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傳來孩童的嬉鬧聲打斷馨嬡講話。
她反射性地抬頭望向無障礙坡道;幾位家長牽著小朋友的手,各自還提著大包、小包應該是用來裝玩具或野餐用具的提袋。看來周末下午有很多爸爸、媽媽帶小朋友出來放電。馨嬡很有興致地觀察打我們面前走過、準備走進捷運站的家長與小朋友們。
「喜歡小朋友嗎?」我心想。
她不發一語盯著那群小朋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反正時間還很早嘛,」她看了看腕表,「我們要不要稍微走一下、消化一下。」
我覺得可以,便跟著她起身,把桌面清空;接著,把垃圾拿到旁邊的垃圾桶妥善分類後,便登上階梯,進入公園。
有許多爸爸、媽媽牽著小朋友,還有一些不受控的小孩四處奔跑。
我注意到入口的告示牌前面聚集一群人,是有什麼活動嗎?
「今天有活動嗎?」我遏制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提問。
她看了我一眼,露出難以判讀的微笑。
「等一下就會知道囉。」
她順勢搭起我的臂膀。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已有不少帶小朋友出來放電的家長,拉著精疲力竭的小朋友或意猶未盡的小朋友,準備進捷運站。
趁傍晚才來這邊運動的人跟這群家長擦身而過。
籃球場那邊仍進行著激烈的競賽。溜冰場上,應該是教學營,幾位教練帶著一群孩子做基礎訓練。
三三兩兩的歐巴桑邊走邊聊。
有個有點年紀的婦女正在運動快走、邊大聲背誦詩詞──聽起來像是七言絕句之類的。
野餐剛結束的一群外國人正準備進捷運站──
「想問我什麼嗎?」
我心一抽,猛搖頭。
「我不會生氣啦。你可以直接說啊,沒關係……嗯、嗯──」
今天你才是主角。
我迅速在腦中整理可以拿來應付馨嬡的藉口:
「沒有啦,就在猜那個『驚喜』是什麼。」
「噢噢──很棒喔,我猜你一定會喜歡!」她緊緊摟住我的臂膀,彷彿故意不讓人臨時脫逃,「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我們往裡面走了一段路。
明明春天剛過,入夜後仍很熱。
平常鮮少出門曬太陽的,我已經感覺渾身不適:外搭襯衫底下的T恤濕漉漉地黏在皮膚上,汗水還不斷沿著頸子流下,領口幾乎浸濕。
掌心濕濕黏黏的;手汗一定弄得人家的掌心也黏黏的。
感覺挺不好意思的。
她人真的很好:「稱職」握緊這隻「黏涕答」的噁心手。
嗅嗅──體味該不會飄出來了?──貼這麼緊──肯定是聞得到。
正當我想提議「要不要改去地下街」那邊至少有冷氣不用在戶外流汗、忍受我的體臭,我轉頭看向身旁的舞伴──她果然也汗流浹背的。
「會不會太熱啊?」我提問。
「不會啦。」
有些吃力地喘氣,她逞強地說,仍頻頻用食指拈去額頭上的汗珠。
她事前花時間整理的髮型稍微走樣了:幾束分岔的髮絲黏在眉毛處,原先梳到耳後的鬢髮飄了出來。
「看妳都流汗了。」
而且,臉色看起來挺讓人擔心──看她剛剛只喝一杯咖啡;我猜她可能沒吃什麼東西就來赴約。
勸過她「吃點東西吧,我又不介意。」
她總說:
「怕脹氣,而且嘴裡會有食物的味道,怕不喜歡。」
還是老樣子:太過貼心,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健康──
「晚一點就會比較涼了。」她裝出一派輕鬆的語氣回答。
「嗯。」
「還是……」她隨後又露出有些沮喪的表情,「不喜歡嗎?」
我猛搖頭。
「不會不喜歡──只要妳陪我就好。」
現場一片昏暗,走路都得提防會不會跟其他散步的人撞上。
「只是在想……」我補充,「要不要找個地方再坐一下?」
她看了一眼腕表,搖搖頭。
「再陪我走一段路嘛。」
我點頭,儘管有點顧忌,卻也不希望辜負她的用心,跟著走下去。
我們走到一段舖石板的步道──中央處有一小段路岔開,又會在前方會合:
中間有圈草皮,插一塊告示牌(雖然很暗)應該是說「請勿踩踏。」
我有點擔心,原想導引舞伴改道反方向的主要步道──雖然那邊有一團人影──她卻在我來得及鬆開手之前,整個側身貼在我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同時踏上步道的第一塊石板上。
而我也同時提防不踩到對方的腳,稍微轉側身,臉快貼上她臉頰,像是跳「探戈」那樣,對齊步履、謹慎前行。
「有沒有跟你講過?」馨嬡突然開口。
我點點頭,一邊注意腳步是否同步。
她接著放心地將臉頰整個貼上我的肩膀。
「『他』一直不肯面對現實,非要我臭罵他一頓才學乖。」
「哪個男人不是要女人臭罵一頓才肯學乖?」不假思索,我隨口回。
「嘻嘻──也是。」
走到草皮中央的牌子前時,她放開手、往背後一甩,用另一手的虎口扣住手腕,手揹在後方,放緩步調,一步、一步扎實踏在每塊石板上,逐漸遠離。
我感覺胸口一陣抽痛。
正當我擔心這次「分手」將成為「永別」,她接著說:
「他那種貓奴個性:就算要追到天涯海角,應該也會繼續追。」
她走到離我最遠的石板時突然停了下來。
我確認後方沒人,便跟著停下腳步。
沉默並未持續太久,她接續剛才的步調,繼續說:
「跟他說:別再跟了──你再怎麼追,也抓不到貓的尾巴──同樣道理。」
「不要再來找我了」、「現在不想見你」、「識相就快滾」、「不要,不要見你」──如果吼出來講不聽,就改用尖酸刻薄的語氣:「誰想理你這種渣男?」
你好手好腳的不去找份正經工作自己賺,還有臉拿人家給你的錢──最不要臉的是,居然還拿來做這種事──
憤怒中帶有心酸的滋味──我聽得出來──她有些哽咽,講這些的時候心可能揪著。她深呼吸、吐氣、吸氣、吐氣、吸……呼……接著勉強自己說:
「尤其是,家裡還有忠心耿耿的狗狗──蹲在家門口捱餓一整天,就為了他回家開門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欸,怎麼有人這麼笨:放任愛犬在家中癡癡守候、等遲遲不回家的主人──放她這樣等到活活餓死?」
她先一步走到交會的石板上,等我跟上腳步,並牽起我的手繼續往前走。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
話都講得這麼難聽了,他卻還是拿錢來找「她」──就只是一個收錢辦事、逢場作戲的「職業人士,」連「紅粉知己」都稱不上。
於此同時,他家的狗狗正在替他煮飯、掃地,或還在打工賺錢,好讓他繼續花錢來找「別的女人。」
走過石板步道之後,整段路幾乎沒有路燈照明;我們僅能低頭,辨識腳尖所指,判斷前行的方向。
期間不斷有人──或情侶,或友人,或老夫妻,或任何結伴而行的人──從我倆身旁,幾乎要碰著肩膀,擦身而過。
不過,她始終維持只有我聽得到的音量──就算是講到激動處,仍遏制情緒,努力壓低聲量──述說著:
「受夠了!我就是要替『她』說話──身為『女性』──這口氣不出絕對會氣到中風──你這負心漢、窩囊廢、吃軟飯的小白臉、人渣、敗類、女性公敵──」
「他」像個做錯事的小朋友乖乖站著、低頭挨罵。
「重點是:你這男人根本不行。」
她沉默下來,與我比肩走著;沉默持續很久,直到──像是忽然想起來要說什麼──她的嗓音穿破靜默:
「是個男人的話,麻煩你──」
好好珍惜人家。
這不是真心話──可以聽出她的聲音有些走調:對他說「珍惜人家,」堪比拿刀刃往自己胸口插,又如收縮喉嚨壁,將無數塊玻璃碎片一段、一段慢慢往上推至咽喉,再勉強嘔吐出來。
他應該也聽得出來──如果不是顆只會張「口」的「木」頭的話。
他轉頭背對她,聽從對方的逐客令:
「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他已帶上門;為確定聲音穿得過門板,她提高音量,半吼著:
「不要再讓我看到你那副衰樣。」
(下一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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