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群索居,點一盞燈,扮演島嶼溫婉安靜而有力量的存在──這一直是我對一家書店的想像,也是期許。然而書店自正式開幕以來,除了東北季風肆虐以致人們無法出門的日子外,這裡多半喧騰、情感激昂,伴隨著各種醺醺然,一再顛覆書店既有的氣質和個性。
因為空間狹小,店內僅僅四坪,人一多連站立都顯得擁擠,故一開始對活動規畫不怎麼上心,場地對外租借與否始終持保留態度。可甫營運不久,便陸續接到族人的探詢,有文化推廣者認為書店氛圍適合某一堂教唱歌曲的主題課,有族語師資培訓班希望暫時脫離冰冷的教室,來書店試著激盪出獨特的期末感言。基於對達悟文化傳遞的熱誠和著迷,我不假思索都答應了,也想借此機會參與旁聽。第一個租借的單位是語言推動組織的部落代表,在課堂上教唱一首名為〈思念〉的林班歌,不久前才剛學達悟語書寫符號的我,竟在這堂課被點名要獨唱,被視為同樣跟班許久的學員。心虛唱畢,老師還算滿意,我悄悄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沒料到這天外一筆。老師接續講述幾種達悟古謠的曲調及名稱,聊著聊著,看見書架上的《語言學》,突然迸發一場關於何謂「母語、國語、族語、方言、官方語言、外語」的思辨,進而探討哲學與人類學的本質,以及如何影響民族認同等,筆記和思緒一發不可收拾。下課後,老師留下幾份歌詞,要我代為分享給來書店的人,最好能夠親自帶著他們唱一遍,腦袋還沒從思辨的熱烈中回神,望著手上的歌詞,突然覺得是該把荒置已久的族語課講義拿出來複習了。
有一陣子,《觀光人類學》一書在小島頗受關注,更被該學期族語師資培訓班指定為課堂用書,慎重地分組討論、研讀和分享。書店也有進這本書,近年蘭嶼文化傳承與觀光發展衝突屢現,本來很期待能聽聽族人的想法和見解,但分享當日,講師臨時決定聊新的主題,一是試著理解原住民族傳統智慧創作保護條例的範疇,二是漫聊族人始終關心的威權統治與蘭嶼轉型正義等。雖說兩個主題都與《觀光人類學》中對土地關懷的本質並無衝突,但我心裡仍默默上演了一段綜藝摔,顯示為事先做好的閱讀準備,總是來不及跟上周遭變化的速度,如同要捉摸小島變幻難測的海流一樣。
與族人的互動,看似超越了日常閱讀的書店想像,卻也因為這個場域,拓展了前所未見的機緣── 一場別開生面的文學盛宴。深冬清寂的去年底,島上知名海洋文學作家、敬重的長輩邀集了幾位夥伴,共同籌備由國立台灣文學館委辦的「海洋島嶼蘭嶼文學節」,我有幸參與其中。除了以在地視角述說蘭嶼的文學力之外,也邀請到幾位台灣的原住民作家前來,其中一場活動安排在書店,希望藉著小島與大島創作者書寫情致的交流,締結嶄新火花,讓文學的聯想與實踐得以爬梳在這個空間。儘管後來對外交通因東北季風中斷,阻攔了眾人登島,僅有來自山林的獵人順利與會,但我們仍在淒風苦雨中完成系列座談,陪伴近兩百人追尋、思考文學的內涵,其實就是族人在部落的所行所做。
我本身是漢人,常年慣用都市經驗來看待審視每件事,但這些年心靈和腦袋逐漸被淘洗,轉化為部落模式,開始知道所見的原住民文學都是用身體實踐換得的故事,相當生動美好,只是中文寫作局限了無論是山林獵人或海洋獵人所要表達的感知,我們稱之文化差異。這些生活樣貌、在地知識、文化形態只有真正走進了自然和部落當中,才得以換位思考。不過,體悟的過程並不輕鬆,部落的人們交流習慣以酒代茶,在微醺幾回合過後方能交付真情。我常想像書店應該是瀰漫咖啡茶香、遇節日便以熱紅酒呼應,但目前為止吃到的都是燒酒雞,整鍋全酒無水那種,殺雞送雞常象徵族人對一件事的看重,吆喝吃燒酒雞儼然是成為一份子的殊榮。書店坐落在樹林當中,周遭隨手都能撿拾到枯枝乾草,眾人圍一爐火,端雞湯把酒話文學,是始料未及的開書店收穫。
原刊載於 聯合報繽紛版【這個職業有祕密‧獨立書店經營者篇】
2021/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