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記繡坊的廳堂裡,僅有的一盞燈火忽明忽滅,謝禹珩望著蘇沁的臉,目光緩慢地一點一點收折起情緒。
「今天太晚了,早點休息吧。」他壓低語尾的聲調,像是不願打破此刻的平靜。
聽及此言,蘇沁微微推開謝禹珩,語氣裡透著嬌嗔。「等一下,人家想問的事還沒問完,你這樣就想打發我走啦?」
謝禹珩怔了怔,凝視著她。她的眼神明亮,像夜裡的一簇燈火。他無法抗拒這樣的眼神。
「好。」他低聲應道,語氣輕緩,像是怕驚動了什麼。「妳想問什麼,我都告訴妳。」
謝禹珩有預感蘇沁接下來要問的問題不會太好答,只覺得胸口像壓著一塊看不見的巨石。
蘇沁凝望著他半㫾,終於開口:「那天我返家的路上,要追殺你我的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我的命,也要你的命?」她的聲音放得很輕,「我們在躲避的對象,到底是誰?」
謝禹珩的肩膀微微一沉,那雙原本柔和的眼睛,悄然收回了光。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望著她,像是在權衡。隨後,他緩緩開口。
「那些人,是我的敵人派來的。」他的目光在燈影裡慢慢暗下。「他們想要我的命,也想要妳的命。因為⋯⋯妳現在在我身邊。」
說到這裡,他的視線落在她臉上,眼裡浮出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
「我們在躲避的對象⋯⋯是我的政敵,也是我的⋯⋯家人。」
那最後一個詞,說得極輕,像從喉底慢慢翻出來的冷風。
他閉上了眼,深吸一口氣。「我得罪了很多人⋯⋯」他輕笑了一下,「在權力鬥爭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人會手下留情。」
蘇沁微微低呼,下意識地握住了他的掌心,她感到他的掌心一片冰冷。
「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是這個樣子⋯⋯」她試圖冷靜的聲音中透出顫抖。「我好像有點明白你的心情⋯⋯珩哥,我很抱歉,讓你想起了痛苦的往事。」
謝禹珩看著她。蘇沁的雙眼裡沒有退卻,只有一份沉靜的陪伴。
他反手輕輕扣住她的指尖,拇指慢慢摩挲。
「沒關係。」他語聲輕淡,像風掠過夜裡的枝葉。「我已經習慣了。」
他微微一笑,笑容裡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疲憊。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在一起。」
他俯身,將她摟進懷裡。動作安靜而堅定,像一種無聲的允諾。「我會盡全力保護妳。」他的聲音落在她耳畔,輕得像一滴露水。
他閉上眼睛,那句話在心底慢慢沉下。
窗外的星光一閃一閃,燈火裡,有什麼東西,在此刻悄悄安放。
夜已深,兩人在吳記繡坊的二樓歇下。窗外的月光斜映進來,在木地板上留下一格一格淡白的光。蘇沁正端著一盆熱水進來,當她看到謝禹珩正捲著褲管,準備替自己換藥時,她連忙放下臉盆,說道:「我來幫你」。
「不用,」謝禹珩坐在床沿,彎下腰解開小腿上的包紮,「好得差不多了,我自己來就行。」
蘇沁笑吟吟地坐在他身側,「怎麼突然跟我客氣起來了?」
謝禹珩原本紮進褲頭的襯衫,因彎腰的動作而拉扯、掀起了一角。那掀起的衣角下,隱隱透出一道泛紅。蘇沁瞥見,不禁疑惑道:「咦?你的背也受傷了嗎?」她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掀起那片衣角。
謝禹珩瞬間打直了身體,一隻手扣住蘇沁伸過來的手。
「別碰。」他的力道大得不尋常。
蘇沁微微一怔。那一瞬間,他的防備像忽然回到他們初識的那天。她放輕語氣,緩緩地說:「好,我不碰。」
她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搭在謝禹珩的大掌上。「我只是以為你的背也受傷了,一時擔心,才⋯⋯」
謝禹珩緊繃的肩膀一點一點卸下來,掌心的力道也慢慢鬆開。當他開口時,聲音像從一只舊木箱裡打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深深吸氣,將剛才那股反射性的激動慢慢沉澱。「妳想看的話⋯⋯就看吧。」
蘇沁輕輕替謝禹珩褪去襯衫,那條自右肩斜落至腰的舊疤,忽如一道靜默的河,橫亙在她與他之間。白色的痕,乾澀而粗糙。她默不作聲,像在試圖讀懂那些斑駁的紋理。
「真的是舊傷,沒騙妳。」謝禹珩的聲音透過胸膛傳來,帶著一股隱隱的顫動,不知是過往的情緒,還是別的什麼。
蘇沁取過內衫,俯身替他披上。布料輕落,覆蓋那道舊痕。她的動作緩慢而小心,像在修補一件破舊的軍服,怕一不留神便會扯開了什麼。她本想開口,卻在看到那張隱入陰影的側臉時打住。謝禹珩嘴角那道不再上揚的弧度,讓她明白有些話無法問,有些門不該擅入。
隨後,她打開早前跟吳奶奶商借的醫藥盒,取出膏藥與繃帶,淡淡地說:「小腿上的傷還沒好全,會有些疼。」
藥草的氣息在房中慢慢飄散。蘇沁俯身,低頭替謝禹珩換藥。動作一如話語,克制、溫柔,不打擾,也不追問,她的沉默有一種近乎安穩的靜謐。謝禹珩低眼看著她的動作,跟過去幾天一樣,慎重地、寧靜地。他忽然伸手,握住她還停在繃帶上的指尖。
「那道疤……是我十五歲時留下的。」他的聲音從喉間滲出。「那天,我叔父想殺我。用馬鞭抽我,然後把我推下樓。」
他的眼闔上,睫毛在臉上投下一道細影。片刻,他睜開眼,看見她眼中一抹無聲的顫動。
「從那以後,我就明白了,這世上,沒有人能信。即使至親,也可能是仇人。」
他低頭,看著她,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指腹像撫過一片安靜的湖。所有沒能說出口的話,在這次觸摸中慢慢融化。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燭光微顫,他的聲音更輕了。「有妳在身邊,至少⋯⋯我知道,這世界上還是有人可以相信。」
月光攀上窗櫺,落在他指間,照亮她的臉。
蘇沁凝視著他,淚珠一顆一顆墜下,像夜裡的露水。她輕吸鼻息,像是怕驚動什麼。
「珩哥,我⋯⋯我巴不得能陪著你!如果那時我們就認識了,那就好了!」她喃喃,又低頭,像忽然想起什麼。「但是⋯⋯那時我幾歲?你十五歲那年⋯⋯我,我才⋯⋯」她開始默算。
謝禹珩看著她那認真、急切的模樣,眼中泛起一絲光芒。他以指腹抹去她臉上的淚痕,唇邊浮起一抹極淺的笑。
「傻丫頭。」他低聲,語調中有一份久違的溫軟。「那時候妳還是個小丫頭,能做什麼?」他將她輕輕摟進懷裡。「但是現在,有妳在身邊就夠了。」
他低下頭,眼裡的陰翳慢慢退去,只餘下一片溫柔。
「不要哭了。我最捨不得看妳哭。」
月光靜靜灑下,兩人的影子在牆上交疊,像一幅未完的畫,柔和而寧靜。
隔日清晨,天色微亮。城鎮的街巷透著一絲寒意,薄霧尚未散去。
謝禹珩立在窗邊,內心暗暗權衡,是否該讓蘇沁先到府中暫住。她的安危令他憂心,但昨夜的坦白,卻讓他難以啟齒。他擔心一旦開口,她會將此事與「軟禁」聯想在一起。
他沉吟片刻,轉頭望向身後的蘇沁。「前些天妳提到的那位趙老師,我派人去探查過了。沒問題的話,先送妳到趙老師家暫住,好嗎?」
蘇沁聽見這句話時,眼底閃過一抹了然。她朝他輕輕一笑。「我聽你的。」
謝禹珩低聲吩咐今晨前來的副官李明安排一切。臨別時,他鄭重地與吳老太太話別。昨夜發生的事,像一場太美的夢,美得讓人幾乎無法相信。可一轉身,蘇沁站在他身邊,卻又真實得讓他心裡湧起暖意。
他忽然覺得不捨,決定再多陪她走一段路。
兩人一馬,一路上,陽光透過樹梢斑駁灑下,地面上,影子並肩前行。謝禹珩側過頭,看著她清澈的眼神,心裡除了感到溫暖,卻也有揮不去的擔憂。
「在趙老師家裡,也要小心。遇到什麼可疑的人或事,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還有,不要隨便相信任何人。即使是我的人,也要保持警惕。」
他的語氣輕鬆,卻透著一絲不安。世道紛亂,信任本就是一件太脆弱的事。但他希望她能相信他,也相信這段微弱卻真實的情感。
蘇沁略帶無奈的笑著,回道:「知道了,我的大將軍。」
謝禹珩靜靜地嘆了口氣,心裡默默祈禱,希望那位趙老師,真的是個好人。
街巷漸漸開闊,走到巷尾時,一棟灰磚砌成的洋樓矗立在眼前。黑漆鐵門半掩著,而門前站著兩個人。一人穿著灰呢長褂,眼神溫和,眉間透著一抹書卷氣,神色略為拘謹;另一人一襲筆挺中山裝,腳踏皮鞋,頭戴小禮帽,圓框眼鏡底下,一雙眼透著威嚴。
蘇沁微微怔住,那是她的父親蘇哲。
蘇哲立在門前,神色不怒自威,緩緩開口:「沁兒,過來。」
她不知父親為何會在這裡,卻明白他何以生氣。晚宴、軟禁、黑衣人的追殺、密道、破廟、廢棄木屋、吳記繡坊。這四日的行蹤,每一筆,都是理由。她失蹤四天,足以讓父親震怒。
她感覺到一股冰冷從背脊爬上來。父親的目光如同一道牆,沉沉壓著她。她沒法解釋,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幾日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而謝禹珩,此刻在父親眼中,就是那個讓她失蹤四天的罪魁禍首。
蘇沁轉頭看了一眼謝禹珩。她的眼神裡,有擔憂,有歉意,有不敢言說的請求。更深一層,她知道,父親,是謝禹珩正在查的人。那筆走私的軍火案,線索還握在謝禹珩手裡。
蘇沁望向父親,語氣有些尷尬。「爹⋯⋯您聽我解釋⋯⋯」
謝禹珩望著眼前這個男子,臉色慢慢沉下來。他未曾料到,會在這裡、這個時間點遇上蘇哲。他微微眯著眼,目光鎖在那男人身上,蘇哲身上不容忽視的氣勢,讓他在心裡默默批注:此人,不簡單。而他很清楚,局面比預期複雜。
他看見蘇沁眼裡的不安。她害怕什麼,他一清二楚。他輕輕握住她的手,目光柔和而堅定。「蘇沁,妳先過去。」他平靜的語氣中帶著無聲的承諾。「我會在這裡等妳。」
謝禹珩鬆開手,看著她走向父親。蘇沁經過身側時,她眼神裡的提醒跟請求,他都看在眼裡。
當女兒走到面前時,蘇哲開口了。他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每個人聽見:「我不記得送妳去英國,是讓妳學這些事情。這,也應該不是趙老師教的,對吧?」
一旁的趙老師露出尷尬的笑,只能唯唯稱是。
蘇沁低下頭,感受父親話語中隱隱的怒意。她心中自責,又怕父親將怒火牽連謝禹珩,低聲道:「爹,都是女兒的錯⋯⋯女兒在外行為不當,身陷危險,是謝將軍救了女兒一命⋯⋯爹,您責罰我吧。」
謝禹珩聽著這話,唇角微微抿緊,雖然他面色不改,卻已緊繃神經。再看著蘇沁低頭向蘇哲懇求的模樣,聲音裡帶著歉意,像是試圖扛起一切,謝禹珩再也忍耐不住,向前走上一步,站在她身側。他直視蘇哲,語氣不卑不亢。
「這幾天,蘇小姐確實遇到危險。而我,只是盡我所能保護她。」他頓了頓,「如果蘇先生要責怪,就責怪我吧。」
蘇哲冷哼一聲。「蘇宅的事,不勞謝將軍插手。小女做錯了什麼事,該如何責罰,蘇某自會處置。」他話語落下,冷冷轉向蘇沁。「沁兒,跟我回家。」
蘇沁跟著父親走向停在一旁的馬車。上車前,她看向謝禹珩,用眼神向他輕輕示意:別再說話。隨即,她的身影消失在車廂內。
謝禹珩看著車簾垂下,聽著馬蹄聲漸漸遠去。他立在原地,心裡只覺得甸甸的。
站了很久,他沒有動。腦中浮著她的臉、她的笑、她的聲音。
他緩緩抬頭,看著天色,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步伐寧靜而決絕。
她回家了。不是逃走,不是消失,不是被奪走。
但他心裡,仍有個聲音慢慢浮現——
不管怎樣,他想把她帶回來。帶回他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