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塔橋畔的鐘表匠用駝毛刷擦拭古舊發條,指著滿牆齒輪對我說:「時間是數萬次重複的死亡。」大笨鐘報時的銅管聲自泰晤士河面盪來,碎成粼粼波光。我忽而憶起京都醍醐寺的垂枝櫻,當八重花瓣觸及青苔剎那,整座伽藍的風鈴都屏息——原來天地間確有某個瞬間,能令時針鏽蝕,教永恆蜷縮成露水墜落時的渾圓。
敦煌莫高窟的畫師將半生研磨成青金石粉,筆尖顫巍巍停在飛天衣袂最後一筆。窟外沙暴正吞噬商隊駝鈴,他卻在菩薩低垂的睫毛裡看見千年前的月光。那些被氧化成褐的硃砂,原是畫師以指尖血調和,如今我們仰望的剎那頓筆,竟成了穿越十個世紀的怦然心跳。
地中海漁村的老鞋匠每天對著夕陽敲打皮革,每道摺痕都是歲月拓印的等高線。當他為新嫁娘縫製婚鞋時,針腳裡藏著五十年前初見妻子赤足踩浪的畫面。威尼斯時裝週的設計師不會懂,真正的奢華是將半世紀晨曦暮靄,納入鞋尖一粒貝母的光暈。普魯斯特在瑪德蓮蛋糕溼潤的孔隙中打撈整個貢布雷,我卻在旺角茶餐廳的絲襪奶茶裡嚐到更驚心動魄的永恆。戴金勞的伙計將滾燙錫壺提高三尺,琥珀色瀑布衝擊厚瓷杯那聲「滋——」,是九龍城寨殘存的嘆息,是移民二代解不開的鄉愁摩斯密碼,更是老夥計三十年如一日擦拭玻璃杯時,在冷氣房鏡面反覆蒸發又凝結的汗鹹。
佛經說「念劫圓融」,物理學家爭論量子糾纏。而我寧信街角補衫婆婆鏡框後渾濁的凝望——她將客人西裝肘部的破損繡成墨菊,每片花瓣都是等待獨子越洋電話時的晨昏線。那些被熨斗撫平的皺摺,何嘗不是母親們用思念織就的時間錦緞?
聖保羅大教堂圓頂鑲嵌著牛頓不願安放的墓誌銘,恆河沙數的朝聖者正用赤足丈量生死的河床。或許所謂永恆,不過是京都老陶匠將三百年窯火淬煉成志野燒的冰裂紋,是伊斯坦堡香料商人把四十載晨昏調配成一小瓶玫瑰晨露,是深水埗排檔裡那碗及第粥冒起的白煙,在寒夜中纏繞成遊子永遠回不去的童年炊煙。
此刻維港夜色正將萬家燈火釀成流動的星河,太平山纜車拖著光鏈攀向記憶的制高點。當渡輪鳴笛震碎滿海霓虹,我終於明白:那些在時光長河裡閃爍的永恆,從來不是璀璨的恆星,而是凡人用生命瞬間摩擦出的磷火。就像此刻你我眼中映照的星光,有些早已死去億萬年,卻在凝望的剎那獲得重生。
海風捲起報攤的《號外》,頭條在夜空翻飛如祭典紙錢。鐘表匠鎖上櫥窗時,滿牆齒輪突然集體靜止——原來當蝴蝶停在蘇州繡娘的繃架上,當茶葉在紫砂壺底緩緩舒展,當你讀至此處抬眼望向窗外雲影的瞬間,便是諸佛拈花時欲說還休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