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桐隔著車窗,四處觀看。
這個鎮和其他鎮沒什麼不同,簡樸的磚造樓房,穿著樸素的人們好奇地觀望著車內陌生的她。
唯一不同的就是路邊、房舍邊偶爾可見到的即將斷氣的人,或是成群的屍鳥啃噬著殘缺的屍體。
他視若無睹,她卻不得不去注意。
儘管叫自己別去看,但好奇心迫使她每經過一具屍體時便不由自主地回頭觀望。看將死之人的形態,也看眾鳥啃食屍肉的殘忍影像。
這些都對她造成極大的震撼。
「喂!別看了吧!」他突然叫她:「到了喔!這是鎮上唯一一間咖啡店,下來喝杯飲料鬆懈一下心情吧!」
車子停在一間雅致的咖啡店前,店面不大,裝潢是美式鄉村風格,給人溫馨的感覺。
若桐打開車門跨出一隻腳,卻踩在一團硬物上。
「啪喳!」因為重量的關係,硬物應聲而斷。她低頭一看,發現竟是一團尚有腐肉沾黏其上的骨骸!
「天啊!」她往後一縮,靠到駕駛座的車門,瑟縮著身體,嚇的眼淚都流出來了,但眼睛仍不可控制地直盯著地上的屍骨。
她感覺已經快要瀕臨崩潰的邊緣了。
先是親眼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人斷氣,接著目擊了無數的屍體被屍鳥啃食,現在又踩在一具屍骨上,全都帶給她無限的震撼。
「怎麼了?」男人上前,看到那具骨骸,莞爾一笑:「糟糕!沒注意到這裡也有具屍體!來,妳從這邊下來吧!」
他打開車門,牽起她發冷顫抖的手,扶著她下車。
「嚇到了吧?這種情形很常見。有些屍體沒有放在路邊,甚至還會被車輾過!」他的手依舊緊牽著她,沒有放開,將她帶入咖啡店內。
「歡迎光臨!」清脆的招呼聲從吧檯內傳來。
若桐往內一看,是一個留著一頭微卷長髮的女人,年齡約莫三十歲上下。
「妳第一次來這個鎮吧?沒見過妳。」女人說。這家店只有她一人,應該就是店長了。
她點點頭。
「剛來這個鎮一定會被嚇到,但是住久了就習慣了。而且住久了,就離不開這個鎮。」店長對她神秘地笑笑。
「離不開?」若桐狐疑的問著。
男人拉著若桐坐到靠窗的位子,對著店長說:「別嚇她了吧!她已經被門口的骨骸嚇得失了魂。」
「我沒嚇她啊!」店長依然一派正經的說:「住久了呢,自然會了解這個鎮的魔力。若桐鎮啊,會迷得大家離不開這塊地方。」
店長的最後一句話竟在她腦中一直盤旋。若桐鎮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除了讓屍體無法腐化外,還讓她有那麼大的好奇心。
「對了,聊了那麼久,還沒問妳的名字呢!」男人問道。
「我……我叫李錦妍。」她隨便扯了一個名字。
到了這個鎮,她就決定要完全擺脫過去,連名字都不要了!讓一切重來,包括她的生命、她的身分。
在若桐鎮,她要以新的名字重新出發,而和這個鎮名相同的名字,只有捨棄了。
「李錦妍……不錯的名字耶!妳好,我叫劉桐傑。」男人伸出右手禮貌的要和她握手。
他這舉動惹得她發笑,彷彿是刻意要紓解她的緊張心情,他的動作十分滑稽。
「順便告訴妳,在若桐鎮出生的人,名字裡一定有個『若』或『桐』字。」劉桐傑手指向正在吧檯裡忙碌的店長:「像她,她叫李桐欣。」
照他這樣講,莫非她也是在若桐鎮出生?因為她的真名裡有「若」也有「桐」啊!但是從未聽爸媽說過若桐鎮的事,也許真是巧合吧!
「妳是要住在這裡嗎?還是待幾天就走?」桐傑非常關心她。
「嗯……我想住在這裡一陣子,最短也住半年吧!因為我對這個鎮很好奇。」除了好奇外,當然也有擺脫過去的想法存在。
「那妳就要租房子囉!妳有證件嗎?」他突然的問
題讓她有點措手不及。
怎麼沒想到身分證的事呢?她身分證上的名字可是「簡若桐」啊!她只好隨口扯了個藉口:「我……出門時太急了,忘了帶出來。」
「沒關係,妳可以住我家。」
「咦?」她驚訝地抬頭看他。
「啊!妳別誤會我的意思。」他困窘地抓抓頭髮:「我家還有間空房間,放著也是生灰塵。可以租給妳,我多一筆收入,妳也不用煩惱沒有證件租不到房子。何樂不為?」他雙手一攤,反問她。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眼前這男人對她有意思。她淡淡一笑,沒有拒絕,贊成他的提議。
此後,簡若桐在這個小鎮住了下來。
前幾天,她對隨處可見的屍體仍感到十分不習慣。
尤其是親眼目擊到一個尚未斷氣的老人,被疾駛而過的車子輾成兩半,屍肉橫飛,甚至有幾滴血噴射到她的臉上。還來不及尖叫,一群屍鳥從她身邊急速飛過,捲起的狂風帶著股血腥腐臭味。屍鳥將屍塊圍住,爭相搶食,不出幾分鐘,屍肉被啃食殆盡,連腦殼中的腦漿都不剩,只剩骨頭和殘餘的碎肉。
帶著眼淚,她低頭嘔吐。
劉桐傑邊拍著她的背,邊說:「嘖嘖!看吧!沒有把屍體擺好的下場就是這樣!還好有屍鳥的存在,可以幫忙把屍肉吃乾淨,不會讓下一部車子再輾過。妳應該看過小動物的屍體在馬路上會是什麼下場吧!被一輾再輾,最後屍體像張薄紙黏在路上,還要鏟起來,多麻煩!」
她都噁心地想吐了,他還在講風涼話!若桐抬起頭,白他一眼。
「哈哈!對不起!」接收到她憤怒的視線,劉桐傑打趣地對她道歉:「放輕鬆點,OK?」
「怎麼放輕鬆啊?」她從口袋裡掏出面紙擦擦嘴巴。「好殘忍!這樣處理屍體的方法實在太殘忍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放心啦!過幾天妳就習慣了。」
「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習慣的!」她斬釘截鐵地說著。
但她錯了。
在這個鎮住不到一週,她已經習慣這個鎮上的異象。不管是在街角的骸骨、在巷口的垂死之人,還是呼嘯而過帶著屍臭味的屍鳥,她都習以為常。
甚至不小心踩到骨骸,她也不再驚訝恐慌,還會跟桐傑一起開屍體的玩笑,就像被這個鎮同化了。
其實比起外面社會的黑暗混亂,這個若桐鎮要單純許多。不管是單純樸素的居民,還是純樸的環境,都讓若桐極為喜愛。
但是最愛的還是桐傑。
在桐傑家住了一段時間,他們自然而然從房東房客的關係,變為男女朋友。她不再睡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裡,而是搬入桐傑的寬大主臥室。兩人出雙入對,在這個鎮上已不是秘密,有些鎮民還以「劉太太」稱呼她。
她在桐傑身上找尋曾經失去的愛情,也藉著桐傑,她不再寂寞、不再傷心、不再無所適從。交往沒有多久,桐傑便成為她的依靠、她的所有。
她像其他女人一樣,一談戀愛便傾注全部心力,把所有籌碼押在眼前這男人身上,所以只要一輸,便什麼都沒有了。儘管前一段戀愛就是這樣,但若桐仍沒學到教訓,偏執的去愛桐傑。
初來這個鎮時,桐欣說的話她似乎有點懂了。
若桐鎮的確有個魔力,讓她深深著迷。著迷於各個形態不同的無名屍、著迷於屍鳥爭食搶奪屍體的凶狠姿態。
她常倚在窗邊,居高臨下的看著馬路上的垂死之人,全都是裸體,但年齡、長相卻大不相同。
若桐鎮內的無名屍與日漸增,鎮外也不例外。
終日都有在哪裡發現無名屍的新聞播出。她對這樣的新聞意興闌珊,但卻不得不去聽,因為新聞像疲勞轟炸一樣反覆播送。等待桐傑下班時間,她就是這樣百無聊賴的邊倚在窗口邊聽著新聞。
在這個鎮住久了,人心真的會漸漸麻痺。
她記得剛搬進來前幾天,看到一個瘦弱的小孩倒在路邊,地上還有好大一灘腥紅血跡。不同於其他快死的人,他還穿著衣服,呼吸十分微弱。小小的身軀,應該只有七歲多吧!若不是他還會眨眼,若桐真以為他死了。是誰那麼狠心將這樣小的孩子丟在路邊呢?
桐傑的反應出乎她意料之外。他走向孩童,蹲下身子將他上衣的釦子解下。
「你做什麼?為什麼要脫掉他的衣服?要快點送他到醫院啊!」
「送醫院?為什麼要送醫院?他被丟在路邊就是快死了啊!」他邊說邊動手將孩童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掉:「現在不把他的衣服脫掉,等會他死了,屍鳥無法快速的吃掉他的屍肉,這對他反而是種折磨!婦人之仁在這個鎮是沒用的!妳快來幫我一起脫!」
是啊!他說的沒錯,這是一個奇異的鎮,所有的常理在這裡都被否決掉了!簡若桐猶疑著,但還是蹲下幫忙他脫掉小孩的褲子。
「救……我……」一聲細細的呻吟從孩子乾裂的雙唇中傳出來。
若桐怔住了。這樣一個小孩,還是有求生意志的啊!她流下淚,抓著桐傑的手哀求著:「求求你!我們要救他、要趕快送他到醫院啊!那麼小的孩子,還不到死亡的時候啊!你聽!他還要我們救他!」
「是啊,以他的年紀還不到死亡的時候,但是妳看這個。」桐傑指著孩童的頭。
他的頭顱破了好大一個洞,鮮血汨汨流出,這就是地上那一大灘鮮血的由來。桐傑脫下他最後一件內衣,在內衣下的蒼白身軀佈滿了大小不一的淤青,還有幾處潰爛的傷口。
「這是……」若桐不忍的看著遍體鱗傷的男孩。
「看來是被虐待的小孩,因為快要死亡,所以被丟來若桐鎮。這種事太常見了,其實我看過不只一個這樣的小小屍體,都是施虐的父母為了規避刑責把他們丟來這裡。」
「怎麼會……好殘忍……這麼小的孩子,竟然可以被虐待成這樣?他們怎麼忍心下這樣的毒手?」若桐掩面哭泣,沒想到這社會連親情都變的如此薄弱。「他真的沒救了嗎?但是他還能說話啊!」若桐好想幫這個可憐的孩子。
「沒辦法了。」桐傑搖搖頭,指著天空說:「妳看,屍鳥都飛來了。」
若桐抬頭一看,天啊!空中全都是振翅飛翔的屍鳥,牠們在空中盤旋,就像禿鷹等著獵物斷氣後能夠馬上飛下來覓食。
「我們走吧!離遠一點,不要妨礙屍鳥解決屍體。」桐傑拉著她遠離孩童。
她的眼睛仍然離不開他,她感覺他仍在求救。那一聲「救我」在她耳邊迴響始終不消失。
太殘忍了!這樣對待一個小孩,不管是他的父母還是這個鎮,都太殘忍了!若桐心想。
當他們走遠,身後突然傳來一股帶著腥臭味的氣流,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振翅聲。她知道,男孩已經走了。
除了那聲呼救聲外,她依稀聽到屍鳥撕扯皮肉的聲音。隨著那聲音,她的惻隱之心慢慢的消去。
就是從這件事開始,若桐的心也跟著一起漸漸麻痺。
沒辦法,要是不學著一起麻痺,面對著三不五時就出現的骸骨屍體,哪個正常人能忍受?
和桐傑剛開始交往,一切非常順利,桐傑也待她很好。
但,就像所有愛情,總是要在時間久後才能清楚看到對方是否真心。相處久了,若桐同樣發現桐傑不對勁的地方
那是在一個寂靜的夜晚。
若桐在睡夢中被屍鳥捲起的風聲吵醒。她張開眼睛,發現應該在床上的桐傑不見人影。
是去廁所了嗎?她起身走向客廳找桐傑。客廳空無一人。
奇怪……若桐納悶著。去哪裡了呢?都那麼晚了。
有陣翻動東西的聲音傳來。若桐仔細聽,發現是從原本她睡的小房間裡發出來的聲音。她走到小房間的門前,輕聲轉動手把。她將門開了一個小縫,從門縫中觀察裡面的情形。
她看到桐傑的背影。他蹲著,在她的行李箱前。她其他的行李、紙箱也被打開,裡面的物品全被翻出來,雜亂的堆在地上。桐傑就在這堆物品前翻找著東西。
他在幹嘛?若桐突然感到一陣害怕。為什麼他要這樣翻她的東西?他在找什麼?難道……他對她的身分起疑了嗎?
除了不被尊重的感覺外,還有種恐懼的感覺。
桐傑和她交往為的是什麼?他真的愛她嗎?如果真的愛她,又為何要隨意亂翻她的東西呢?有什麼事不能直接問她嗎?他存的是什麼心態?
好多疑問在她心中浮現,包括對這段愛情的疑問。
她沒有進去阻止他,反而悄聲關好門,回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