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之一

這些充滿戲劇性的巔峰時刻，這些生死攸關、超越時代的決定性時刻往往發生在某一天、某個時辰，甚至常常發生在某一分鐘，儘管這樣的時刻在個人命運乃至整個歷史進程中都難得一遇。

我嘗試回顧那些發生在不同年代和地域間的群星閃耀的時刻──我這樣稱呼這些時刻，是因為它們像群星般璀璨而不渝地照耀著暫時的黑夜。

褚威格書中的十四個地方希斯多里都到過現場瞻仰了一番，雖然書本內容與事實有所出入，不過這點瑕疵並沒有降低希斯多里對於這位引路人的評價。

這天，希斯多里被時光機螢幕上閃過的一篇日記內容吸引了注意，這是時光機招徠客戶的設計之一，透過隨機往昔人物的隨機物件來挑起人們的好奇心。

大家都知道，在內心想像危險而產生的恐懼，遠比實際上遭遇危險還要令人心神不寧，就像慾望在尚未獲得滿足之前也比較令人陶醉一樣。

這段內文極大地引起了希斯多里的共鳴，因此他直接便選擇前往當事人的年代，好看看對方到底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才能悟出如此精闢的言論。

傳送到目的地的希斯多里第一時間便被接連的砲彈爆裂聲嚇了一跳，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他在這裡並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因為過去無法殺死未來。

蔬菜、發霉、消毒劑、汗水等等充斥在一塊的溫熱氣味讓希斯多里感到難受，不過他很快就適應過來，也因為其他事物忽略了這方面不適。

希斯多里看見一位留著衛生鬍的年輕人，透過一旁顯示的資料他知道，這位便是這趟時光之旅的主角──赫內．阿爾諾（René Arnaud），此時的他二十三歲，是統帥一個連隊的軍官。

赫內．阿爾諾現在正在凡爾登的堡壘中寫著剛剛希斯多里看到的日記內容，不久，對方接著寫下的一條見聞更是挑起了希斯多里的好奇心，那是赫內．阿爾諾從一個剛回來的軍官處得知的統計數字。

「等到你手下的阿兵哥陣亡了四分之三，你就會被換回來了，現在的行情價就是這樣。」

透過一旁漂浮著的介紹希斯多里知道，這位只大他幾歲的男人很快就要離開這塊安全地方，與他的第六營弟兄們上到三二一山丘去防止德軍的進攻。

凡爾登戰役是從於1916年2月21日延續至12月18日在法國西方戰線進行。這場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最長的一場，德法兩國合計投入100多個師的兵力，雙方軍隊死亡共約30萬6千人，約40萬3千人受傷。是人類歷史上最傷亡慘重的戰役之一，被稱為「凡爾登絞肉機」。

綜合這些資訊，希斯多里只覺得這趟對方肯定凶多吉少，畢竟當代的人都這麼說了，未來也證實這些士兵的命運早已定調，許是獵奇心態使然，希斯多里在明知前路滿是血腥的前提下，並沒有選擇離開，而是一路跟著赫內．阿爾諾前往三二一山丘。

希斯多里看著他們在黃昏時分出發。

這天是1916年5月30日星期二。

屬於第六營的近千人排成一列縱隊，走出陰暗的堡壘內部，穿越已成廢墟的城鎮，路途中，每隔一陣子就有一枚重砲落在附近，士兵們在走過浮橋後於一處掩蔽處休息。

這時有一位臉龐圓胖的士兵走到赫內．阿爾諾面前，有賴於即時翻譯，希斯多里才得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這人自稱是一名裁縫師，手上有文件能證明他患有疝氣，所以並不需要上前線，而赫內．阿爾諾的反應，則是咆哮著拒絕了對方回去堡壘的申請。

一行人開始爬上谷地通往戰場的那片斜坡，在他們右側是杜奧蒙要塞，只是那裡早已被德軍佔領，也成了雙方爭奪的重要地標，右邊的天空被彷彿不會停下的砲彈火光照亮。

突然間，頭頂閃現一道光亮，接著是一聲短促刺耳的爆炸聲，所有人都本能地蹲伏下來，包括希斯多里也是，這是他們此行遭遇的第一發敵方砲彈，不過很快他們便習慣了。

一路走走停停，屍體腐敗的臭味越來越重，天已經黑了，因為與部隊脫節以及嚮導走失的關係，赫內．阿爾諾這連的士兵在躲避砲彈的同時，也在這片陌生的地區胡亂走著，在戰壕裡跳進跳出著，這種滑稽的失措模樣放在平常希斯多里肯定會笑出聲來，但如今他只替一行人著急。

好不容易，他們看見一座臨時搭建的地下碉堡，裡頭有兩個軍官坐在一盞燭光旁，然而這兩位也不知道三二一山丘在哪，這讓一行人十分著急。

赫內．阿爾諾等一眾士兵們得在日出前抵達陣地才行，因為天亮後如果他們不在掩體──壕溝──內，就會被德軍的觀察員與機槍組發現，那成活靶子的他們自然難以活命。

隨著時間過去，一行人依然摸黑走著，遠方山脊的輪廓逐漸顯現出來，天快亮了，幸運的是，他們又見到了地下碉堡，以及三二一山丘隱隱約約的形體，最後一行人在碉堡內找到了營長。

營長派了一名嚮導陪伴他們走完最後一段路，接著他們遇見了一名上尉，也就是赫內．阿爾諾一行準備接替的那隻連隊的連長。

在黎明的灰暗光線下，那名上尉向赫內．阿爾諾指明了德軍所在處，以及他們本身的壕溝後，留下了一句:

「前線就在這裡，晚安。」便帶著自己的人離開了。

說是壕溝，但希斯多里怎麼看都只是條小溝渠，因為這裡最多也不過一公尺深而已。

接下來的十天裡，希斯多里就這麼看著赫內．阿爾諾與他那一連隊的部屬在這陰溝裡掙扎著。

這日，被赫內．阿爾諾派去領糧食配給的士兵空手回來，但同時也帶來了個好消息:他們今晚就要回去了。

這天是6月10日星期六。

然而，在離開之前，他們得把所有陣亡士兵的屍體拖進指定的壕溝才行，因為他們不能在新連隊接手之後，仍任由自己單位的死者散落四處。

倖存的幾人在信號彈與砲彈的光芒下執行著任務，一具接一具的屍體被擡上充當擔架的防水布上，然後再將這些屍體拖入那座臨時的墳墓裡，在炎熱的氣溫下暴露多日，那股氣味逼得希斯多里只能在旁遠遠觀望著。

希斯多里原本以為赫內．阿爾諾會早早犧牲，結果他卻頑強地活了下來，在敵方與我方的槍砲中生存了十天，之所以會提到我方，是因為希斯多里在去到其他壕溝觀看情況時，有幸見到一兩例被我方誤射的砲彈殺害的可憐蟲。

處理完屍體，與接替的連隊經過同樣簡單的交接儀式後，赫內．阿爾諾領著剩餘的三十人離開了前線，其他的同袍則被永遠留在了三二一山丘，繼續接受著雙方砲火的洗禮。

直至見到赫內．阿爾諾回到安全的堡壘後，希斯多里這才鬆了口氣，正當他準備離開時，他忽然很想知道三二一山丘之後的情況，這處埋葬了大量法國士兵的土丘有被德軍奪走嗎?

答案是肯定的，三二一山丘在德軍之後的新一波攻勢中陷落了。

出了往昔體驗館，經歷了體感上十個日夜的砲火、震動、泥土、哀號、鮮血、死人後，此刻希斯多里腦海不停迴盪著的，是螢幕上出現的另一段讓他倍感共鳴的、赫內．阿爾諾書寫於日記內的文句。

身在戰火之中，這種冷漠感也許是最好的狀態:純粹依據本能與習慣行事，不懷希望也不帶恐懼。

長期以來那種壓倒性的強烈情緒，終於隨著情緒本身的消亡而終結。

希斯多里很慶幸自己生活在和平年代。

赫內．阿爾諾在一戰結束時仍然活著。

史料來源:美麗與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戰個人史

黃圈是三二一山丘的大略位置。

三二一山丘是一段隆起的地勢，始於現在的杜奧蒙公墓所在處的山脊。確切地點可由停車場沿著所謂的星辰之路(Le Chemin de l'Etoile)往西北方行走約四百公尺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