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然發現,搬來與人合租的計畫和他預想的不太一樣。
他原以為會是那種各過各的模式——彼此只用訊息溝通、水電對分、公共區域互不干涉。沒想到搬進來第一天就有熱騰騰的燴飯。
如今第幾天了?大概第七天了吧?他就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喬安行捲起袖子炒菜,整個空間瀰漫著蒜香與醬油氣味。
「話說,林先生,吃辣嗎?」
喬安行沒回頭,聲音穿過炒鍋滋滋作響的聲音,輕鬆又自然。
林亦然頓了一下,才開口:「小辣。」
「好喔。」鍋鏟轉動的聲音響了一下,緊接著是油脂爆香時短暫的嗶啪聲。他不自覺皺了眉,生怕被噴到,可是香味太過逼人,讓他站在原地,竟沒離開。
喬安行沒再多問什麼,只是繼續動作俐落地忙著。
桌上已先擺了涼拌小黃瓜、蒜泥白肉,旁邊還有一碗金黃色的玉米蛋花湯,熱氣蒸騰,像在發光。
林亦然盯著那碗湯看了幾秒,腦海中浮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這樣的晚餐,看起來不像合租,倒像……誰在等人回家。
「你今天畫完啦?」喬安行忽然問,一邊轉頭看他,「整天關房間裡,連門都沒出,是不是太專業了點?」
林亦然被問得一愣,有些不自在地撥撥額前髮絲。「還沒,是試圖專業而已。」
「哦~『試圖』啊。」喬安行挑眉,「我一直以為自由接案都很自由,沒想到還是得熬夜當社畜?」
「差不多吧,只是沒加班費。」
他本想結束話題,卻沒想到喬安行笑了出來,「來,可以開動了。」把最後一道菜盛盤,撇下鍋子鍋鏟,走到廚房小木桌,拉開椅子就坐。
林亦然遲疑了半秒,才慢慢走過去落座。
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木桌與三道菜,沒明說什麼,但距離已悄悄縮短了不少。
他夾了一塊蒜泥白肉沾了醬,剛入口就被酸香辣味激得眉頭一跳。
「你不是說小辣嗎?」他忍不住開口。
「這對我來說已經是不辣了耶。」喬安行一臉無辜,卻還在偷笑,「你太誠實,下次說自己不吃辣就好了。」
「……你這人真的滿隨性。」
「嗯,我媽也這麼說,她如果來應該會說你太客氣。」喬安行夾菜時語氣輕鬆,像聊家常,像從不把距離感當回事。
林亦然沒接話,只默默低頭喝了口湯,蛋花滑順,湯底調味剛好,胃口也因此鬆開了一點。
「你之前一個人住?」喬安行問。
「嗯。」
「會不會覺得現在太吵?」
「……還好。」林亦然頓了一下,「你不太像會讓人覺得吵的類型。」
「喔?那我像什麼?」
林亦然想了想,「像……很會處理尷尬氣氛的人。」
「哈哈,你是在誇我還是在委婉說你覺得尷尬?」
「……你自己選一個。」
喬安行笑出聲。他吃了口飯,轉頭打量林亦然的表情,忽然說:「其實你笑起來挺可愛的耶。」
林亦然沒預期會聽到這句,筷子停了一下,連耳尖都微微發熱。他低頭喝湯,像是遮掩什麼,又像什麼都沒發生。
「……你是不是對每個合租室友都這麼熱情?」
「不是欸,上一個室友是個中年直男,不會做菜不洗鍋,還偷偷把鞋子晾在陽台三天。你比他有趣多了。」
林亦然嘴角抽了一下,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你的標準也太低了。」
「我對人沒標準,但對住一起的人會認真打分數。」喬安行說,「目前你得分不錯。」
「……所以這頓飯是加分題?」
「當然,還有測試你辣的耐受度跟能不能一起吃消夜。」
林亦然輕輕搖頭,但嘴角沒壓住。他發現自己正在笑,不是那種禮貌的應對笑,而是那種,放下肩膀、忘了自己正在試著保持距離的笑。
飯後兩人一起收拾廚房,喬安行洗碗,他負責擦桌。他們在水聲與鍋鏟的撞擊聲裡交換瑣碎的話題,從天氣講到小吃店,再到哪家超市的東西便宜。
這一晚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而當林亦然走回客廳、坐在習慣的沙發位子時,卻忽然察覺——他好像沒有那麼排斥這裡了。
這屋子沒有過問太多的干涉,也沒有虛偽熱情的干擾,只有一個會煮湯炒菜、會調味的聲音,剛好能填補他原本準備留下的沉默。
也許喬安行真的太自然了,才讓他連「是否靠近」都沒來得及判斷,就已經開始走近。
◇
夜深,客廳只剩沙發邊的立燈還亮著,牆上投下柔和的金黃色。林亦然坐在沙發床上,平板放腿上畫著稿,耳邊掛著耳機,音樂聲輕得如薄霧。他一邊畫一邊偷瞄對面的廚房——喬安行還在洗最後幾個玻璃杯,洗完後擦乾,還順手把灶台重新擦了一遍。
他畫到一半,突然靈感斷了,乾脆摘下耳機,靠進沙發背,揉了揉眼睛。
這時,喬安行剛好走進來,手上端著兩杯熱茶。
「還在畫啊?晚上喝點溫的比較不會頭脹。」他把茶放下,指了指右側的那杯。
「……你這也太周到了吧。」林亦然語氣裡帶著半分防備,卻還是接過那杯茶。
「我的習慣啦,自己會煮給自己喝,就順便煮兩杯。」喬安行坐到沙發另一側,拉了條毛毯蓋在膝上。
茶是微甜的薑棗茶,剛入口有點辣,溫度卻恰到好處,讓人感覺被深夜裡溫暖而安靜的手掌小小的擁抱著。
林亦然沒說話,只低頭喝了口。耳邊忽然傳來一句低低的聲音:「你耳機裡在聽什麼啊?」
「鋼琴,Lo-fi的那種。」
「難怪你剛剛一臉仙氣飄飄。」
「……我一直這樣。」
喬安行笑了一下,眼神卻落在他臉側,「不是,我是說那種,進入自己的世界的感覺。」
林亦然想回嘴,卻一時間沒詞,只能用眼神說「你有事嗎」。
喬安行卻忽然側身,探過來幫他把一縷髮絲撥開,指尖掠過額角,輕得像什麼也沒碰到。
「你額頭好熱,是不是太久沒睡?」他的語氣還是那樣不帶攻勢,動作卻已讓林亦然的心跳悄悄跳快一拍。
「沒有。」林亦然低頭躲過,強作鎮定,「你離我那麼近幹嘛?」
「幫你看是不是要感冒了啊,藝術家都太容易熬夜了。」喬安行沒再靠近,語氣反倒有些無辜。
林亦然端著茶,視線沒移開杯子,耳朵卻仍在發熱。他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因為被關心覺得不自在,還是因為那一下太自然、太親密——親密得像是曖昧的開始。
他想轉開話題:「你怎麼還沒睡?都快兩點了。」
「整理完也差不多要睡了,你明天早餐想吃甚麼嗎?」
「我沒在吃早餐。」睡覺都不夠了,哪會特地起床吃早餐?
「早餐很重要,不能不吃,早上我幫你弄一份吧!」
「真的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順便嘛。」
林亦然沒拒絕也沒接受,再轉個話題:「你每天都會早起下廚?」
「差不多啊,我六點多會起床,去廚藝教室開早課。」
「……你早上那麼吵,我怎麼睡得著。」
「我可以幫你泡個舒眠茶當補償。」
「……你到底是要補償還是再撩一次?」
喬安行笑著喝茶,沒答。他的眼睛微彎,像知道這句話林亦然是認真的,又不是全然拒絕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只剩茶香和夜色在房裡流動。
等到林亦然再抬頭時,對方已靠在沙發扶手上,有意無意地與他拉近了些距離。那種沒有言說的靠近,反而讓人更無法忽略。
有些默契,不需要練習,只需要一頓飯,一盞茶,和一個能撐得起沉默又不讓人煩的夜晚。
他低頭繼續畫,筆下線條變得柔和了些。
窗外城市的燈光在夜裡緩慢流動,林亦然忽然覺得,這場合租生活,也許沒有想像中那麼需要界線。
◇
清晨六點半,天剛泛白,窗簾透進些微晨光。
喬安行早就醒了。他洗完澡、換好衣服,身上穿著他慣穿的灰藍色運動背心,在肌肉線條上貼得剛剛好,下身是鬆垮的黑色運動褲,鬆緊帶低垂在髖骨,走動時總讓人不小心瞄幾眼。
他走出房間時,特意腳步放輕,經過客廳,沙發床上還躺著林亦然——縮在毯子裡,頭髮有點亂,眉眼鬆開,嘴微張,呼吸平穩,跟平時總是板著臉、冷淡回話的樣子完全不同。
喬安行站在他旁邊,看了幾秒,嘴角彎了一下,只差沒有默默拍下一張不為人知的照片。
他俯下身,手指輕輕把對方額前一縷髮絲撥到一旁,沒碰太久,而掌心還是感覺到了那點熱度。
「……睡死了。」他低聲說,轉身進廚房。
早餐是炒蛋佐酪梨吐司,搭配熱牛奶。動作俐落、鍋鏟敲碰聲清脆,卻不吵鬧。他把一人份裝好擺在餐桌上,另一份則蓋上保鮮膜,貼了張小紙條:
「睡醒記得熱一下吃,牛奶記得攪一攪才不會結皮。
—喬。」
他照著日常步驟檢查過一遍電磁爐、收垃圾、澆完窗台的薄荷盆,然後揹上背包出門。關門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沙發上那團還在熟睡的身影。
心裡浮上一句:「有點可愛啊。」
◇
林亦然是被光線拍臉和餓醒的。
他睜眼的時候,屋子裡靜悄悄,空氣裡飄著淡淡蛋香。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發現身上被整齊地蓋著毛毯,腳邊還多了雙拖鞋。他蹙了下眉,轉頭看到餐桌上擺得妥妥當當的早餐和字條時,忍不住低聲罵了句:「這傢伙到底多會做早飯……」
他熱了早餐,邊吃邊打開手機,果然看到一則LINE訊息跳出來:
【喬安行】:早安~吃早餐囉,不然你會變成扁扁的藝術家(附圖:兩片吐司中夾著Q版林亦然)
林亦然盯著那張圖看了一會,嘴角微翹,卻回了句:
【林亦然】:早就醒了。你圖畫得很醜。
他盯著那句話一會,想刪掉重打,最後還是點了送出。
◇
傍晚快六點,林亦然窩在書桌前畫到忘了時間,直到聽見門鎖咔一聲轉動,才忽然回神。
喬安行一身運動服回來,額角還帶著些汗,他隨手脫掉上衣,丟進洗衣籃,露出整齊結實的上半身——肩膀寬、腰窄,皮膚曬得偏小麥色,胸肌起伏間還有幾滴汗水滑下來。
林亦然原本想裝作沒看到,卻不小心正對上喬安行走過來時的視線。
「你盯我幹嘛?」喬安行歪頭問,語氣無辜,卻藏著一點壞笑。
「……太吵了,沒關門就亂晃。」林亦然撇開視線。
「噢,那你以後下班回來也可以這樣晃啊,公平一點。」
林亦然瞪他一眼,不想接話,但喬安行沒打算放過他,靠過來,單手撐在書桌邊緣,身體微傾,額角的汗氣貼近林亦然的髮絲。
「你今天有出門嗎?還是都待在家畫畫?」
「……畫。」林亦然想退開,卻被椅背卡住,動彈不得。
「有吃晚餐嗎?」
「還沒。」
「那我去煮點東西,我身上有點臭,先沖澡,你要來幫我搓背嗎?」他挑眉,語氣帶笑。
「不要。」林亦然臉紅地轉開頭,推了他一下,「走開走開。」
「真的不考慮一下?我搓背技術還不錯……」喬安行邊走向浴室邊回頭,一邊慢條斯理地褪下運動褲,只剩一條黑色貼身短褲時還回頭補一刀:「要看嗎?」
「靠!」林亦然低罵一聲,把手邊橡皮擦用力丟過去,卻只打到門邊。
浴室門關上的一瞬間,林亦然的臉已經整個紅了。
他咬牙低頭,努力讓視線回到畫板,但腦中卻滿是對方靠近時的汗味、皮膚、還有那一句「要看嗎」的調笑聲。
那不是他習慣的世界,可偏偏,他的世界已經悄悄往那邊偏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