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期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的奧拉弗・埃利亞松(Olafur Eliasson)個展《你的好奇旅程》中,有一件作品格外吸引我的注目—《單色房間》(Room for one colour)。走進這個空間,馬上被一片橘黃色的光澤吞沒,四周的色彩仿若被剝奪,只剩下單一的橘黃光填滿視野。在這樣的氛圍裡,我們失去了熟悉的色彩秩序,形成一種奇異而迷人的感官體驗。
對我來說,這件作品的迷人之處,不只是感受本身,更吸引我的是它背後的光學原理。日常所見的色彩,其實來自於白光照射在物體後,反射不同波段的光到眼睛,而形成色彩的反應。我們之所以看到一個物件是藍色,是因為它反射了藍色波段的光,吸收了其餘。而在《單色房間》中,光源是有限波段的橘黃色光,只能反射或多或少的橘黃色,而形成近乎單色的視覺效果。在這裡,我們打破對於色彩的既定印象:色彩並不是物體的固定特質,而是光與知覺的相互作用。
在其中,也看到 Eliasson 一貫的創作概念:對自然與科技、科學與藝術的連結,彼此建構並重塑我們對環境的感知與想像。如同《單色房間》所展現的,光與色不僅是科學可解的物理現象,並蘊含了某種無以名狀的心理暗示與靈性召喚。而站在這樣的空間中,專注地感受橘黃光帶來的溫暖、曖昧與抽離,我不禁想問:色彩對於我們的情緒與身體,到底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呢?讓我想起之前閱讀關於色光療法(chromotherapy)的文獻。在19世紀後期,學者們陸續提出系統性的色光治療理論,並主張色光具有實際的醫療效果,如塞斯・潘科斯特(Seth Pancoast)於1877年出版的著作《藍光與紅光:或作為藥用的光及其射線》(Blue and Red Light: Or, Light and Its Rays as Medicine),認為光本身就是一種藥物,不同顏色的光線擁有不同的能量與療效,可以直接影響人體的器官與功能。
而隔年1878年,埃德溫·D·巴比特(Edwin D. Babbitt)在其的著作《光與色的原理》(The Principles of Light and Color)中也提出類似的觀點,並提出可以用色光照射過的水、色光燈箱來進行療癒。這兩位學者都將當時流行的以太論(Ether Theory)與能量共振等觀念與色光治療相結合,反映出當時學者們對於自然、科技與神祕力量的綜合想像。
進入20世紀,美國甚至一度盛行過色光療法,其中最知名的案例,就是丁沙·P·加迪亞利(Colonel Dinshah P. Ghadiali) 與他發明的光譜儀(Spectro‑Chrome),光譜儀是一台搭載十二種彩色濾光片和1000瓦燈泡的儀器,加迪亞利宣稱這種儀器可以治癒從燒燙傷嬰兒、失明女孩到癱瘓婦女等各種嚴重疾病。到了1946年,已經賣出超過11,000台,他曾自豪地說:「很快每個家庭都會配備一台。」
然而,科學界並不買單。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拆開機器後發現,不過是一個配有強力燈泡和彩色玻璃片的鋁製盒子,並無實際治療的功能。美國醫學會也批評這樣的治療宣傳具有誤導性,並於1945年以廣告內容不實為由禁止販售,並陷入詐欺的官司。儘管如此,加迪亞利的兒子們之後仍以「光譜彩光療法」的名義推廣這項技術,持續至今。
雖然這些色光療法已無法經得起現代醫學的實證檢驗,這樣的主張多半被歸類為偽科學,但當我身處《單色房間》中,仍不得不承認,色彩對於人們情緒與感官的喚醒,是真實且深刻的。雖然色彩無法直接治療特定疾病,但現代神經科學的研究已指出,光線在日常生活與心理健康中扮演著關鍵角色。不同波長的光會影響褪黑激素、血清素與自律神經的運作,進而調節情緒、專注力與睡眠狀態。例如藍光能抑制眠意、提升警覺性,因此睡前若能避免使用手機等藍光裝置,有助於身體進入休息狀態;而清晨適度曬太陽,則有助於喚醒身體與提升精神狀態。從這些現象可以看出,光線在感官調節與心理建構上,確實具有難以忽視的力量。
或許我們也不必急著對色光療法下定論,而是試著理解這些療法背後所反映的思維方式。它們展現的,是一種樸素而直覺的理解方式,透過「類比」來連結自然與身體:紅色讓人聯想到血液,於是相信紅光能促進循環;黃色像尿液,便相信它與排泄有關。這些觀念或許未必符合現代醫學的科學標準,卻透露出人類在面對身體與世界時,一種充滿想像力的探索。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不禁對人類的聯想力感到讚嘆,也重新體會光線與色彩在我們生活中所扮演的多重角色。色彩不只是視覺上的存在,更是一種穿越感官、情緒與文化的媒介,引導我們去理解世界、感受情緒,並激發想像。雖然色彩未必能成為醫療上的解方,但在《單色房間》的一片橘黃光中,我真切地感受到光與色對身體與心理的影響,也在其中,享受色彩所帶來的能量與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