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悠人照例在胡東岳診所門口輸入密碼,當推開大門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卻異常沈重。
胡東岳走出診療間,兩人四目相交。古悠人隨即從背包中取出一個黑色公文袋。
古悠人在遞出公文袋前,慎重地問:「這是你要我查的資料。都已經這麼久了,你還是放不下嗎?」他話說得冷淡,其實只是希望胡東岳能早點放下過去。
「……有些事,我一定要弄清楚。」胡東岳一邊說,一邊解開公文袋上的繩結。那動作就像是掀開一段被封存的記憶,使他格外難受。
「你看過裡面的資料嗎?」胡東岳看著他問道。
古悠人輕輕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不言而喻,任誰都看得出,這件事絕不單純。
「那你怎麼看?」胡東岳的語調平靜,卻帶著不可忽視的壓力。他對真相的執著,讓古悠人破例開口,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查不到丁筑儀墜海時的影像。當時現場的監視器剛好故障,附近的也全都無法調閱。這種情況,絕對不是單純的巧合能解釋的。」
「……我明白了。」胡東岳聽完後,臉色沉了下來,心情也更為沈重。
「這些資料我先留著。」胡東岳小心收妥資料,打算之後再好好思考下一步的行動。
古悠人了解胡東岳此刻的心情。從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這件事遠比想像中更為複雜。讓他不禁擔心,若胡東岳執意追查,恐怕會惹禍上身。
「有些事,還是讓它過去比較好。真相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古悠人語重心長地勸道。
「我們學不會忘記,更不懂怎麼記得。」胡東岳說完這句耐人尋味的話,微微一笑,隨後輕輕地關上了門。
古悠人難以理解這句話的含意,但此刻的他,所能提供的協助僅止於此。
胡東岳攤開資料,一行行仔細閱讀,那是丁筑儀事故後的鑑定報告。
他的目光停駐在「Mesyrel」那一行。當時丁筑儀所服用的藥物,胡東岳全都逐一查驗過,他確信醫院從未開立這類鎮定劑給她。
為什麼丁筑儀的體內會出現這種藥物反應?一股不祥的預感在胡東岳腦中浮現——難道是有人刻意讓她服藥?
胡東岳始終無法釋懷過去,而現在的線索,讓他意識到真相可能遠比他想得更殘酷。
正當胡東岳陷入沉思,手機鈴聲驟然響起,螢幕上閃現一個熟悉的名字,瞬間喚醒他塵封已久的記憶。
「好久不見啊,東岳。」電話那頭傳來那熟悉而爽朗的聲音,讓胡東岳像回到了大學時期,兩人窩在宿舍裡暢談未來的時光。
「兆申,好久不見。」這位老友如今投身運動醫學,專門替選手處理運動傷害與復健課程。
「你最近還好嗎?」管兆申親切地問候,那熟悉的語調仿佛恍如昨日。
「還不錯。對了,恭喜你那篇運動醫學論文登上《JAMA》!」胡東岳笑著說,言談中滿是由衷的喜悅與祝福。
「咦?你怎麼知道的?」管兆申略帶驚訝地問。
「好友獲此殊榮,我怎麼會不知道。」胡東岳發自內心替好友感到高興。
多年未聯絡的老友竟始終關心著自己的近況,這讓管兆申心頭一陣溫暖。
「說實話,我今天打電話,是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吧。」胡東岳毫不猶豫地回應。
「你聽過允子雯嗎?」
「你指的是那位在全國競技體操錦標賽拿下金牌的選手嗎?」胡東岳像是對她相當熟悉,毫不懷疑直接回答。
「沒想到你竟然認識她!」管兆申有些訝異,完全沒料到胡東岳會留意體壇消息。
最近,允子雯成了媒體焦點,賽場上的驚人表現讓她一夕爆紅。許多人認為,她有望成為我國女子體操史上的首位金牌得主。
「她現在是我的病人。前陣子在訓練時扭傷了阿基里斯腱,照理來說,經由治療後應能恢復正常訓練。」
「可是這幾天她練習時頻頻失誤,連最基本的動作也接連出錯。」管兆申沉吟片刻,接著說:「我懷疑問題出在心理;而非生理層面。」
「你是希望我幫她做心理諮商嗎?」胡東岳直接問。
「沒錯。不知道你最近有沒有空,能不能抽空見她一面?」
胡東岳瞥了眼行事曆,隨即拿起紅筆,在某個日期欄位上劃下記號。
「那七月二十號下午三點,你們方便嗎?」胡東岳問道。
「好,我先跟她說一聲,之後就麻煩你了。」管兆申簡單寒暄幾句後便掛了電話。
胡東岳把手機放回桌面,目光重新落回鑑定報告,心中不自覺泛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從被動手腳的監視器,到體內出現的不明藥物反應,這些端倪層層堆疊,讓他不得不懷疑——這場事故背後,恐怕隱藏著某些不為人知的祕密。
*
約定的那天,管兆申帶著允子雯來到胡東岳的診所。
管兆申身高逾一米八,體格壯碩。胡東岳記得,大學時他是橄欖球社的主力,在一場比賽中扭傷膝蓋後,便對運動醫學產生濃厚興趣,畢業後便攻讀了相關科系研究所。
「這位是我負責的病患,允子雯小姐。」管兆申戴著金邊眼鏡,身穿白襯衫與條紋西裝,儼然一副專業醫師的模樣,與當年球場上滿身泥濘的他形成強烈對比。
「妳好。」胡東岳面帶微笑,向允子雯輕聲打招呼。
「您好。」允子雯微微低下頭,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
胡東岳留意到,眼前這名女孩皮膚黝黑,身形纖細,卻能清楚看出她手臂與大腿上分明的肌肉線條。那是長年訓練與嚴格自律的成果,也是一種對體操熱忱的證明。
「胡心理師是我很信任的好友,如果妳有什麼煩惱,放心找他聊聊,他一定能幫上妳的。」
允子雯沒多說,只是靜靜地點點頭,神情略顯不安。
「管醫師,我先帶允小姐進診療室。」
胡東岳打開診療室的門時,允子雯露出一絲猶豫。她茫然地看向管兆申,而他則用一種溫和又堅定的眼神回應,像在無聲地告訴她:沒事的。
自允子雯踏進診所那一刻起,胡東岳便默默觀察著她。她身上毫無奪冠後的喜悅,反而籠罩著濃重的憂鬱氣息。
「允小姐,請坐。」胡東岳輕聲開口,嗓音一如往常地溫和柔緩。
「先恭喜妳,我看過比賽,表現真的非常精彩。」胡東岳刻意用肯定的口吻開場,希望她能卸下心防。
「謝謝。」允子雯語氣平淡,臉上毫無笑意,似乎只是出於禮貌的回應。
「管醫師說妳已經恢復訓練,但妳的狀況看起來還不是很理想,是因為舊傷尚未痊癒嗎?」胡東岳斟酌著字句,試圖找出她的困擾。
她沒說話,只是低著頭,反覆撫摸著左手腕上的紅白手編繩,像在尋找某種慰藉。
「如果妳擔心的是舊傷復發,那方面我可能幫不上忙。但如果是心理上的困擾,也許可以和我談談。」
「沒有人能幫我……」允子雯低聲喃喃,眼中盡是無助與迷惘。
「不好意思,妳剛剛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胡東岳略帶疑惑地問道。
「我知道管醫師對我很好,復健的時候一直陪著我,也常鼓勵我。但我真的不需要心理諮商,可以讓我離開嗎?」
面對允子雯的請求,胡東岳無法拒絕。但他明白,這個女孩的內心深處,肯定藏著不為人知的困擾。
「我了解。不過,管醫師是真的很關心妳。如果妳覺得沒事,我也不會勉強。」胡東岳淺淺一笑,眼神裡流露出理解與尊重。
「……我真的沒事。」允子雯再度重複,然而她緊繃的模樣已悄然洩露壓抑的情緒,彷彿在拚命掩飾著某些東西。胡東岳曉得此刻不能逼問,只能選擇暫時結束這場會談。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胡東岳心頭湧上一陣莫名的不安,那股熟悉的感覺,再次浮現心頭。
允子雯一走出診療室,管兆申立刻迎上前,關切地問:「這麼快就結束了嗎?」
胡東岳搖了搖頭,表情顯得有些為難。
「子雯,妳還好嗎?」管兆申憂心忡忡地問。
允子雯輕輕點頭,一臉若有所思。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卻無人得知。
「兆申,借一步說話。」胡東岳走近他,語調低沉,心情也隨之沉重。
他帶著管兆申走進辦公室,順手關上門。關門前,他瞥見允子雯獨自站在大廳中央,神情迷惘,右手依舊撫摸著左手腕上的紅白幸運繩。
「兆申,這孩子……你得特別注意她的狀況。」
「怎麼了?」管兆申一愣,眼神閃過一絲慌亂,眉頭頓時緊鎖。
「她的情緒非常低落,明明拿了冠軍,卻絲毫看不出半點喜悅。」
「她說她沒事,但以我過去的經驗,這樣的情況反而更危險。」
「所以……真的是心理上的問題嗎?」管兆申低聲問,話語間滿是懊惱與隱隱的無力感。
「東岳……你不是有個方法,可以進入別人的內心世界嗎?」管兆申皺起眉頭,試著想起那個名詞。
「你是說……用Θ波進入她的潛意識嗎?」
「對!就是那個!」管兆申眼睛為之一亮,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關鍵。
「就算真的要進入她的潛意識,也必須取得她的同意。那是她的隱私與自主權,我不能越過那條界線。」
「嗯,你說得對……」管兆申點點頭,臉上多了幾分諒解與尊重。
「總之,這段時間你多留意她。如果有一天她願意開口,我隨時可以接手。」胡東岳親切地說,心底卻忍不住希望,這一切只是自己多慮了。
*
深夜裡,允子雯靜靜地凝視著那面獎牌,淚水悄然滑落臉頰。
她默然將獎牌收入抽屜,慢慢地站起身,凝視著窗外寂靜的夜空。
隨後,她推開落地窗,雙手撐著欄杆,輕盈地踏上女兒牆。微風拂過耳際,她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她閉上雙眼,背對夜色,身體緩緩後仰,任憑自己隨重力墜入無盡的黑暗深淵。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