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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是我們這邊比較特別的存在,病歷上顯示他是體育系畢業的男孩,跟我們醫院長期缺乏運動的男性住民比較起來他身材非常的結實,他沉默寡言,但不是我們熟悉那種負性症狀的安靜,而是像那種「一問三不答」的體育生,你知道他聽得懂,只是不想搭理你。更重要的是他不到30歲,跟我們這些長期住在這,平均55歲的病人比起來是相當的年輕,畢竟時代再變,現代的父母親應該不太會願意把小孩送來「這裡」對吧?
第一次跟他講話時,他穿著有勾勾的綠色運動外套,有三條白線的黑色運動褲與N牌運動鞋走進會談室,他坐下時腿張得很開,雙手交叉胸前,很像我平常會遇見的那種男生,很熟悉的男性開腿,他感覺就是不想過來。我邊翻著他的資料,邊問他你剛進來這間醫院,你在醫院還適應嗎?有什麼需要社工協助你的地方?
「一切都很好,沒有特別需要的地方。」簡短有力的回答,真的就是,男人。資料上顯示這是他第一次住院,我跟他說因為住院會有很多花費,我們請醫生幫你申請重大傷病卡,請爸爸幫你申請身心障礙手冊,減免你在醫院的花費好嗎?
「那是給有需要的人,我不想因為這點事就去申請補助。」講這句話的時候,小安邊站起來作勢要離開會談室。我想了一下,又重新翻了一下病例,弟弟的職業寫著「工程師」三個字,我想說也好,家裡經濟還過得去、他也才剛住院,好像也不用這麼急著處理這些事情,我們也不能強迫個案做他們不想做的事情不是嗎?
第二次跟他講話是在病房的交誼廳,綠色的運動外套在我們病房很顯眼,我一眼就看到他被包圍著,我以為病人是不是要打架了,畢竟這裡以前被叫精神病院欸,打架基本上是天天都會發生的事情,沒想到這些前輩們馬上跑過來找我,跟我說「社工老師,你快幫我們說服小安,我們跟他說有了身障手冊可以領政府的補助,一個月好幾千也是錢;他就一直搖頭說不要,他說身障手冊是給有病的人,他沒有病,他不需要申請手冊。」我跟大家說這種事情不能勉強,小安有自己的想法要給予尊重。
第三次講話是醫生的電話,醫生說小安精神復健的很穩定,這個月在職場上工作也很有效率,只有一件事情想請我協助,因為他長期都穿著同一套衣服上班,一樣是那套顯眼的勾勾牌綠色外套,因為職場很熱,有被同儕反應他身上的衣服都很臭,加上他又不太說話,跟同儕相處好像有點狀況,甚至有被孤立排擠的狀況,醫生想問我可不可以幫他找一下衣服穿。我回醫生醫院會給比較貧困的病人穿病人服,跟護理站說一聲其實就應該有公服可以穿了,我答應了醫師我會處理這個問題。我找了小安,我問他為何不穿病人服,小安理所當然地回答我「我不是病人,我幹嘛穿病人服?」
不穿病人服沒關係,我打給你弟請你弟寄運動服總可以了吧?
我打給弟弟,請他寄一些零用錢跟三套衣服給小安,並跟弟弟說哥哥的狀態很穩定,如果在職場上復健穩定,離開醫院,回家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最重要的還是要解決衣服酸臭的問題,雖然小安不斷陳清他每天都有洗衣服,但我想纖維已經臭掉的衣服再怎麼洗可能還是臭的。弟弟說爸爸下禮拜會來看他,他會請爸爸轉交給哥哥,請我們放心,畢竟讓哥哥回家是每個人的願望。
隔一個禮拜後,我打給病房問小安會客的如何,有沒有衣服跟零用錢時,病房跟我說小安是兩手空空的回來,沒有錢也沒有衣服。
「怎麼會!?」
擔心小安沒衣服換,擔心從排擠變成霸凌,擔心復健之路受阻的我趕快跟弟弟聯絡,弟弟說「社工老師不是爸爸沒帶,是哥哥說他不需要,他說醫院有提供衣服給他穿,他現在有工作不需要零用錢,所以把爸爸帶過去的東西都退回去給爸爸了。」
......
這席話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聯在一起了,有時候不願意承認生病不是沒有病識感,而是承認生病,就代表你失敗,你需要被施捨,需要被幫忙;身為一名男生,怎麼可以容許自己生病呢?身為30歲身材姣好的男性運動員,怎麼可以允許自己要被施捨要被幫忙呢?
後來心理師跟我說,他把陽剛特質的概念放進去小安的會談裡,跟小安說「你拿手冊、領政府錢,不是軟弱,是自己顧自己。這樣你爸不用來幫你,你自己搞定,不是更MAN?」小安首次點了頭,跟心理師說他會回去考慮一下...
我們總說病識感很重要,但很少人告訴病人:承認自己有病,不等於你就是弱者。如果我們不改變這句話的重量,小安們永遠不會申請那張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