有吸血鬼事件,白天也會有人前來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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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太陽升起、吸血鬼事件落幕。史莫克將存活的山米送走後,獨自留下來備戰。觀眾得以看到史莫克早就預備好大批軍火,以備任何意圖不軌的侵擾。這就是他原先最擅長的務實風險管理措施。

電影在邊很巧妙的回放了當時他跟史塔克一同與對方交易時的對白。但如今,史塔克因著他沒預想到的事件,已不在他身旁。史莫克只能自己用顫抖笨拙的手捲菸。他接著摘下安妮給他的護身符。

待對方現身並展開一陣對戰後,那些人幾乎全被史莫克殲滅,現場只剩下前地主倒在地上痛苦掙扎。同樣中槍失血的史莫克緩緩坐到了地上,向著那位前地主問菸要抽。

此時,史莫克看見了一旁出現身著美麗新娘服的安妮。她懷中抱著兩人曾經無緣的孩子在等他。她說:你要先把手上的煙(smoke,也對應他的綽號)丟掉才可以抱孩子,並稱呼他的本名「伊利亞Elijah」。

但那名倒在地上掙扎的三K黨地主還在嚷著他會付錢,只求史莫克放過他。史莫克彷彿很厭煩受到打擾的,最後朝他開槍。這讓亡魂安妮的臉上浮現「真是受不了你」的表情,但還是伸手把孩子讓他擁抱。

我覺得這個處理有一點黑色幽默,但其實也很感人。因為終究有更深層的存有,讓他們夫妻重新聚為一體。


「旁觀他人之痛苦」:淺談《罪人》中的觀看倫理

最後我想稍微談論一下,個人觀察到《罪人》當中的畫面處理方向。

我認為導演萊恩・庫格勒是電影團隊中重要的靈魂人物之一。跟前陣子由西恩貝克(Sean Baker)編導的《艾諾拉Anora》很類似,個人很欣賞兩位導演在影像處理上的策略。他們在兩部各自的作品中,都透過影像語言呈現大量角色的生活處境,並適當轉化了人物面臨的壓迫議題。這並非規避,而是透過形式的選用與編排,讓觀眾有機會體認到問題與結構性的複雜性,並在此意識下產生更深層的同理。


以《罪人》的作品片段為例、展開論述前,我想先描述個人是如何看待這些影視敘事策略的。

一般來說,當人們坐在戲院席上觀賞一部電影,很自然的會被聲光效果帶動、被情節與角色形塑牽引與觸動。這便是影視能作為娛樂並吸引觀眾的其中一項因素。然而在感官刺激外,從「影像展示」到「觀眾認知的敘事效果」之間,都涉及三方的互動,即——「作品 / 文本」、「創作者」與「觀眾」三邊,各自在資訊傳達與理解的位置與方向性。

此互動過程不只涉及「觀眾看到、感受到什麼」也包含「某件事如何被敘述與呈現?」「此表述形式如何影響觀看者?」等提問。這些思考,打開了欣賞影視作品的「觀看倫理」可能性探討。

「倫理」若作為日常語言,通常泛指某些行為準則、社會規範。其可能會用以評斷他人言行是否得體和合乎社群期待。但這邊的「觀看倫理」語境脈絡,屬於倫理學的範疇,也就是,探問觀看這個行為本身,蘊含了哪些關於關係、責任與界線的哲學問題。

因為人們所見的影像訊息,並非中性的紀實與再現,而是涉及「觀看方式」的選擇與建構。有諸多影像呈現方式都可能包含了倫理考量,例如透過景別安排觀看距離:是用特寫讓觀者貼近苦難,還是用遠景讓人保持旁觀距離?或透過打光跟焦距,讓主體清晰、凸顯?或以遮蔽、模糊、殘影等方式保留餘地?

影視創作者在設計影像時,不單只是「展示事件」,而是透過技術手法,引導觀眾的生理觀看焦點、安排觀看事件的位置、強化意識與感受所側重方向等。由此,除了展現出創作者對自身作品的觀點外,亦蘊含對於觀眾的邀請。這些形式表現若搭配作品 / 文本,以及前後脈絡,變得以開展出多層的解讀路徑,使作品與觀眾產生更深刻的連結。


與具有浪漫喜劇調性定位的《艾諾拉》相較,《罪人》作為超自然恐怖與動作片,會涉及更多物理暴力與殺戮的情節。但我當時在戲院觀賞《罪人》時,留意到,導演庫格勒在處理暴力橋段時,跟自己印象中的恐怖片不太一樣。

回憶自己今年看過的幾部超自然恐怖片,如《狼人》、《吸血鬼:諾斯費拉圖》片等,當中主要以「身體異變」、「暴力攻擊」、「殘酷追獵」、「怪物現形」等影像形式出現。除了視聽上的強度,這些也多搭配為情節轉折或情緒高點的營造,試圖以具有強烈的感官衝擊力的形式,創造觀眾感受上的震撼(驚嚇、害怕)效果。

但個人認為《罪人》的表現方式與情緒效果的邏輯建構並非如此。庫格勒反而是在「視覺」上非常節制,將位置讓給「音樂 / 音效」,還有故事本身的情感與背景文化基底發揮。

以下我想從兩個觀察面向來以案例描述,分別是:

  1. 可視暴力的轉化處理
  2. 電影收尾段落的視覺安排如何建構情感深度

備註:由於這目前是院線片,可能部分的細節我會記得不夠清楚或準確。以下的分析是基於個人的記憶中的大方向為基礎。


可視暴力的轉化處理

首先,我覺得「瑪莉遭襲擊時的轉場處理」這段還蠻有代表性的。除了瑪莉是主角群當中第一位受到襲擊的人以外,其實基本上片中角色在遭到吸血鬼襲擊時,畫面都是用類似的轉換邏輯處理。

前面段落在角色分析時有提到,瑪莉為了想幫史塔克開拓財源,主動用自己的「白人外表」去接近自稱音樂家的三名吸血鬼。最後,不知對方真實身份的瑪莉,在返回屋內的路上被咬了。

當時畫面是用正反拍的方式,以全景至中景的景別,先將攝影機落在吸血鬼三人組坐著的樹幹後面,讓觀眾越過三名吸血鬼,看見瑪莉警覺對方怪異後,退開幾步的肢體動作,以及屋舍的方位。而後的畫面,鏡位改在瑪莉前方位置,讓轉身後的瑪莉朝攝影機(房屋 / 觀眾)的方向走來。此時,觀眾可以看到後方,因透視跟焦距顯得縮小、模糊的吸血鬼們,其中的首腦騰空飛起。

在畫面主角不可見、觀眾卻清楚知道的落差中,眼看瑪莉要被襲擊的緊張心情緊繃到一個極致時,畫面卻被切斷,然後卻伴隨高亢的女性聲音嚎叫,剪輯至屋內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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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是由演員潔米·勞森(Jayme Lawson)飾演的寶琳,在台上所演唱的歌曲開頭。這首〈Pale, Pale Moon〉敘述的是關於,非裔美國人在白天必須在烈日下辛苦勞動,而夜晚的蒼白之月才是他們心中嚮往的,因為那象徵了自由與解放。寶琳以充滿力量與節奏感的歌曲表演,帶動了整個酒吧內的人進入狂歡的歌舞。

觀眾原先預期會看見血腥的視覺暴力。但這邊卻反而透過聲音呼喊,銜接至一場歌曲演出的盛宴。透過音樂本身的渲染力、表演者如貓科走動的肢體動作與表情特寫,觸動觀眾的感官,且將注意力導向一首充滿生命解放渴望的藍調歌曲承接情感重量。與此同時,觀眾也因自身的已知視角開始累積不安。我想,導演不是單純「拿掉暴力」而是透過觀看方式的重構,讓觀眾原先的預期心理多了一層轉換,而非消費性的直接獲得刺激。

隨劇情往後發展,像是酒吧的門衛「玉米麵包」、華裔老闆阿寶等人被襲擊的過程,同樣也是斷開視覺,僅保留暴力發生前「預留空白」,因為當下觀眾都已知道外面有吸血鬼存在。作為主角群熟識的配角群,他們在悲劇事件中觸動觀眾的方式,反而是透過劇本層面的搭配來完成。

例如,玉米麵包在異變後嘗試偽裝常人要進門時,原本憨厚木訥的他言談變得非常尖銳且具攻擊性,甚至堅持要跟史莫克討取報酬。又或者是阿寶若無其事地現身,並表示車已準備好,要帶太太葛蕾絲回家。然而,在他說話當下,一旁有個還未受到感染的人被一旁的吸血鬼衝出來攻擊,阿寶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這讓葛蕾絲從疑惑到確信了丈夫已經死又後復生。

以阿寶的片段來說,當下的畫面針對一旁受襲擊的人,大都是採用中景至全景的景別。剪輯上,畫面停留時間也很短暫。反而是針對阿寶與其他屋內角色的表情與肢體動作,有更多展現。讓復生後的言談、態度,對比其異變前的狀態,產生一種詭異感與覺知後的感傷。

而後面正式展開攻防的過程中,針對屋內其他的重要配角,如葛蕾絲、瘦子跟寶琳等人的犧牲時,個人印象中,電影也都是以較遠的景別呈現,又或者是避開長時間單一畫面停留,以剪輯斷開視覺後續。在多邊混戰狀態下,這種影像敘事方式配合當下情境的快節奏,繼維持了一定的動作片張力外,也在觀看倫理面上,避免將角色(尤其是非裔族群)的受難轉為娛樂奇觀。

此外,這部電影在形式上抽離暴力的視覺快感機制後,對應填補的情感對位,很多都是關於,前面在分析史莫克段落中所提及的陰性面創傷——我原先親近、摯愛的對象,為何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遭遇悲劇?如果早點知道,是否就能避免?如今他的面容沒有改變太多,甚至還說著我熟悉的語言、保有原先的記憶,那一切還能挽回嗎?

又或者是,當史莫克面對遭到襲擊後的妻子安妮,他在悲痛中選擇遵照安妮的意志,將木樁插入妻子的心臟時。此時畫面依舊沒有刻意渲染「安妮犧牲」的悲劇性。重點反而是放在已經成為吸血鬼的瑪莉近乎崩潰的不可置信,還有丈夫史莫克的無力。

上述種種針對可視暴力的轉換,都在身為觀眾的我心中,產生複雜的感觸,而非只有針對「明確正邪對抗」、「成敗與否」的在意。


電影收尾段落的視覺安排如何建構情感深度

除了關於視覺暴力的轉化,我也想特別再提一下電影收尾段落中,對於年老山米登場後的視覺呈現安排。

前面有提過,《罪人》找來了傳奇等級的藍調音樂大師Buddy Guy,客串演出晚年的山米。可以想見,有些導演在面對這種組合時,可能會選擇讓大師有完整的演出段落,以此創造情緒渲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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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段落在進入時,畫面首先是正面對著舞台的全景。比起演出者,觀眾一眼看到的是牆上的藝術畫作,那是寶琳的面容。曾讓山米著迷不已的寶琳,後來在總攻防過程中,為了幫山米爭取逃跑時間而犧牲。畫面進來的時間點,台上的演出剛好結束了。

接著,結束當晚演出的山米,來到酒吧的吧台邊坐著。此時,員工前來告知,外面有人想找他。他回應,請對方進來。接著應聲走入酒吧的,是一對衣著時尚的年輕男女。沒想到,他們摘下墨鏡顯露面容後,竟然是當年的瑪莉跟史塔克。此時山米雖然反應沒有很劇烈,但也看得出驚訝。

但隨著他們展開對話,畫面也一直是很安靜、平實的拍攝風格。以及,我若沒記錯的話,這段演出應該只有現場的環境音效,而沒有配樂。

史塔克表示,當年哥哥史莫克與他對峙時,最終還是不忍心下手。他提到,史莫克的要求是,史塔克必須放過山米。而山米則平靜地反問,所以現在兩人是要來對自己動手嗎?

但史塔克卻說,自己主要是來聽山米演出的。他一面閒話家常,提到山米出版的早期唱片音質不是很好、自己還是比較喜歡不插電的吉他等等。史塔克這次來,主要想知道,山米是否仍保有當年充滿魅力的音樂表現。

聞言,山米拿出了自己身旁盒子中的吉他。透過特寫觀眾可以看到,這把吉他跟當年他用的那把、也是史塔克兄弟送他的那把,造型是一樣的。山米簡單的演奏起來,並唱了一小段過去他在史塔克身旁的副駕駛座時,所唱的自創歌謠。瑪莉也輕輕地坐到史塔克腿上領聽。

此時,隨著音樂召喚,畫面穿插了他們快活、歡欣的往昔畫面回放。史塔克聽完以後表示,山米還是很優秀。

而山米卻突然談起那個發生悲劇開幕夜。他說,一直到現在、每到入夜時分他還是會想起當時的驚恐與痛苦。但與此同時,他也難以忘懷,當天在一切悲劇尚未發生前,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天。若我沒記憶錯誤,電影這邊有穿插開幕日的其他畫面——安妮帶著其他婦女一起說笑跟準備食物,瑪莉跟史塔克共舞,就連之前我們一直認為比較嚴肅的史莫克,他也有短暫放鬆的時候。

山米問了史塔克,對他而言也是如此嗎?史塔克表示同意,因為那也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還活著的大哥以及夕陽的時候。

這邊有個畫面讓我印象很深,那是一個攝影機擺在較低的位置平行拍攝,畫面構圖內容中是山米與史塔克坐於椅子的下半身。其中,兩人的膝蓋靠得很近,就像一般的友人。

史塔克跟瑪莉並不打算真的殺害山米,因為他們能感覺到眼前的山米也時日不多了。在離開前,瑪莉湊近山米,似乎有些開玩笑的試探:如果你想要回復身體的狀況,我們也能幫你。但山米露出微笑婉拒了。他選擇保有短暫卻自由、有記憶、有痛苦的人生。

這對情侶最後告別離去,推開門走入夜色中。跟過去的彆扭不同,如今他們很自然地挽著彼此的手。

我個人非常的喜歡收尾這段風格寧靜的處理。透過前面很多音樂演出的片段,都足以證明導演庫格勒非常懂得將演出場面精彩呈現。但在此,他卻讓視聽的表現形式,讓位給人物的情感以及音樂本身如何召喚記憶。

文化與藝術評論者桑塔格,曾在著作《旁觀他人之痛苦 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中探討,當我們面對苦難影像時,可以思考的諸多面向與反思。桑塔格非是闡述某種「正確的觀看方式」,而是關心人們如何進行、參與觀看本身。

因影像是經過選擇與構造的結果,它可能讓人們以為自己產生了共感,但實質上只是沿著一條被設計過的情緒軌道前行。然而,人們同時也不能因意識到這些機制,就反過來抵抗影像本身所召喚的一切痛苦經驗。否則,我們便是在以批判觀看的名義,逃避了對苦難真實性的承認。真正的觀看倫理,也許就是接納這個矛盾並學會與之共處。

回顧《罪人》這部作品細緻的表現,足以彰顯身兼編導與監製的萊恩・庫格勒,他身為創作者的思維位置、角度跟關懷,都深深跟基於非裔美國人處境、文化與情感議題等層面的理解。且引領觀眾在故事最後,記得愛、也記得光。


小結

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非裔美國女性作家童妮.摩里森(Toni Morrison)曾為一套普利摩.李維的著作合集撰寫導言。她寫道:

“The triumph of human identity and worth over the pathology of human destruction glows virtually everywhere in Levi’s writing…Time and time again we are moved by his narratives of how men refuse erasure."

「在李維的書寫中,幾乎處處存在微光,那是人性身份與尊嚴,穿越人類自我毀滅病態後所綻放出的光芒。一次又一次,我們被他的敘事觸動——那些關於人們如何拒絕被消抹殆盡的講述。」

Toni Morrison, from the introduction

前陣子,我碰巧在Spotify上聽到饒舌歌手Kendrick Lama的歌曲〈FEAR.〉。他訴說自身從7歲、17歲跟27歲歷經的種種焦慮。我當時在戲院看完電影,腦中第一時間浮現的就是這首歌曲的內容:

兒時,家父長會怒吼著:你以為是誰撐起這個家的?還有數不清的戒律,有些是屬於父母的心情、有些屬於社群、另外也有些來自社會。不早早學會就會直面暴力。

青少年時期,一方面想證明自己、想逃跑,但到底要選擇怎樣的歸屬?誰能信任?我該選擇高調而強悍嗎?但有種力量似乎會懲罰那些太張揚的人,這彷彿銘刻在DNA裡的罪,讓死亡如此輕易的降臨。

成年後,因為才華收穫名聲跟財富。但過往的饑餓感如同暗影。我的錢會被騙走嗎?我會再也無法維持這樣的收入嗎?我會回到媽媽每天都不快樂的日子嗎?我會失去忠誠失去愛、無法成為後輩的榜樣且因為忘了謙卑而遭罪嗎?神啊,我應該如何在這個世界存活?

類似這些掙扎與自我懷疑,全部都在電影裡透過諸多角色具體呈現了。我想,這部電影在故事內容上最感動自己的,就是每位角色有各自的途徑與嘗試,最終交織出自身族群的「講述」與「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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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路上|Ain't Got No. I Go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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