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說的生活必需品,是指人類憑自身努力獲得的一切事物中,那些從太初便存在,或因世代使用而變得不可或缺之物——無論是野蠻人、窮人還是哲人,都極少有人試圖脫離它們而生活。對許多生物來說,這個意義上的生活必需品只有一樣,就是食物。對草原上的野牛來說,那就是幾吋可口的青草,加上飲水;除非牠尋求森林的庇護或山影的遮蔽。野獸都不需要比食物和棲身之所更多的東西。在這個氣候裡,人的生活必需品可以相當準確地分為幾大類:食物、住所、衣服和燃料;因為唯有獲得這些保障,我們才能以自由之心和成功的前景,來探究生命的真正問題。人類不僅發明了房屋,還發明了衣服和熟食;或許從偶然發現火的溫暖,以及隨之而來的使用——起初是種奢侈——如今產生了圍火而坐的必要。我們觀察到貓狗也獲得了同樣的第二天性。藉由適當的居所和衣物,我們適當地保存自身的熱量;但當這些過度,或燃料過多,也就是外在熱量超過內在熱量時,豈不正是烹飪開始之時?自然學家達爾文談及火地島居民時說,他的隊伍衣著齊整,圍坐火邊,尚覺不夠暖和;而那些赤裸的土著離火更遠,卻令他驚訝地發現「在如此炙烤下竟汗如雨下」。據說新荷蘭人赤身露體安然無恙,歐洲人裹著衣服反倒瑟瑟發抖。難道無法把這些野蠻人的強健與文明人的智慧結合起來嗎?根據李比希的說法,人的身體是個火爐,食物就是讓肺部內燃持續進行的燃料。天冷時我們吃得多,天熱時吃得少。動物的熱量是緩慢燃燒的結果,當燃燒過快時就會生病和死亡;或者由於缺乏燃料,或是通風有缺陷,火就熄滅了。當然,生命之熱不能與火混為一談;但這個比喻就說到這裡。因此,從上述清單可見,所謂生命,幾乎就是熱能的同義詞;食物可說是維持我們內在火焰的燃料,而燃料不過是用來消化食物,或從外界為身體添加溫暖。住所與衣物,也不過是為了保存如此產生並吸收的熱力。
那麼,我們身體的首要需求,就是保持溫暖,保存我們體內的生命熱力。我們為此何等煞費苦心!不僅在吃穿住上如此,連床鋪——我們的夜衣——也不放過,竟去掠奪鳥巢和鳥胸的羽毛,在屋內再造一個窩,就像鼴鼠在洞穴深處用草葉築巢一般!窮人慣於抱怨這是個冷酷的世界;而我們諸多病痛,正可直接歸咎於寒冷——身體的寒冷不亞於社會的寒冷。在某些氣候下,夏天讓人類可能過著一種極樂般的生活。除了烹煮食物,燃料就不需要了;太陽就是他的火,許多果實被陽光充分烤熟;而食物通常更加多樣,也更容易取得,衣著和住所則完全或半數不必要了。如今在這個國家,據我親身體驗,有幾樣工具:刀子、斧頭、鏟子、手推車之類,若是愛讀書的人,再加上燈光、文具,還有幾本書,這些東西的重要性僅次於生活必需品,而且花費極少就能置辦齊全。然而有些愚昧的人,遠走到地球的另一端,去那些蠻荒而有害健康的地方,將十年二十年的生命投入貿易,只為了能夠活著——說穿了,就是保持舒適的體溫——最終還是死在新英格蘭。奢侈的富人不只是保持舒適的溫暖,而是不自然地燥熱;如我之前暗示的,他們被烹煮了,當然是照時髦的方式。
生活中大部分的奢侈品,還有許多所謂的舒適享受,非但不是必需,反而確實阻礙了人類的精神昇華。說到奢侈與舒適,智者向來過著比窮人更簡單、更清貧的生活。古代的哲人們,中國的、印度的、波斯的、希臘的,論外在財富,無一階層比他們更貧;論內在財富,無一階層比他們更富。我們對他們知之甚少。令人驚異的是,我們對他們竟還知道這麼多。近代那些改革者和造福人類的人也是如此。只有站在我們稱之為自願貧窮的制高點上,才能成為人生公正而睿智的觀察者。奢華生活結出的果實就是奢華,無論在農業、商業、文學還是藝術上都是如此。如今有哲學教授,卻沒有哲學家。然而,能夠教授哲學仍然值得讚賞,因為曾經實踐哲學值得讚賞。成為哲學家不僅僅是擁有精微的思想,甚至也不是創立學派,而是熱愛智慧到依照它的指引來生活,過著簡樸、獨立、寬宏、信任的生活。這要解決的是人生的某些問題,不僅在理論層面,更要在實踐之中。偉大學者和思想家的成功,往往是朝臣般的成功,而非王者,亦非大丈夫式的成功。他們勉強靠順從來過活,實際上和他們的父輩一樣,絕不是更高貴人種的先驅。但人為什麼總是會墮落呢?是什麼使家族走向衰亡?使國家衰弱毀滅的奢靡本質為何?我們確定自己的生活中沒有這種東西嗎?哲學家即使在生活的外在形式上也走在時代前緣。他的飲食、住所、衣著、取暖都不同於同時代的人。既為哲人,豈能在維持生命熱能的方法上不優於常人?
成為哲學家不僅僅是擁有精微的思想,甚至也不是創立學派,而是熱愛智慧到依照它的指引來生活,過著簡樸、獨立、寬宏、信任的生活。
當一個人以我所描述的種種方式得到溫暖之後,他接下來還想要什麼?當然不是同類型的更多溫暖,像是更多更豐盛的食物、更大更華麗的房屋、更精緻更充裕的衣物、更多不間斷更炙熱的火爐,諸如此類。當他獲得了生活必需品之後,除了追求奢侈品,還有另一個選擇;那就是立刻就開始生命的探險,他已經從卑微的勞作中解脫了。看來,土壤適合這顆種子,因為它已經向下扎了根,現在可以滿懷信心地向上抽芽了。人為何如此深深扎根於大地,豈不是為了能同等地向天空伸展?那些高貴的植物之所以珍貴,正因它們最終在遠離地面的空氣和陽光中結出果實,不像那些卑微的根莖類,雖是二年生,卻只栽培到根部成熟便罷,往往還要削去頂端,以至於多數人根本不識它們花開的樣子。
我無意對那些堅強勇敢的天性制定規則,他們無論身在天堂還是地獄都能處理好自己的事務,或許比最富有的人建造得更宏偉、花費得更奢侈,卻從不使自己貧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生活的——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存在,就像人們夢想的那樣;也不是對那些恰恰從現狀中找到鼓舞和靈感,並以戀人般的深情和熱忱珍愛它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我把自己也算在其中;我不是在對那些工作充實的人說話,無論他們處境如何,他們自己知道是否過得充實;我主要是對芸芸眾生說話,那些心懷不滿、空發牢騷的人,他們抱怨命運多舛、時運不濟,卻不知本可親手改變。有些人對任何事都抱怨得最為激烈,而且怎麼也安慰不了,因為他們聲稱,這是在盡他們的本分。我心中還想著那些表面富有、實則最為貧困的階層,他們積累了糟粕,卻不知如何使用或擺脫它,因此為自己鍛造了金銀枷鎖。
倘若我要說出這些年來心中嚮往的生活,那些對我實際經歷略知一二的讀者恐怕會感到意外;至於全然不知情的人,必定會震驚不已。我只會略微提及一些我所珍視的志業。
不論什麼天氣,無論日夜何時,我總渴望把握時間的關鍵契機,也在手杖上刻下印記;渴望立於兩個永恆的交會點——過去與未來匯聚之處,正是此時此刻;渴望踏準那道界線。你們會原諒我某些晦澀之處,因為我這一行的祕密比大多數人的都要多,而且並非刻意保密,而是與其本質密不可分。我很樂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大家,絕不會在我的大門上掛「禁止進入」的牌子。
我很久以前失去了一隻獵犬、一匹棗紅馬和一隻斑鳩,至今仍在追尋牠們的蹤跡。我曾向許多旅人打聽過牠們,描述牠們的足跡和會回應的呼喚。我遇過一兩個人聽過那獵犬的吠聲,聽過那馬的蹄聲,甚至看過那斑鳩消失在雲後,他們似乎也同樣急切地想要找回牠們,彷彿是他們自己弄丟的。
不僅要期待日出和黎明,如果可能的話,還要搶在大自然之前!有多少個早晨,無論夏天或冬天,在任何鄰居為自己的事業奔忙之前,我就已經在忙我的事了!想必鎮上不少人都碰見過我從那邊回來——暮色中動身去波士頓的農夫,或是趕去幹活的伐木工。誠然,我從未在實質上幫助太陽升起,但請相信,能夠在場見證就是最重要不過的事了。
多少個秋日——對,還有冬日——都在鎮外度過,傾聽風中的訊息,聆聽,並將它趕緊傳達出去!我幾乎把全部資本都投入其中,還賠上了自己的呼吸,迎風奔跑著。如果這關係到任何一個政黨,相信我,它早就會以最新消息的形式出現在公報上了。有時我以懸崖或樹梢為觀察哨,向四方通報每個新來者;有時在黃昏守候山巔,等待天幕降臨,期望能有所收穫——雖然所得無多,而且如同嗎哪一般,會在陽光下消散無蹤。
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一份發行量不大的期刊的記者,而編輯至今還沒覺得我大部分稿件值得刊登。就像作家們的常見遭遇,我的辛勞只換來了辛勞。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辛勞本身就是回報。
多年來,我自命為風雪雨露的巡察官,恪盡職守;若說不是大路的測繪師,至少也是林間小徑與穿越捷徑的守護者,讓它們四季暢通,為溝壑架橋鋪路,凡是眾人踏出痕跡、證明其價值之處,我都悉心維護。
我照看過鎮上的野生動物,牠們喜歡跳過圍籬,讓忠實的牧人頗為頭痛;我也留意過農場上那些人跡罕至的角落;雖然我並不總是知道今天是約拿還是所羅門在某塊田裡工作;那不關我的事。我澆灌過紅越橘、沙櫻桃和蕁麻樹、紅松和黑梣樹、白葡萄和黃堇菜,否則它們在乾旱季節可能會枯萎。
總之,我就這樣幹了好長一段時間,可以毫不自誇地說,我忠實地專注於自己的事業,直到日漸明白,鎮民們終究不會把我列入鎮上的官員名冊,也不會賞我一份薪水適中的閒差。我的帳本記得清清楚楚——這我可以發誓——卻從來沒有經過查核,更別說認可,或是獲得報酬和結算了。不過,我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不久前,一個流浪的印第安人到我鄰近一位知名律師的家裡兜售籃子。「您想買籃子嗎?」他問。「不,我們不需要。」對方答道。「什麼!」印第安人走出大門時驚呼,「你們打算讓我們餓死嗎?」他看到勤勞的白人鄰居過得如此富裕——律師只需要編織論據,財富和地位就像變魔術般隨之而來,於是他對自己說:我要做生意;我要編籃子;這是我會做的事。他以為編好籃子就算盡了本分,接下來就該輪到白人來買了。他沒有領悟到,必須讓他人覺得花錢買他的籃子是值得的,或至少讓人產生這種想法,又或者製作別的什麼,讓人覺得值得為之付出。我也編織了一種質地精緻的籃子,但我沒有讓任何人覺得值得購買。然而,就我而言,我仍然認為編織它們是值得的,我不去研究如何讓人們覺得值得購買我的籃子,而是研究如何避免出售它們的必要。人們讚美並視為成功的生活只是其中一種。為什麼我們要以犧牲其他種類為代價來誇大某一種呢?
發現我的同胞不太可能在法院給我任何職位,或在其他任何地方給我牧師職位或生計,我必須自謀生路,於是我比以往更專心地面向森林,在那裡我更為人所知。我下定決心立刻著手,不等著賺足一般人認為必需的本錢,就憑手頭這點單薄的財力。我去華爾登湖的目的既不是為了在那裡過得便宜,也不是為了過得奢華,而是要在最少的阻礙下處理一些私人事務;若是缺乏一點常識、一點進取心和經商才能而無法完成這件事,與其說是悲哀,不如說是愚蠢。
我一直努力培養嚴格的商業習慣;這對每個人都不可或缺。如果你要跟天朝帝國做生意,那麼在某個塞勒姆港口海岸上的一間小賬房,就足夠當作據點了。你會出口本地出產的物品,純粹的土產,大量的冰塊和松木,還有一點花崗岩,永遠用本國船隻運送。這些都會是好買賣。事必躬親,掌控每個細節;一人身兼領航與船長、船東與承保人;買賣記帳,親力親為;每封來信必讀,每封去信必審;日夜監督進口貨物卸載;幾乎同時現身海岸各處——最值錢的貨物常在澤西海岸卸下——充當自己的電報員,不倦地掃視海平線,與所有沿岸船隻打招呼;持續發貨以供應那遙遠而索價高昂的市場;時刻掌握各地市況、戰爭和平的前景,預判貿易與文明的走向;利用一切探險成果,採用新航線和航海改良技術;研讀海圖,確認礁石位置、新燈塔和浮標,還要一再修正對數表,因為計算員的一個錯誤,船隻就可能撞上礁石而非抵達友善的碼頭——拉佩魯茲的悲慘命運便是前車之鑑;追趕廣博學問的步伐,研究歷代偉大發現者、航海家、冒險家和商人的生平,從漢諾和腓尼基人直到今日;總之,要定期盤點存貨,明白自己的財務狀況。這項工作耗盡人的一切才智——盈虧、利息、皮重扣除、各種計量,需要博學的知識。
我曾想過華爾登湖會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不僅僅是因為鐵路和冰塊貿易;它提供的優勢也許不宜透露;這是個良港,也是個好基礎。沒有涅瓦河沼澤需要填平;雖然你還是得到處打樁,靠自己打下去。據說漲潮若遇西風,涅瓦河又結冰,就會把聖彼得堡從地球表面掃除。
既然要做這門生意卻沒有通常所需的資本,那麼要從哪裡取得每個這類事業都不可或缺的資源,可能就不太容易想像了。至於衣物,且直接談談實際問題——我們置辦衣物,恐怕多是受新奇感驅使,顧及他人眼光,而非出於真正的實用。有工作要做的人應該記住,衣物的目的首先是保存生命的熱量,其次在這個社會狀態下,是遮蔽赤裸,這樣他就能判斷,不添置新衣也能完成多少必要或重要的工作。國王和王后每套衣服只穿一次,雖由御用裁縫精心製作,卻無法體會穿一套合身衣服的舒適。他們不過是掛乾淨衣服的木架子罷了。每天我們的衣服都變得更貼合自己,承載著穿著者品性的印記,直到我們躊躇著不忍將它們脫下——若非經過遲疑、醫藥處置,以及某種莊重儀式,就如同對待我們的軀體一般。在我眼中,從來沒有人因為衣服上的補丁而有所減損;然而我確信,人們普遍更焦慮於穿著時髦——至少也要乾淨無補丁的衣裳,而非擁有一顆清明的良心。但即使破洞沒有修補,暴露出來最糟的惡習恐怕也只是缺乏遠見罷了。我有時會這樣試探熟人——誰能坦然穿著膝蓋上打了補丁、或僅僅多縫了兩道線的衣服?大多數人的反應彷彿相信,要是真這麼做了,他們的人生前景就會毀於一旦。對他們來說,斷了腿跛著腳進城,也比穿著破褲子進城來得容易。往往一位紳士的腿要是出了意外,還能治好;但他的褲腿要是出了同樣的意外,那就沒救了;因為他考慮的不是什麼才真正值得尊重,而是什麼受人尊重。我們認識的人很少,認識的外套和褲子倒很多。給稻草人穿上你最後一件襯衣,你赤身露體站在一旁,誰不會先向稻草人行禮?前幾天我經過一片玉米田,看到木樁上掛著帽子和外套,就認出了農場主人。他只是比我上次見到他時多了點風吹日曬的痕跡。我聽說有隻狗,對每個穿著衣服接近主人土地的陌生人都會狂吠,但一個赤身裸體的小偷卻能輕易讓牠安靜下來。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若人們褪去衣裳,他們的相對地位還能保留幾分?在這種情況下,你能從任何一群文明人中,確實分辨出哪些人屬於最受尊敬的階級嗎?費佛夫人環球冒險歸來,當她從東到西繞了一圈,已近至亞洲俄國這般接近故土時,她說去見官員前覺得必須換下旅行裝束,因為「如今身在文明國度,在這裡——人是憑衣服來論斷的。」即便在我們這民主的新英格蘭小鎮,僅僅因為偶得財富,並將之彰顯於衣著車馬,便足以贏得近乎全體的敬重。但那些給予這種尊重的人,儘管為數眾多,其實還是未開化的,需要有傳教士去教化他們。此外,衣服衍生出縫紉,一種堪稱沒完沒了的勞作;至於女人的衣服,則永遠沒有完工之時。
終於找到事情做的人,不需要為此添購新衣;對他來說,那件在閣樓裡塵封了不知多久的舊衣就行了。舊鞋能陪英雄走得比陪僕人更久——如果英雄還有僕人的話——赤腳比鞋子更古老,而他能讓赤腳派上用場。只有那些出入社交晚會和議事廳的人才必須有新衣,而且得隨著內在的改變頻頻更換外衣。但如果我的外套和褲子、我的帽子和鞋子,適合用來敬拜上帝,那它們就夠用了;不是嗎?誰見過自己真正穿爛了的舊衣服、舊外套,分解成原始元素,爛到送給窮孩子都不算慈善之舉,而那孩子或許還會再送給更窮的人,或者該說更富有的人,因為他需要的更少?我說,要當心那些需要新衣服,卻不需要穿衣服的人煥然一新的事業。如果沒有新人,新衣服怎麼可能合身?如果你有什麼計畫要做,就穿著舊衣服試試看。人不是想要做事的工具,而是想要做的事業,更準確地說,是想要成為的存在。也許我們永遠不該添購新衣,不管舊的多麼破爛骯髒,直到我們的行為、事業或旅程讓我們穿著舊衣也感覺像新人,而保留舊衣就像用舊皮袋裝新酒。我們的換羽季節,就像鳥類的一樣,必定是生命中的關鍵時刻。潛鳥會退隱到僻靜的池塘度過這段時期。蛇也是這樣蛻去舊皮,毛蟲脫去蟲形外殼,都是透過內在的努力和擴張;因為衣服不過是我們最外層的表皮和塵世的纏繞。若非如此,我們便是在掛著虛偽的旗幟航行,終將被世人與自己的良心所鄙棄。
我們一件又一件地穿上衣服,彷彿我們像外生植物那樣靠外部添加而生長。我們外層那些時常單薄而花俏的衣服,是我們的表皮,或是說假皮,它們不參與我們的生命,可以隨處剝去而不造成致命傷害;我們經常穿著的厚重衣物,是我們的細胞外被,或說皮層;但我們的襯衫才是我們的韌皮部,或說真正的樹皮,它無法剝除,否則就像環剝樹木一樣會毀掉這個人。我相信所有種族在某些季節都會穿著相當於襯衫的衣服。人的衣著應當簡單到在黑暗中也能確知自己的狀態;生活的一切都該如此簡約、如此從容,倘若敵軍破城,他便能如古代哲人般,兩手空空走出城門,心無掛礙。一件厚衣服在大多數用途上跟三件薄衣服一樣好,而且便宜的衣服真的能以適合顧客的價格買到;一件能穿好幾年的厚外套只要五美元,厚長褲兩美元,牛皮靴一雙一點五美元,夏天的帽子二十五美分,冬天的帽子六十二點五美分,或者在家裡用很少的成本做一頂更好的——那麼,有誰會窮到穿著這樣一套自己賺來的衣服,還找不到智者來尊敬他呢?
當我向女裁縫要求做某種款式的衣服時,她總是一臉嚴肅地告訴我:「現在他們不做這種款式了。」說到「他們」時毫無強調,彷彿引述的是某個如命運之神般無可違逆的權威。結果我很難做成想要的衣服,只因為她不相信我說的是真心話,覺得我如此大膽實在太過莽撞。聽到這神諭般的話語,我會出神片刻,在心裡逐字咀嚼,想要參透其中奧義——這些「他們」到底與我有什麼親緣,在這樁與我息息相關的事上又有何資格說三道四;最後,我決定以同樣高深莫測的口吻回敬,同樣不強調那個「他們」——「沒錯,他們近來是不這麼做了,但現在又開始了。」她若不量度我的品性,只量我的肩膀寬窄,彷彿我只是個衣架,那這番測量有何意義?我們崇拜的不是美惠三女神,也不是命運三女神,而是時尚女神。她以至高權威紡織、編織、裁剪。巴黎的頭號猴子戴上一頂旅行帽,全美國的猴子便都跟著戴。我有時對能否靠人力在這世上完成任何簡單誠實的事感到絕望。得先讓他們通過一台強力壓榨機,把腦中的陳腐觀念擠出來,這樣他們才不會很快又站起身來;然而隊伍裡總會有人腦子裡孵著蛆蟲,那是不知何時產下的卵,連火都殺不死這些東西,你的努力就白費了。不過,我們別忘了有些埃及小麥是木乃伊流傳下來的。
總之,我認為無論在這個國家或任何國家,服裝都還沒有提升到藝術的境界。目前人們只是將就著穿他們能弄到的衣服。就像船難倖存者,他們穿上在海灘上找到的任何東西,稍有一點時空距離,便會嘲笑彼此的化裝舞會。每一代人都嘲笑舊時尚,卻虔誠地追隨新時尚。我們看到亨利八世或伊莉莎白女王的服飾會覺得好笑,就像看到食人島國王和王后的服裝一樣。任何脫離了人的服裝都是可憐或怪誕的。唯有從衣裳中凝視而出的莊重眼神,以及包裹其中的真誠生活,才能止住訕笑,讓任何民族的服飾都有了尊嚴。讓丑角突發腹絞痛,他的戲服也得配合那種情緒。當士兵被砲彈擊中,破布和紫袍一樣相稱。
男男女女那種孩子氣又野蠻的品味,總是追求新花樣,讓多少人搖晃著萬花筒、瞇著眼睛窺看,只為了找出當前需要的特定圖案。製造商已經知道,這種品味純粹是反覆無常的。兩種花色僅僅相差某種顏色的幾根線條,一種熱銷,另一種在架上積灰;然而往往一季過後,滯銷的反倒成了最時髦的款式。相較之下,刺青並不像人們說的那樣是可怕的習俗。不能僅僅因為圖案深入皮膚且無法改變就被稱為野蠻。
我無法相信我們的工廠制度是人類獲得衣物的最佳方式。工人的處境日益接近英國工人的悲慘境遇;這也不足為奇,因為據我所見所聞,其根本目的並非讓人類穿得體面得當,而無疑是為了讓企業財源滾滾。長遠來看,人只會擊中他們瞄準的目標。因此,即使他們立刻失敗了,最好還是瞄準更高遠的目標。
至於住所,我不會否認它現在是生活必需品,雖然確實有人在比這裡更寒冷的國家長期沒有住所也能生存。薩繆爾.萊恩說:「拉普蘭人身穿獸皮,頭肩罩著皮囊,能夜復一夜地睡在雪地上——那樣的嚴寒,足以奪走任何身著羊毛衣物者的性命。」他曾親眼見過他們如此安眠。然而他又說:「他們並不比別人更耐寒。」不過人類大概沒在地球上住多久,就發現了房屋的便利,發現了家居的舒適,這個詞最初指的,可能是房屋本身的滿足感,而非家庭的滿足感;儘管在我們心目中房屋主要與冬季或雨季相連的那些地方,這種舒適必然是片面而偶然的,畢竟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時光,除了一把遮陽傘,房屋實在多餘。在我們的氣候裡,夏天時,房屋從前幾乎只是夜晚的遮蔽。在印第安人的符號語言中,一個窩棚(wigwam)代表一天的行程,樹皮上刻畫或塗繪的一排窩棚,標示著他們紮營的次數。人類並非生就魁梧強健的體魄,以至於無需縮小世界,無需圍築一方合宜的居所。起初他赤身露體、露宿野外;但儘管在晴朗溫暖的天氣、在白天,這樣還算愜意,可是雨季和冬天,更不用說烈日,如果他不趕緊用房屋庇護自己,恐怕早就讓他的種族夭折了。根據寓言所載,與夏娃最初是以那片綠蔭為衣,然後才有了蔽體的衣裳。人需要一個家,一個溫暖或舒適的地方,首先是身體的溫暖,然後是情感的溫暖。
我們不妨想像,在人類初生的年代,某個勇於探索的先民鑽進岩洞避身。每個孩子都在某種程度上重新開始這個世界,喜歡待在戶外,即使天氣又濕又冷。孩子會玩扮家家酒,也會玩騎馬遊戲,這是出於本能。誰不記得年輕時看到突出的岩石或任何接近洞穴的地方時那種興趣?那是我們內心深處仍然存活的最原始祖先的自然渴望。從洞穴起步,我們的屋頂歷經了棕櫚葉、樹皮枝條、織就繃展的亞麻、草茅稻稈、木板瓦片,乃至磚石陶瓦。結果,我們已不知露天而居為何物,生活的居室化程度遠超我們的想像。從爐邊到田野是一段很遠的距離。或許,若我們能有更多時日不讓任何東西阻隔在我們與天體之間,若詩人不總是在屋簷下吟詠,聖者不久居於室內,那該有多好。鳥兒不在洞穴裡歌唱,鴿子也不在鴿舍裡保持純真。
不過,如果有人打算建造一座住房,他最好運用一點洋基人的精明,免得到頭來發現自己住進了濟貧院、沒有線索的迷宮、博物館、救濟院、監獄,或是華麗的陵墓。不妨先想想,真正必需的棲身之所可以簡單到何種地步。我在這個鎮上見過佩諾布斯科特(Penobscot)印第安人,住在薄棉布帳篷裡,周圍的雪幾乎有一呎深,我心想他們大概寧願雪再深一點,好擋住風。從前,如何誠實地謀生而又能保有餘裕追求內心志業,這問題對我的困擾遠甚於今——說來慚愧,我已變得有些麻木了——那時我常見鐵路邊有個大木箱,六呎長三呎寬,工人夜裡將工具鎖在其中。這讓我想到,每個為生活所迫的人都能花一塊錢買這樣一個箱子,鑽幾個通氣孔,雨天和夜晚便可棲身其內,扣上箱蓋——如此,愛情中他能擁有自由,靈魂裡他便是自由。這看起來不算最糟的選擇,絕對不是個卑微的替代方案。你愛熬夜到多晚都行,而且不管什麼時候起床,出門都不會有房東或屋主為了房租糾纏你。許多人為了付更大更豪華的箱子租金而被逼死,但如果住在這樣的箱子裡,他們就不會凍死了。我絕不是在開玩笑。節儉是個可以輕鬆談論的話題,但絕不能就此敷衍了事。對於一個質樸強健的民族,終日生活在天地之間,他們建造舒適的居所,幾乎全用大自然隨手可得的材料。古金,這位管理麻薩諸塞殖民地屬下印第安人的督察,在1674年寫道:「他們最好的房子覆蓋得十分精巧、嚴密且保暖,用的是樹皮,在樹液上湧的季節從樹身剝落,趁新鮮時用重木壓製成大塊樹皮片……較差的房子用他們編織的蒲草蓆子覆蓋,也還算緊密暖和,但不如前者好……我見過一些有六十或一百英呎長、三十英呎寬的……我常常在他們的窩棚裡過夜,發現它們和最好的英國房子一樣暖和。」他還說,裡面通常鋪著地毯,內壁掛著編織精美的刺繡蓆子,還配備了各種器具。印第安人已經進步到能用一塊懸掛在屋頂洞口上方、用繩子移動的蓆子來調節風的影響。這樣的居所初次搭建頂多一兩天,拆搭不過數小時;家家戶戶都有一座,或在大屋中占有一隅。
在野蠻狀態下,每個家庭都擁有堪比最好的居所,足以滿足其質樸簡單的需求;但我想我這麼說絕不誇張——飛鳥有巢可棲,狐狸有洞可居,野蠻人有窩棚遮風避雨,而在現代文明社會,擁有住所的家庭竟不到一半。在大城鎮和都市裡,文明尤其盛行的地方,擁有住所的人只占全體的極小部分。其餘的人每年為這個所有人都不可或缺的外衣繳納稅金,無論夏天、冬天都需要,這筆錢足以買下一整個印第安人窩棚村,但現在卻讓他們終生貧困。我在這裡並不是要堅持租用相對於擁有的劣勢,但顯而易見的是,野蠻人之所以擁有他的住所,是因為它花費極少,而文明人通常租用住所,是因為他買不起;長遠來看,他也同樣租不起。但有人答道,文明的窮人只需付這點稅,便能獲得一處居所,與野蠻人的相比簡直是宮殿。每年二十五到一百美元的租金——這是鄉間的價格——就能讓他享受幾個世紀以來的改良成果:寬敞的房間、乾淨的油漆和壁紙、倫福壁爐、背面灰泥、威尼斯百葉窗、銅製抽水機、彈簧鎖、寬敞的地窖,以及許多其他東西。但為什麼據說享有這些東西的人,通常都是貧窮的文明人,而沒有這些東西的野蠻人,卻以野蠻人的標準來說是富有的?若有人說文明是人類境況的真正進步——我想是的,雖然只有智者才懂得善用這份進步——那就得證明:文明帶來了更好的居所,卻沒有讓它們更加昂貴;而所謂代價,就是為換取某物所需付出的生命量——我姑且這麼稱呼——無論是當下還是終究要付出的。這一帶的普通房子大約值八百美元,而要積攢這筆錢,勞工需耗費十到十五年光陰——前提是他沒有家庭拖累;按每人每日勞動值一美元計算,畢竟有人多得,就有人少得;如此算來,他往往要耗去大半輩子,才能賺到自己的窩棚。假如他選擇租屋而居,這不過是在諸惡中做了個難以肯定的抉擇。野蠻人用他的窩棚交換這些條件下的宮殿,會是明智的嗎?
可想而知,就個人而言,我認為囤積這些多餘財產以備將來之需,其全部好處幾乎只剩一樣——支付自己的喪葬費。但或許人並不需要埋葬自己。然而這確實指出了文明人與野蠻人之間的重要差別;毫無疑問,他們是為我們好才精心設計,將文明生活變成一種體制——個人的生命在很大程度上被它吸納,為的是保存並完善人類整體的生命。但我想說明,這份優勢如今是以何等代價換取,並提議我們或許能找到一種生活方式,得以坐享其利而免受其害。你們說窮人常與你們同在,或說父親吃了酸葡萄,兒女的牙齒就酸倒了,這是什麼意思?
「主耶和華說:我指著我的永生起誓,你們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這俗語的因由。」
「看哪,世人都是屬我的,為父的怎樣屬我,為子的也照樣屬我。犯罪的,他必死亡。」
當我觀察我的鄰居,康科德的農民們,他們至少和其他階層一樣富裕,我發現他們大多已經辛勞了二十年、三十年或四十年,為的是能真正擁有自己的農場,而這些農場通常是帶著債務繼承來的,不然就是用借來的錢買的——我們可以把他們三分之一的辛勞視為房屋的成本——但通常他們還沒付清。實際上,種種負累有時超過了農場的價值,以至於農場本身變成一個沉重的包袱,可依然有人要繼承它,照他的說法,是因為太熟悉這塊地了。向評估員打聽時,我才驚訝地發現,要他們立刻說出鎮上十二個真正擁有農場而沒有債務的人,他們都辦不到。如果你想知道這些家園的歷史,就去銀行問問它們的抵押情況吧。真正用勞力付清農場款項的人太稀少了,每個鄰居都能指給你看。我懷疑康科德有沒有三個這樣的人。人們說商人絕大多數,甚至百分之九十七,注定會失敗,這話同樣適用於農民。不過關於商人,其中一位中肯地說,他們很大一部分的失敗並非真正的金錢失敗,而只是未能履行約定,因為付款不便;也就是說,是道德品格的崩潰。但這給事情蒙上了無比陰暗的面目,此外還暗示著,恐怕連那三個成功者也未能拯救自己的靈魂,反倒在比誠實的失敗者更深的意義上破了產。破產與賴債,竟成了我們文明借以躍身翻騰的彈跳板;而野蠻人卻站在饑荒這塊僵硬的木板上。然而密德瑟斯牛展每年還是在這裡風光舉行,彷彿農業機器的每個關節都潤滑良好。
農民試圖用比問題本身更複雜的公式來解決生計問題。為了得到鞋帶,他投機飼養牛群。他以精湛的技巧設置了髮絲彈簧陷阱,想要捕捉舒適和獨立,然後轉身離開時,自己的腿卻踏了進去。這就是他貧窮的原因;出於類似的原因,我們在千種野蠻人的舒適面前都是貧窮的,儘管被奢侈品包圍。正如查普曼所吟:
人類的虛假社會——
——為了塵世的偉大
將所有天國的慰藉稀釋成空氣。
當農夫終於得到他的房子,他可能不是變得更富有,而是更貧窮了,而且是房子得到了他。依我看,摩姆斯對密涅瓦造的房子提出的批評確有道理——她「沒有把房子造成可移動的,這樣便無法躲開惡鄰」;這批評至今依然成立,因為我們的房子是如此笨重的財產,我們往往是被囚禁在裡面,而不是安居其中;而我們真正該躲避的惡鄰,正是自己那可憐的劣根性。我知道鎮上至少有一兩個家庭,將近一個世代以來,一直想要賣掉郊區的房子搬進村裡,卻始終無法如願,只有死亡才能讓他們解脫。
就算承認大多數人最終能夠擁有或租到具備各種現代化設備的房子。文明在改進我們的房子的同時,卻沒有同等地改進要居住在裡面的人。文明創造了宮殿,但要創造貴族和國王卻沒那麼容易。如果文明人的追求並不比野蠻人的更有價值,如果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在獲取粗糙的必需品和舒適品,那他為什麼要有比野蠻人更好的居所?
但是貧窮的少數人過得如何呢?或許我們會發現,有些人在外在環境上被提升到高於野蠻人的程度,恰好就有另一些人被貶低到野蠻人之下。一個階級的奢華正好被另一個階級的貧困所抵消。一邊是宮殿,另一邊是救濟院和「沉默的窮人」。建造金字塔作為法老陵墓的無數人靠大蒜維生,而且可能連體面的埋葬都沒有。為宮殿雕琢飛簷的泥瓦匠,晚上或許回到一間連窩棚都不如的小屋。在一個具備文明常見表徵的國家裡,認為大部分居民的處境不會像野蠻人那樣低下,這是個錯誤。我指的是墮落的窮人,而不是墮落的富人。要明白這一點,我只需看看鐵路沿線隨處可見的棚屋就夠了——這鐵路,號稱文明的最新成就;每日散步時,我看見人們住在豬圈一般的地方,整個冬天都敞著門,為了一點光亮,看不見柴堆,甚至無從想像哪裡有柴,無論老幼,身形都因長年蜷縮於寒冷與困苦中而永久佝僂,四肢與心智的發展盡皆受阻。看看這個階級確實是公平的,因為正是他們的勞動成就了這一代的傑出工程。英國各行各業工人的處境或多或少也是如此,而英國是世界的大工廠。或者我可以讓你看看愛爾蘭,它在地圖上被標記為白色或開化的地區之一。比較一下愛爾蘭人的身體狀況和北美印第安人、南海島民,或任何其他在與文明人接觸而墮落之前的野蠻種族。然而我毫不懷疑,那些民族的統治者跟文明國家統治者的平均水準一樣明智。他們的處境只是證明了骯髒貧困可以與文明並存。我幾乎不需要提及我們南方各州的勞工,他們生產這個國家的主要出口品,而他們自己就是南方的主要產品。但讓我只談談那些據說處於中等境況的人。
大多數人似乎從未思考房子為何物,一生都困於本可避免的貧窮,只因認定自己必須擁有和鄰人一樣的房子。
大多數人似乎從未思考房子為何物,一生都困於本可避免的貧窮,只因認定自己必須擁有和鄰人一樣的房子。就好比有人甘願穿裁縫隨手裁給他的任何外套,或是逐漸嫌棄棕櫚葉帽、土撥鼠皮帽,轉而抱怨時局艱辛——因為買不起王冠!我們完全可以發明一種比現有房子更方便、更奢華的住所,但所有人都會承認那是人付不起的。難道我們要永遠研究如何獲得更多這些東西,而不是有時候滿足於更少嗎?難道體面的市民要如此莊重地,以身教言教,告訴年輕人一生必得備妥若干雙多餘的套鞋、雨傘,還有那些為虛無的賓客預備的空蕩客房?為什麼我們的家具不能像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的那樣簡單?當我想到人類的恩人們,那些被我們奉為天使、為人類帶來神聖禮物的使者,我腦海中看不到他們身後有任何隨從,看不到任何一車時髦家具。或者,倘若我姑且認同——這豈不是個荒謬的認同?——我們的家具理應比阿拉伯人的更繁複,其繁複程度恰好對應我們在道德和智慧上的優越!如今我們的房屋被家具弄得雜亂污穢,一個稱職的主婦會把大部分掃進垃圾洞,好讓晨間的清掃工作有個了結。晨間工作!憑著奧羅拉的紅暈和門農的音樂,人在這世界上的早晨工作應該是什麼?我桌上有三塊石灰石,但我驚恐地發現它們需要每天擦拭灰塵,而我心靈的家具卻還都沒擦拭,於是我厭惡地把它們扔出了窗外。那麼,我怎麼可能有一間裝滿家具的房子?我寧願坐在露天,因為草地上不積灰塵,除非在人類破土動工的地方。
我寧願獨自坐在南瓜上,也不要擠在天鵝絨墊子上。
制定時尚的是那些奢侈放蕩的人,而群眾則勤勉地亦步亦趨。旅人若下榻於所謂的上等旅店,很快就會明白這個道理,因為店主把他當成薩丹納帕路斯一般,若他屈從於他們的「慈悲照料」,不久便會元氣盡失。我想,在火車車廂上,我們花在奢華上的錢超過了花在安全與便利上的,這樣不但無法達到後者,反而有淪為現代客廳的危險——滿是長沙發、鄂圖曼座墊、遮陽傘,以及其他上百種東方物件,這些我們正往西部搬運的東西,原是為後宮嬪妃和天朝的柔弱子民發明的,美國佬們理應羞於知曉其名。我寧願獨自坐在南瓜上,也不要擠在天鵝絨墊子上。我寧願坐牛車在地上顛簸,呼吸新鮮空氣,也不要搭豪華遊覽車一路呼吸瘴氣去天堂。
人類已經成為自己工具的工具。
原始時代,人類生活的簡樸與赤裸恰恰帶來這樣的好處:他們仍只是自然中的寄居者。當他吃飽睡足、恢復精神後,便又思索起自己的旅程。可以說,他住在這世界的帳篷裡,不是穿行於山谷,就是橫越平原,或是攀登山巔。但是看啊!人類已經成為自己工具的工具。那個餓了就獨自摘果子吃的人,變成了農夫;那個站在樹下躲雨的人,變成了管家。我們不再只是紮營過夜,而是在地上定居下來,忘記了天堂。我們採納基督教,不過是把它當作一種改良的農—業(agri-culture)的技術。我們為今世蓋了家族大宅,為來世建了家族墳墓。最優秀的藝術作品表達的是人類掙脫這種處境的努力,但我們的藝術效果卻只是讓這種低下的狀態變得舒適,讓那更高的境界被遺忘。這個村子裡實際上沒有地方可以擺放優秀的藝術品,即使有流傳下來的,也無處安放,因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房子和街道,都沒有為它提供合適的基座。沒有一根釘子可以掛畫,也沒有一個架子可以擺放英雄或聖人的半身像。每當想到我們的房屋如何建造、如何償付——或永遠償付不清,想到家中的經濟如何維持運轉,我便納悶:當訪客正對著壁爐架上那些華而不實的小玩意兒讚歎不已時,他腳下的地板怎麼沒有轟然塌陷,讓他直墜地窖,落到那堅實誠懇、卻帶著泥土氣息的根基上。我不由得看出,這種所謂的富裕精緻生活不過是人們一躍而就的東西,而我無法欣賞那些點綴其間的高雅藝術,我的心思全被這一躍給佔據了;因為我記得,史上純憑人力完成的最遠跳躍,是某些遊牧的阿拉伯人創下的,據說他們在平地上一躍二十五呎。沒有人為的支撐,人超過那個距離必定會再次落地。對於如此失當的產業主,我忍不住想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是誰在支撐著你?你是那失敗的九十七個人之一,還是成功的三個人之一?先回答我這些問題吧,然後我或許會端詳你那些華而不實的玩物,看看它們有無裝飾價值。本末倒置既不美觀也不實用。在我們能用美麗的物品裝飾房子之前,牆壁必須剝光,我們的生活必須剝光,美好的家政和美好的生活必須打好基礎:而現在,對美的品味大多是在戶外培養的,在沒有房子也沒有管家的地方。
我們為今世蓋了家族大宅,為來世建了家族墳墓。
老強森在他的《天意奇功錄》(Wonder-Working Providence)中談到本鎮最早的定居者——他與他們是同時代人——告訴我們:「他們在山坡下的土地裡為自己挖掘最初的棲身之所,將挖出的土堆在木材上,然後在最高的一側,貼著土牆生起煙霧瀰漫的火。」他說,他們「沒有給自己造房子,要等到大地蒙主賜福、生出糧食供養他們」,而頭一年的收成少得可憐,「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不得不把麵包切得薄如紙片」。新尼德蘭省秘書在1650年用荷蘭文撰寫,為有意在該地置產者提供資訊,他詳細記載道:「在新尼德蘭,尤其是新英格蘭,那些起初無力按心願建造農舍的人,會在地面挖一個方形坑洞,形如地窖,深六、七呎,長寬隨他們認為合適,沿著四壁用木材框護土牆,木材內側再襯以樹皮或其他材料,以防坍塌;地窖底部鋪設木板,頂部裝上護牆板作天花板,架起椽木直通頂上作屋頂,椽木上覆以樹皮或鮮草皮,如此一家老小便能在這房子裡保持乾燥溫暖,住上兩年、三年、四年不等——當然,地窖內會按家庭人口多寡隔出房間。新英格蘭那些富有的顯要人物,在殖民地初期也以這種方式開始建造他們的第一所住宅,原因有二:第一,為了不把時間浪費在建築上,以免來年缺乏食物;第二,為了不讓他們從祖國大批帶來的貧苦勞工灰心喪氣。三、四年間,當這個地方逐漸適應了農業生活,他們為自己建起了體面的房屋,花費數千之巨。」
我們祖先採取的這種做法,至少表現出一種審慎,彷彿他們的原則是先滿足更迫切的需求。但是現在,那些更迫切的需求得到滿足了嗎?每當想到要為自己置辦一棟奢華宅邸,我便退卻了——可以說,這片土地尚未為人類的教化做好準備,我們不得不把精神食糧切得遠比祖先的麥麵包更薄。這不是說即便在最粗陋的年代也要摒棄一切建築裝飾;而是說我們的房屋首先該從內部透出美來,在與我們生活貼合之處,就像貝殼那樣,而不是把美敷在表面。但是,唉!我進去過一兩座這樣的房屋,知道它們裡面襯的是什麼。
儘管我們尚未退化到不能住洞穴、搭窩棚或披獸皮度日,但接受人類發明與勤勞帶來的種種便利,縱然代價高昂,但確實更為明智。在這樣的地方,木板和屋瓦、石灰和磚塊,比合適的洞穴、完整的圓木、足夠的樹皮,甚至是調好的黏土或平整的石頭都更便宜、更容易取得。我對這個話題有充分的了解,因為我不僅在理論上鑽研過,也在實踐中探索過。只要多一點智慧,我們就能運用這些材料,變得比現在最富有的人還要富有,讓我們的文明成為一種祝福。文明人是更有經驗、更有智慧的野蠻人。但讓我趕緊談談我自己的實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