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棋,縱橫之間,落子無聲,但迴響卻如驚雷。棋盤如人生,方寸之間,盡顯命運律動,一子方落,便已牽動整個世界的脈息。
年少時,我與鄰家少年常在茶室角落對弈。茶煙裊裊,凍奶茶杯壁的水珠悄然滑下,洇濕了棋盤一角。棋子青黑分明,少年指尖猶疑踟躕,懸於半空,如蝶翅微顫。終於他選定一處角落,「嗒」一聲清脆落下,臉上瞬時浮起得意之色,彷彿征服要塞的將軍。我凝神細看,卻捕捉到那看似銳不可擋的落子旁,一處疏漏恰如幽谷悄然洞開——正是他得意處暴露了致命的空門。一子失慎,半壁江山便如沙堡潰散,頃刻間勝負易手。少年面色由赤轉青,手指顫抖著幾乎捻碎了手中棋子,似要挽回那不可逆轉的傾頹。窗外天星小輪鳴笛遠遁,彷彿載走了他年輕氣盛中那份草率的自信。
多年後,我聽聞此君在金融界掀起小小波瀾。彼時正值資本狂歡盛宴,遍地金砂閃動誘人光芒。他於某次關鍵抉擇,無視風險如懸崖橫亙眼前,孤注一擲,毅然將巨額資金投入虛幻如泡沫的「藍海」。此舉初時引來一片豔羨嘆服,恰似當年落子時那般自喜。然而繁華轉瞬成空,泡沫碎裂後,只餘下債務如山般沉重壓頂。他如困獸般掙扎,電話中語調乾澀如枯枝斷裂:「只差一步,若當初……」 彷彿當年那步錯棋在命運棋盤上自動複刻,只是賭注已由少年遊戲換成了身家性命。他昔日那意氣風發的落子聲,終於換來今日地鐵站台裏,攥著車票的手掌一片冰涼濡濕。一日黃昏,街角公園石桌旁,一位老者獨自對弈。他左手執黑,右手拈白,棋子起落從容如風拂過竹林。我駐足凝望,佇立良久。老者抬頭,目光如古井深水,洞穿世事:「後生仔,下棋嗎?」隨後又似喟嘆自語:「自己同自己下棋,才知落子無悔之難。」 夕陽熔金灑遍棋盤,黑白棋子分明地默立著,像無數曾錯落於光陰中的抉擇,無聲訴說著盈虧與得失。
他的話語彷彿古老《棋經》箴言在現實中迴響:「善弈者謀勢,不善弈者謀子。」 謀勢者,如登高遠望,胸有丘壑萬千,一步棋落,已將十步風雲盡收眼底。而那貪戀一子得失的,終將被自己目光所及的方寸困囚,如撲燈之蛾,只執著於眼前一點熾熱的光明,卻忘了那光明之後,或許就是焚身的烈焰。
歸途華燈初上,霓虹如同液態的慾望,流淌於高樓的骨骼之間。我路過一間茶餐廳,凍奶茶依舊在玻璃杯上凝結著細密水珠,杯壁上水痕蜿蜒,宛如命運不可知的紋路。侍應阿姐用抹布抹去桌上水漬,大聲提醒剛落座的客人:「落子無悔啵!」——那熟悉的聲音裏,竟似重演了少年那日棋局傾覆前的提醒。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這落索之聲,有時是少年棋局上棋子崩散的清脆,有時是中年財富帝國坍塌時的轟然巨響。棋盤上經緯縱橫,分明是十九條慈悲的銀河——它冷眼端詳著我們的踟躕與妄動,無聲提醒:輕率落子前,生命早已將悔恨的苦果暗暗釀就於無形。
那棋盤上縱橫十九條線,分明十九條向永恆延伸的銀河。它靜默無言,卻漫天星辰般冷澈,映照每一次落子時靈魂的震顫。原來步步皆含宇宙之重,那一聲清脆落響,或如春雷喚醒沉睡,或似喪鐘敲碎浮夢——全憑你指尖剎那,是否向深淵或星辰睜開了慧眼。
人誤以為落下的只是一枚棋,卻不知那是叩響命運之門的唯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