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坐在露天劇場最後排的觀眾席上,舞台上有幾位穿著寬鬆潮服的年輕人,似乎正在排練,來回確認走位。
她冷靜下來,陷入沉思;此時──抬頭一看,觀眾席旁的大時鐘顯示──還不到整點。那群台上像戲班子的年輕人又各自回到指定的位置,繼續排演。
她有什麼損失?頂多失去一位忠實顧客。
不令人灰心──她也算是從人家身上撈到不少錢(當然也反過來支助他不小數目)──禮尚往來嘛──噢不,就當投資吧?
投資……有賺有賠嘛……哪有穩賺不賠的……人生那麼長,偶爾投資失敗,死不了人啦。自己吃虧,就吞下肚,早點回家睡覺,明天還要上班。
他呢?錯過這次,就錯過一輩子了。
委身於現實吧──又不求大富大貴;又不是一定得是一匹寶馬(或開「寶馬」)才算活著。
甘願作牛作馬的女子,正是他的伯樂:她能欣賞平庸的自己,人生就值了。
此生,只要活在「那女人」目光中,便能保有微薄的幸福。
了解這些道理,他就能以此為樂,卑微活下去。
不管怎麼說,她可是販賣夢想的職業人士:「夢想」不過就是商品──花錢買到的也不是「夢想」本身,這種空泛的東西,而是藉著消費得到某種短促的充實感──或許跟吸毒沒兩樣──「實現夢想」的幻覺。
她的工作不就是負責將「夢想」勾在線的末端,並時不時抖動手裡的竿子──營造出好似給人摸得著的假象──等待「願者」上鉤?
她看多了:花上一生時間──大概往後人生將繼續見證──親眼看著形形色色的人,掏出大把大把鈔票來她面前,就為了暫時滿足「搆著夢想尾巴」的妄想:逞嘴皮子說「較己多遨、多勇……」摟著她的腰、吐酒氣、吹牛皮──暫時的自我滿足。
時間一到,她公事公辦地把剛剛吹出來的妄想泡泡戳破、拉回現實、幫忙穿好西裝外套,打發走醉醺醺的客人。
這樣日復一日勞動,確實累積不小財富(當然受騙上當的次數也不少。)
慢慢覺得:這樣不錯耶,可以做一陣子、做到財富自由──
曾像他一樣,誤以為自己是那種有能力突破現實囹圄、逐步實踐理想的人──直到「現實」一棍揮向腦門將她敲醒;夢醒時分,才發覺:「怎麼,到最後沒賺,還倒欠一屁股債?」「沒獲得幸福,反而遍體鱗傷──」逼得她咬牙更拚命、賣更多夢想。
說到底,她也只不過是另一個下水弄濕全身的女人──跟身邊幹這行的姊妹沒兩樣──整天怨東怨西的「怨者。」
悲哀的女人。
她最後發現人生陷入一種無藥可救的循環:
販賣「夢想」、輕信機會降臨、投入心血、經歷無數次「否認受害、堅信自己是對的、幻滅」的受騙三階段、每晚躲在棉被裡哭、扼腕、怨天尤人、詛咒對方媽媽、嘗試吞藥自殺──吞藥死不了的話,換另一種死法;再死不了的話,準備繩──租屋處天花板不夠高──改用刀──不能留下明顯外傷,客人不喜歡……
想來想去:與其想東想西,不如躺回床上,閉眼等待天亮,早起梳洗,準備跟下一位預約好、準備聽她「兜售夢想」的客人見面。
夢想終究只是個空洞的符號。
「記不記得我跟你講過?」
是齣難笑的鬧劇。
反覆重申「只是生意」──本應止於顧客與服務人員之間的「交易」關係──結果自己入戲太深,深陷這種假友誼當中。
明明他才是顧客(對方也有自覺──至少結帳看到帳單時會驚醒),也很克制──她自嘲──結果,「提供服務」的那方居然當真,真當起有難救急的友人。
有「錢」人嗎?
鬧劇。
那次「飆罵」是她們倒數第二次見面;兩人互不見面,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
「當真的」有「錢」人忘不了客人的臉──這很奇怪吧?──通常是反過來──
「他過得好嗎?」「我說的話都有聽進去吧?」「有『好好努力』嗎?」
手機螢幕亮了又暗、按了又亮、亮了又按暗了又亮──忘記根本沒留聯絡方式──也忘記「怕再次陷得太深」早就改掉「背下不連絡的客人的聯絡方式」的習慣──又忘了要記得把他忘掉──把「不要再經歷陷得太深而痛苦不堪」的教訓忘得一乾二淨──
然後……他居然(還敢)主動找她──明明好幾個月都不聞不問……
「還以為死掉了耶?」
最後一次見面時,他竟不先想想妥不妥當直接跑來宣布自己要結婚的消息。
「她」是誰?你這幸福的大呆瓜。
用矇的也猜得到──他總算想起考上大學那年,應考前,從同個補習班、坐隔壁的女同學那邊收到一只墜飾:一只玻璃製的滿天星墜鍊──那只「墜鍊」──不正是最明顯的暗示嗎?
連只讀改編成電影的原著小說的讀者都聽得出來的諧音暗示──
「是說,他整個人變了。」
應該說,變成另一個人似的;變得「煥然一新。」好吧,是也沒那麼誇張──瘦了一整圈倒是真的;然後,理了平頭。
他說:這樣就不用浪費時間整理。
他考上T大Y文博士班──畢業多年後又重返母校──卻放棄把寫作當吃飯職業的念頭。
為了有穩定收入,他無奈放下陪伴漫長寫作生涯的自動鉛筆,改拿文法參考書和「多易」990分必勝題庫,到處兼家教與教成人英文,用來貼補學費,以及籌措結婚基金。
畢竟,人家已經為沒出息的他耗盡青春;接下來,不僅是學費、家庭,以及,可能的話,養小孩的錢,他總得挺起肩膀靠自己努力才行──
沒關係吧?他逞強笑著說:我們兩個都去賺錢,再怎麼辛苦總會有辦法的。
是啊──生活壓力不會大到壓垮兩人的話,他可以和她生一、兩個孩子(畢竟孩子也會想要有個弟弟或妹妹陪伴),共組完整家庭。
「那今天就到此為止囉?」她試著將一切看得雲淡風輕,「結婚以後也不好老是跑來找我吧?」
聽了她說的話所做出的反應,她記得非常清楚:他只是用力吸鼻,理解現況地緩慢點頭,彷彿是素昧平生的兩人理解這是第一次認識卻也是最後一次見面那般坦然,用平淡的語氣說:
「也對。」他停頓了幾秒,才又像平常那樣自以為幽默乾笑:
「每次都太晚回家的話,就得看她癱睡在沙發上流口水打呼的傻模樣。」
兩人相視而笑。
「他就是他。」
而她──對他來講──是引領他離開迷障、導回正軌的人生導師;他在最不可能的角落,得到啟蒙。
他要感謝她的真的太多了,卻找不到一份能回應這份恩情的餽贈。
這種情況下,金錢只會令這份恩情顯得廉價,而更多肢體接觸只會使這段關係腐壞。
至多,只能「沉默不語對視」──此時,言語顯得多餘、肢體動作顯得粗魯,甚至是肌肉最細微的顫抖,只會毀壞兩人精緻的默契:
「我已自那雙眼眸中透析一切。」
若要「給予」什麼?──盤整之後,實在羞愧,果然「給不起任何東西」;他只能滿懷愧疚、捧著這些嘔心瀝血的創作──將這些沒人想讀、皺巴巴的廢紙雙手奉上。
這些手稿,他說,是唯一「給得起」的「愧」贈。
「都是妳的。」
如果沒有跟妳「結緣,」沒有聽妳偶爾分享其它陌生人──那些因情所困、為愛而傷的男男女女──的經驗,他也寫不出這些東西。
「才不是呢!」她激動回覆,「你難道不也『注視著她』嗎?」
她懂──因她也傷得這麼深過──一路走來,難道不是痛過來的嗎?
對她來說,或許,這正是他的全部──他一筆畫、一筆畫往身上刻出血印灑在紙上的心路歷程,殘酷現實與不切實際的妄想交織──
一則關於「小愛」的故事。
「那──」
「不然這樣──」
在他眼裡,「她」究竟是什麼模樣呢?透過「他」的眼睛看到的模樣究竟如何呢?
「這些稿子是『兩人心神交舞構築出來的產物。』」
「交舞」嗎?聽起來還不錯。
至少,她曾經享受那段「與風共舞」的日子。
雖然不期待誰會想讀就是了;不期望能靠這些「內容空洞」的東西賺錢養家。
「如果不喜歡,就拿去燒吧?」他補充,一貫尖酸的自嘲,「反正值不上『五円』;換不了錢跟廢紙沒兩樣──起碼燒掉還像『金紙。』希望化作灰燼時,能乘風飛向我這輩子無法抵達的雲端。」
「誰說我要燒掉?」她不甘示弱回道,「我想要,將來某人出名了──是說,也不期待奇蹟發生嘻嘻──拿去賣掉,『起碼』能補貼我的『損失。』」
「損失?」他尷尬傻笑。
她深吸口氣,斬釘截鐵地說:
「損失。」說畢,隨即跟著微笑。
「謝謝妳。」
(下一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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