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現在的台灣影視產業成熟度,加上環境限制。要像韓國那樣,大量生產批判威權時代,記念民主運動的影視作品,實有困難。不過,以類型化電影的外殼,像恐怖、驚悚、喜劇、愛情、推理......的題材,加上戒嚴白色恐怖年代的背景,將當時的權威、暴力氣氛融入,以達到控訴或思辨的效果,是較容易作到的。
近年來類似的嘗試包括電影《餘燼》,電玩《返校》和它之後的改編電影,《搜查瑠公圳》也是類似的企圖。
單純把《搜查瑠公圳》當成犯罪或推理片會覺得有趣,裡面許多情節的反轉,都有可觀之處。而電影把體制的暴力和私領域的暴力融為一體,相關的描寫,如一開始的殺戮血腥場面,背景是蔣介石的演說廣播;後段目擊證人又從蔣介石的廣播,辨識出兇手講話的口音,不自覺說出「蔣公是殺人兇手」,這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部份。此外,兇殺案不只是私人之間的恩怨情仇,而是時代悲劇,電影中也有所著墨。陸根生那樣的老兵所在多有,很多台灣人的成長記憶中,都有這樣一位「老芋仔」,他們可能是學校的師長或工友,部隊的老士官長,或者路邊拾荒的清潔工。陸根生年輕時顛沛流離,被強擄當兵後離鄉背井,來到異地台灣,好不容易成家,卻沒有得到溫暖和關愛,羞憤嫉妒之餘,痛下殺手,令人憐憫。
當時許多退伍軍人無法自由婚姻、傳宗接代;可以結婚者,尤其所謂本外省通婚,像電影中阿美和陸根生那樣的婚姻,如同某個鄰居所說的「一個蕃薯、一個芋仔」,由於貧富差距、地域觀念、家庭價值的差異,導致許多家庭悲劇。我在社工服務中,其實在許多個案都看過類似的案例,因此對於導演這樣的鋪陳,很能感同身受,這些都是電影處理得比較好的部份。
《搜查瑠公圳》不足處,還是在威權時代記憶的鋪陳。電影的核心思想是「威權體制的暴力,不僅僅是政治上,它滲透到了社會不同層面,殺人分屍案的發生,以及後面偵辦過程衍生的酷刑、栽贓、官僚卸責、輿論公審,也是體制暴力的外溢。」但真實在電影裡,卻覺得倉白無力,內容很難完全認同。
《搜查瑠公圳》要在有限的篇幅處理兩個案件,除了分屍案,還有趙志昇私下調查的軍中貪污案,最後導致情治系統的報復,感覺像是把兩部電影拼在一起,導致結構鬆散。這像是台灣電影的通病,支線過多,要處理的議題或人物關係太龐雜,導致戲劇性下降。
電影很多地方與威權時代的真實狀況,也有相當大的差異。像張秀秀那樣,父母都是被槍決政治犯,終身都會遭到特務監控,電影裡卻像如入無人之境,愛怎麼採訪、跑新聞,都不會受到阻礙和干涉。威權時代被逮捕判刑的記者是多不勝數,「瑠公圳案」之後五年就有「新生報案」,大批外省籍新聞工作者被判刑、槍決,其中包括一名女性記者沈嫄璋,在酷刑後「畏罪自殺」(張秀秀這個角色不知是否參考自沈嫄璋?)。趙子午兩度被情治單位抓走,心狠手辣的特務卻都放過一旁的張秀秀,不擔心他們將粗糙的辦案報導出去,這些特務絕對知道她的背景和身份,卻輕易的讓其離開。
趙子午這樣得罪情治單位的人,也很輕易逃脫之後,回到張秀秀住處,卻沒有任何人的監控,還可以明目張膽跑去查案。總之,威權年代的警備總部,要是那麼遜,怎麼還會人人聞之色變?
而電影最邏輯不通和背離戒嚴時代史實的,就是趙志昇的冤案。按真實的「瑠公圳分屍案」,趙志昇影射的空軍少將柳哲生確實無端被指控,但真的被逮捕偵訊的是他的司機、家僕,本人雖承受過壓力,之後也被迫提前退役,但從未被逮捕遑論刑訊逼供。
在威權時代,國民黨軍事將領被查辦,甚至槍決者也確有案例,如較早期的陳儀、吳石案,以及李友邦案,國民黨來台之後的李鴻案、段澐案,最有名的當屬孫立人案,但這些案件多屬匪諜、叛亂案件,少部份是貪污腐敗,涉及刑事案件就弄到要致之死地,實在未曾聽聞。
以威權時代的軍事政治體制,很難想像幾個情治單位的人能像逮捕普通刑事犯,把一個國民黨將軍輕而易舉帶走、刑訊逼供,趙志昇還是要當參謀總長的,難道蔣介石不會起疑嗎?就算他不在意,趙志昇這樣的將領,軍中一定有部下、隨從,甚至有人脈和派系支持,他們不會過問嗎?當時像「湖口兵變」那麼重大的事情,當事者趙志華將軍,也是在許多其他將領的求情、擔保下,坐牢十餘年之後保外就醫,沒有被槍決;「孫立人案」沸沸湯湯,連軍法判決也沒有,孫立人最後是軟禁沒坐牢,到解嚴之後平反恢復自由。涉及叛亂的案件都可能低調、淡化處理,更遑論一般民眾的刑事案件?
與趙志昇敵對者要致他於死地的動機,以威權時代的政治體制來說也很薄弱。只因為蒐集貪污證據就要搞死他,完全不考慮與趙友好的將領、政治人物可能反撲,導致嚴重的風暴和衝突。要讓那些貪污案辦不下去方法很多,找人頂罪,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實在沒必要冒著引發政治風暴的代價,只是要搞掉一個將領。
類似《殺人回憶》、《白色緞帶》之類保守威權時代的犯罪事件電影,著重於案件偵辦過程,不會插入其他政治案件,而把威權時代的部份,巧妙的融入電影故事中,應該值得台灣電影工作者參考。而不是手法粗糙的,硬生生插入一個政治冤案,導致電影結構變得突兀又鬆散。
電影的結局似乎暗示黨國沒那麼壞,分屍案兇手終繩之以法,貪污案還是有查辦,而父子最後大和解,也暗喻台灣的「子民」最終還是要跟獨裁「父權」體制和解?所有趙志昇曾經加諸在趙子午身上的「親子暴力」都被淡忘和原諒。最明顯的是講話口音,從頭到尾都講普通華語的趙子午,甚至罵過父親來台灣十幾年不會講台語,最後也用趙志昇的華北口音對話。趙志昇畢竟也是威權體制的一部份,死前喊的還是自己的黃埔經歷,但他的軍隊也曾強征無辜平民當兵,這些通通被遺忘、淡化、原諒,連一絲譴責和反省都沒有。
看過《返校》、《餘燼》、《搜查瑠公圳》之後,不禁讓人想到,台灣拍攝這些威權時代電影的製作團隊,是否諮詢過相關歷史的專家學者,認真的去重現那個時代的氛圍,或者認真的考據歷史的細節。還是他們對威權、戒嚴時代的再現,大部份來自想像。如同《搜查瑠公圳》裡面,趙子午那些看起來像21世紀青少年的髮型和穿著,完全不像1960年代的台灣刑警;他和張秀秀的對話,很多也像極現在年輕人的語彙,卻被塞進兩個1960年代台灣人嘴裡。
如果意圖把台灣威權時代題材拍成影視作品,對那個年代的氛圍的重現和描寫,卻很粗糙和馬虎,連基本歷史事實都錯誤。這樣的發展往好處想,威權時代題材終於成為賣錢的東西了,以致於影視產業急著產出作品變現,甚至不顧品質。但真正有商業價值跟藝術成就的作品,什麼時候才能問世?恐怕還有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