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差不多了,」她看了看腕表,「我們走吧?」
走去哪?我抬頭看大時鐘,此時完全入夜了,除了主要步道有路燈照明,四周黑漆漆的。這次換我必須主動去牽她的手。否則,哪是哪,或誰在哪邊,根本分不清楚。我就像半盲的人,只能依靠對方的引導,任由她帶我到任何地方。
「到了。」
她突然停下腳步。
感覺並沒有走太遠。我們只有繞到舞台後方。目的地似乎就在露天劇場正後方。
不過烏漆抹黑一片,看起來也沒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是有看到一團、一團的人影,漸漸往我們這邊聚攏。
馨嬡從小包裡取出東西,說「等一下不要直接開手機的手電筒,」並遞給我一小片摸起來滑滑的塑膠片。
「怕太黑看不到路的話,記得用玻璃紙遮住手電筒,不要直射喔。」
四處張望,發覺其他人似乎也這麼做;而幾乎周遭的人都開了手電筒,自己也沒必要跟著做了,我就默默把手機收回口袋。
「我們會再走一小段路,」邊解釋,她邊牽著我的手,領著往前走幾步,「你等一下喔,盡量不要抬頭看──因為都市的光害比較嚴重,其實還是會干擾到──盡量往黑的地方,像是草叢──前面一點點啊──小心!那是水喔,不要踏進去喔──往黑黑的地方看。看到你覺得視線開始亮了一點之後,再稍微移動視線。確定看得到黑色的輪廓──不管有什麼啦──你看向我現在手指頭指的那邊──你看!現在就有了──」
「有什麼有什麼──」
欸真的有耶!
我反射性轉頭,原來大叫的人就在旁邊。我本人倒是什麼都沒看到。
「好漂亮喔!」聽起來明顯不是剛才大叫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
我試著忽略別人的干擾,重新照馨嬡的指示,慢慢讓眼睛習慣黑暗,漸漸看得出草叢的輪廓,以及稍微反射微光、波光粼粼的水,以及、以及……
「噢,看到了。」
接近水邊的草叢有一小點、一小點黃色的閃點,像是微塵粒飄浮空中。
光點維持一秒、兩──暗下來,又慢慢亮起,跟另一個光點的飛行軌跡交錯、又一個──視覺的焦點又被另外一個光點拉走了。
將視線往更遠處移,會看到不只是一塊區域──一整片草叢:這裡、那邊,此處、彼方──到處被一粒粒閃爍的光點盤據──就像地面的星空。
如果發揮想像力,想像眨眼是按下快門的瞬間,將剛剛捕捉的畫面洗入暫時記憶,透過心靈的筆,似乎能將一顆顆星點連成星座──睜開眼睛之時,剛才固定在記憶中的星座盤又亂了秩序,重新排成新的星座、瞬息萬變。
雖不曾躺在曠野仰望滿天星塵,像這樣俯視腳邊,似乎伸手可得的距離,觀測地表的星體,倒是新鮮的體驗。
第一次看螢火蟲──當然也是第一次聽說在這種繁華的市中心可以看到螢火蟲。
一直以為要到鄉村或深山,或那種遠離塵囂、人為汙染的綠地、溪畔、田邊……任何沒有「人」的自然環境,才會有螢火蟲。
或許或許,只是自我缺乏想像力罷了:缺乏去發掘「美」的鑑賞力──又或者那種純粹的本性早就隨著幾次搬家、每天通勤、跟所有都市人一起擠在一塊(捷運車廂、公車,或只是單純擠在行穿線一端)遺失在某個角落──從沒想過可以在這座瀰漫各種臭味、光害與噪音的都市中心,發現如此美好的事物。
「想說,在台北很難找到看星星的地方,」馨嬡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倆聽得見的音量,「我就想到,季節也剛好,能帶你過來這邊看『地上的星夜。』」
「實在是太美了。」說不出口:本想讚美馨嬡──帶我到這邊欣賞美景,或保有一點去發掘美的性靈,又或者願意浪費時間為我這種沒出息的廢物準備「驚喜」──明明該講點好聽的──哪怕逼自己硬背出幾個國、高中背過的成語──
發覺:腦海裡所浮現出來的讚辭沒有任何一句不讓自己感到羞愧。
隨便脫口而出這些詞藻堆疊出來的字句,也只會讓對方覺得缺乏誠意。
我深吸口氣,嘗試,至少,說點有意義的話──
「唉……」
一想到,無法像螢火蟲那樣發光,心中便惆悵不已。
「怎麼……不喜歡嗎?」
我心一抽。
「怎麼會不喜歡──喜歡得不得了。」我急著辯解:
「只是會、會覺得……覺得說……自己值得這麼美的饋贈?」
Les étoiles, et toi.
【繁星,與妳】
她的贈禮實在美得讓我難以承受,哪怕丟個「天啊,美得令我說不出話」──聽起來足夠敷衍的「心得感想」──也覺得力不從心。
實在不認為自己的心靈能夠確實承載美好回憶。用「家裡死了人」當作逃避的爛藉口:逃避用適切的心情回應對方心意的責任。
無法由衷享受馨嬡精心準備的行程,已十分自責──
又想到……
我倆竟是以這種「形式」來往,更令人心痛萬分。
「怎麼會呀,你當然值得啊。」
知道她很刻意要說出鼓勵的話,我退開一、兩步,試著反駁:
「太抬舉我了──」
「你看!」
一片漆黑中,是她食指的輪廓:指向我面前很近的地方──至多稍微把手臂往前延展就能碰到的位置。
「這隻很近耶!」她小心移動手指,彷彿故意閃躲,而非反過來是那隻發光的小蟲閃避進逼的異物。
這一顆閃爍的亮光離我越來越近;心想:一伸手,應能輕易攫住。若能輕握在掌中──應能一睹發光體的真面目。
「如果能像螢火蟲那樣發光發熱,那該有多好?」腦袋裡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手已經伸過去想抓了──
「欸不能摸螢火蟲!」
她及時捉住我的手腕。
發光的蟲子受到氣流擾動,一時亂了原本的飛行軌跡,踉蹌飛離。
「為什麼?」
「不能亂摸螢火蟲。聽說會留下人的氣味;人類氣味對它們來說很臭,會害它被其他蟲嫌棄,就找不到交配對象了。」
眼下有這麼多螢火蟲。
就算,一、兩隻失去唯一一次交配機會,應該不致危及整個族群的延續。況且,就算不繁衍後代,它們已經在短暫的生命中綻放過如此美麗的光芒──已經不枉「蟲」生,就算沒能順利找到交尾、「殉情」的伴侶。
不也挺淒美:不為延續子代,只為短暫發光的人生?
如果為蟲子套上美感的濾鏡,從美學的角度去解釋她為何阻止我去碰蟲子,或多或少能理解:畢竟,不會發光的廢物青年的髒手只會褻瀆如此美好的事物。
「就會失去唯一的交配機會……」她喃喃自道;邊唸著,淚珠竟從眼角滾落。
兩條淚如山澗沿著臉頰流下。
「對、對不起──我的錯!」我也不知如何安慰起才行,只好輕拍她的肩膀。
她猛搖頭,但淚水怎麼樣都止不住。
怕惹來旁邊欣賞螢火蟲的遊客,她已很克制哭泣的聲音──不過,我仍能感覺旁人的側目,像縫紉針,淺淺地在我的身上來回刺擊。
「你、你……」
她啜泣,說的話幾乎要糊成一團,但勉強能讓人聽出:
「會不會因為我被無數男人摸過……就嫌我臭?」
一瞬間,彷彿胸口流過強烈電流。
「怎麼會? 」
所謂的「出租女友」,不就是份這樣的工作嘛──就只是單純陪陪人逛街、聊天、聆聽約會對象分享蠢事,偶爾點點頭附和、牽牽手、有時候摟摟抱抱,必要的時候假裝恩愛。
我倆關係起於「契約生效之時」,終於「時間結束」;期間能做什麼,跟不能做什麼──契約書規定得清清楚楚──如果得寸進尺,或恬不知恥繼續跟妳拗,甚至惡言相向,豈不豬狗不如?
「才不會這樣想──」
「對不起……」她止不住淚水,仍頻頻道歉,說自己搞砸一切。
「不不不──噓、噓──」「我不該把自己的情緒帶進來」「沒事、沒事噓、噓、噓──」
她急著退開,看來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大哭一頓、補完妝,才回來繼續演完這齣戲。
我急著挽住她的手臂。
「應該先整理好情緒才來……都是我害的……」
直到此刻,我終於明白為何,從下捷運到剛才,胸口一直悶悶的──或許,家裡死了人只是賤格的爛藉口。
事實是,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僅是為了自我滿足而安排「她」人來安排的約會──只不過是金錢買來的、近似家家酒,或無稿子的情境劇──因此感到鬱悶。
為此感到「鬱卒」,說什麼也太無恥了;明明契約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我倆關係止於「午夜鐘聲響起之際,」行為亦不能逾越契約規定的界線──又怎能貪求「真正的情侶」之間的溫存?
既然只是演出,就該乖乖配合演出──哪怕是家裡死人、心情沉重、重度憂鬱,或捧著碎裂的心,前來赴約──讓我倆走完這支舞序。
「對不起……明明今天……」
我猛力搖頭。
「沒事啦──妳那麼用心,真的很感動──」
馨嬡用力甩開我的抓握,並掩面哭泣。
「真的好差勁──對不起對不起──明明早就講好了──」
「妳很棒,講真的──」
「才不是──我真的好爛──明明是工作場合還夾帶私情──」
「是我不對:明明可以改天──」「不是今天就不行,你就是今天生日啊。」
今天的主角,不是別人,就是你啊。
「要怎麼賠你才好──」
「不要說什麼『賠』──」我試著安慰她,「妳已經送我最棒的生日驚喜。妳已經滿足我的需求。」
■ 追加服務:準備生日驚喜。
「妳『陪』我,就是最棒的生日禮物,是真的。」
完全在說謊;只是覺得,明明就不是「真的」男女朋友,卻還肖想「真正的情侶」待遇──堪比流氓、強盜──實在不配得那麼多,不能再佔人家便宜──
「妳為我做得太多了,反而是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噓──」
「嗯。」
她深吸了口氣,感覺並不只是讓失態的自己稍微冷靜,更多像是要挽回客人對自己服務態度的信心。
重新調整步調──這場戲重來。
「眼睛閉起來。」
我照做了。
我感覺她貼到我身上,甚至連鼻頭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吐息:唇膏香氣、口氣除嗅劑,混雜咖啡的氣味。
她的雙臂繞到我的後頸,並用最輕柔的嗓音,像是對耳朵最溫柔的愛撫:
「你不是問我『驚喜』是什麼嗎?」
「是什麼?──」「你猜。」
該不會是……一個吻吧?
她濕潤的吐息令我渾身酥麻;她的雙手同時在頸後搔弄著。
「嗯──嗯──不直接……嗯呃啊啊──告訴……我嗎?」
「等、一、下……呼──就知道了。」用氣音低語,於此同時她仍然在我身上蹭來蹭去。
我拚命將身體向後彎成像香蕉那樣,提防小小草不會一不小心頂到對方的小腹。
該不會是受氣氛感染動了真情──
「好了。」
我慢慢張開雙眼。
「生日快樂。」
我捧起她剛才掛在我脖子上的飾品,受它令人懷念、惋惜的氣味感染,心頭滿是酸楚──一種難以名狀的愁緒,或者可以稱之為「嚮慕」──卻又為她所營造、略帶淒美氣息的氛圍深深感動。
「喜歡嗎?」
「最棒的生日禮物──」
(下一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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