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午後,我走進電影院,獨自觀賞了皮克斯的最新原創動畫《地球特派員》(Elio)。對我來說,這並非一部單純的娛樂作品,而是一場帶著個人情感投射的觀影體驗。從小我便對恐龍與外星人著迷,它們承載著兒時對未知世界的所有幻想與憧憬。如今,皮克斯竟將其中一個夢用全新的姿態呈現在銀幕上,令人不禁抱有些許期待:或許我們能再次看到那個曾經敢於想像的皮克斯。

一開始,我的確被打動了。這部電影所構築的宇宙觀、美術設計與種種細節,讓人看見團隊並非只是機械式地完成一部動畫,而是真心試圖召喚出孩子眼中那個浩瀚又神祕的外星世界。片中出現的外星智慧生命,不再是過去好萊塢慣用的「大眼小綠人」,反而每個種族都有獨特的體貌與語言,充分展現了創作者對「異星文化」的想像與尊重。甚至劇中還刻意調侃人類的刻板印象,顯得幽默又有反思性。
對喜歡科幻題材的人而言,《地球特派員》簡直是一場彩蛋盛宴:從NASA的金唱片、到《接觸未來》與《E.T.外星人》的溫情意象;從《突變第三型》的懸疑氣氛,到《終極戰士》般的文化誤解與跨族交流。這部作品在情感上試圖追尋那種「渺小的人類如何在宇宙中尋找自身位置」的浪漫命題,其核心概念「地球是否是一顆孤獨的星球」,也成功引出孩童內心的疏離感與成長過程中的孤單。當我聽到劇中角色問出:「我們的星球是孤獨的嗎?」那一刻,內心確實被觸動了。然而,當電影推進到中段,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出現。與其說這是一部完成度高的科幻動畫,不如說它是一段方向反覆、焦點模糊的製作過程的產物。電影的敘事節奏顯得破碎而散亂,主角從地球前往Communiverse的過程不但拖沓冗長,之後還不斷地在兩者之間穿梭,打亂了情感鋪陳與主線連貫性。這種劇情安排不禁令人懷疑:整部作品是否在創作期間歷經多次修改,導致故事核心始終未能穩定落地。

這樣的推測並非空穴來風。原本《地球特派員》由《可可夜總會》的導演阿卓安·莫里納(Adrian Molina)主導,但後來換由《青春養成記》的導演石之予(Domee Shi)接手,再加入《巴斯光年》的編劇瑪德琳·夏拉菲安(Madeline Sharafian)成為共同導演。編劇更是多達三人。這種「人多口雜」的製作過程,彷彿正是那句諷刺:「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的最佳詮釋。
劇情上的搖擺也讓人感到落差頗大。原本預告片中那位名為 Grigon 的角色,是Communiverse的正式成員,看來是位嚴肅而充滿異星文化重量感的存在;但到了正片,他卻成了邪惡入侵者的代表,性格扁平、動機模糊。這樣的角色改動不僅破壞了原有世界觀的邏輯性,也讓整體故事從一部哲學寓言退化為套路式的合家歡冒險。
本以為這是一部能探討「宇宙與人的孤獨」之類深刻命題的作品,就像當初《靈魂急轉彎》那樣以動畫包裝深度哲思。但現實卻是,它變成了那種標準配置的溫情片:父母缺席、主角自卑、受到霸凌、內心善良卻做錯事、最後獲得所有人無條件的諒解。這種「愛能解決一切」的童話模式早已被反覆使用,卻仍舊一再回鍋,只是這次的包裝是銀河規模。就像《路卡的夏天》與《青春養成記》一樣,為了讓小朋友看得懂、家長看得安心,結局常常草率,深度也只好戛然而止。
更讓人感嘆的是,這類原創動畫電影如今正面臨極大挑戰。皮克斯與迪士尼雖然仍然握有世界頂尖的動畫技術與創意資源,但無論是《1/2的魔法》、《星願》,還是《奇異冒險》,都在票房與口碑上難以掀起浪潮。或許不是技術出了問題,而是原創的陌生感成了觀眾拒絕的理由。在這個充斥著IP宇宙、續集、重拍、遊戲改編的市場裡,觀眾似乎不再願意投入一個「全新世界」。
當然,仍有少數例外讓人看到希望,例如夢工廠的《壞蛋聯盟》與《荒野機器人》,但那兩部作品背後皆有原作小說打底。在這樣的環境下,像過去《獅子王》、《玩具總動員》、《冰雪奇緣》那樣從零開始開創現象級IP的時代,看來已然遠去。

回到《地球特派員》這部作品,它的失敗並非來自缺乏想像力,而是來自於無法將想像力有效整合為一個清晰、穩定的敘事體系。當片名過於抽象,當主題過於分散,當角色的成長無法打動人心,那些美術設計與哲學提問終究只是浮光掠影。
但我仍不願全盤否定這部作品,畢竟,它仍讓我在某些片段中,感受到曾經那個幻想宇宙與友情的孩子在心底甦醒。也許我們不能苛責所有動畫都能成為神作,但我們可以懷念——也期待——那個願意開創全新世界、即便失敗也值得尊敬的皮克斯精神。
真正的挑戰,不是畫出比別人更華麗的宇宙,而是讓觀眾願意踏進一個他們從未聽過名字的星球。這門技術,遠比3D建模與渲染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