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落無聲,卻在心底激起漣漪。」
晚餐尚未上桌,餐具與碗盤已逐一擺妥。餐桌周圍,坐著四個人,卻靜得近乎凝滯。
美咲坐在角落,低頭看著杯中泛著熱氣的茶水。「美咲」則坐在對面,眼神沉靜,卻始終沒有開口。而站在廚房的馨,也只是忙著收拾最後一道菜的火候,偶爾看向客廳方向,卻也沒說什麼。
但接下來說話的,並不是大人們。
「妳……叫什麼名字呢?」小小的美咲蹲在另一個孩子身邊,好奇地望著她手中那隻拼裝完成一半的機械玩具。
「我叫美羽喔,今年八歲,媽媽說──這個名字是希望我可以像羽毛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
「美羽……好漂亮的名字。」小小的美咲小聲說著,眼神裡帶著一點點羨慕的光。
「那妳呢?你叫什麼?」
「我叫美咲。」
「咦~我們的名字裡都有『美』耶!」美羽高興地說著,眼睛彎成月牙形。
她拉起美咲的手:「我們一起玩吧!你會妳防禦塔嗎?這裡是我蓋的基地,還差一個門口!」
兩個孩子迅速打成一片,一起蹲在地板上,用玩具拼圖與零件蓋起她們的「要塞」,不時傳來咯咯的笑聲與各種創意的設定。
「敵人要從那邊來喔!」
「那我們要把這裡加高,放陷阱!」
歡笑聲慢慢在房間裡擴散,像陽光穿過層層陰影,溫柔地灑進心房。
坐在一旁的美咲抬起頭,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蹲在地上,妳一言我一語,竟然就像真的姊妹般自然。
她望向「美咲」,對方也靜靜看著那兩個孩子,臉上的表情柔和得幾乎讓人不敢相信。
美咲進入這個家裡後就沒再與「美咲」說話,她決定先行破冰。
「嗯……她們兩個……感情真好呢。」
「嗯。」「美咲」微微頷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沉澱許久的確信。
「這裡……一直都是這樣的嗎?」美咲問。
「那個啊──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美咲」望向孩子們,嘴角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微笑,「但現在是了。」
那一瞬間,美咲彷彿明白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抓不住。只是胸口的悸動,實在難以忽視。
就在此時,馨從廚房走出來,手裡端著最後一道菜,對大家說:
「好了~菜都上齊了。你們先坐,我去拿碗筷。」
美咲坐上餐桌椅,視線望向那張餐桌,細細望著屬於每一個人的餐點。
煎得金黃酥脆的鮭魚片、熱氣氤氳的馬鈴薯燉肉、甘甜入味的燉白蘿蔔、略帶香麻的花椒炒菜、柔嫩的豆腐味噌湯、熱騰騰的白飯,以及優里亞送來的醬油滷豆皮──對這個家來說,或許只是日常裡稀鬆平常的一頓晚餐,但對她而言,卻彷彿是某種從未降臨過的奇蹟。
那一瞬間,她像是看見了什麼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卻又無比真切地擺在眼前。這一餐不只是味覺上的撫慰,而是一場感官與情感交織的衝擊。
那些她從未敢去奢望的畫面──溫暖的廚房、熟悉的笑聲、安穩的傍晚光影,竟真實存在於這片她錯過的人生中。
她動也不動,只覺得胸口微微發熱,喉嚨緊繃得幾乎說不出話。
這並非學生餐廳裡的一人份自助便當,更非是訓練場上的孤獨餐盒。
這是一張擁有氣味、溫度與人心的餐桌。
原來生活可以是這樣的模樣──原來她也曾想過,但從未真地走近過。
她的眼中浮起一絲模糊的濕意,那是一種從太過遙遠的夢境中悄然落下的感動。
是一種當夢境終於落地,卻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該如何伸手去碰的遲疑與顫抖。
美咲隨後看著馨一邊收起圍裙,一邊喜悅地拍了一下手,說著:
「今天煮的特──別多,正 ──看來是命運安排我們在這一桌吃飯呢。」
下意識地望向她,那句話像一顆石子輕輕投入心湖,泛起漣漪久久不散。
這時,美咲用右手擦乾眼角的餘淚,才總算有餘裕仔細看清眼前這位「馨」的模樣。
對方已卸下圍裙,換上輕便的居家服裝──那是一件柔軟的乳白色長袖上衣,衣料垂順,不顯身段,卻仍遮不住那在舉手投足間若隱若現的線條曲線。
下身則是及膝的簡約藍色短褲,舒適而乾淨,彷彿與廚房的溫熱氣息一起,構成了一種與戰場無關的日常。
但這副「平靜」的外衣,並非毫無痕跡。
當馨側身伸手收拾餐桌邊的餐具時,襯著燈光,美咲一眼便看到,那從右鎖骨斜斜往下延伸的傷疤。
那並非單純的傷疤,從那走向與深度判斷,曾經的傷口極有可能一路延伸到胸口甚至靠近心臟的位置──是經歷過槍傷或爆裂的印記。
她還注意到對方的左手小指第一指節已不復存在,那是被切斷的痕跡。並非天生,也非訓練傷,而是殘酷戰火與選擇留下的證據。
就在美咲準備陷入思索,內心一時被疼痛、共鳴,以及說不清的惆悵所充斥之際──馨突然轉過頭來,笑著對她說:
「話說回來,新島小姐……這道鮭魚好吃嗎?希望妳會喜歡~」
那語氣像是家中姐姐般的自然輕快,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啊……是的,真的很好吃。」美咲努力回神,望向眼前對她仍然陌生的「馨」,慌忙將語句拼湊起來。
「謝謝妳~不過……妳還好嗎?」馨歪著頭看她,語氣柔和卻有些調皮,「天啊──妳的眼淚都冒出來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除了美咲以外的人,對我煮的菜這麼感動~」
「我……那個……」
美咲愣住了。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臉頰早已被淚水濡濕。
眼淚悄然潺潺滑落,自己卻渾然未覺。
她並不記得自己上一次這樣哭是在什麼時候,也不記得什麼樣的溫暖讓她如此無防備地卸下了心防。只是那種「被家包容」的情緒──熟悉卻遙遠,讓她的心像是瞬間陷進某種深海般的寂靜。
她望著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是低下頭,咬著唇,徒手靜靜擦去眼角的水痕。
而馨也沒再追問。
「…… 還有很多喔,吃吧。」
「…… 謝謝。」
中午時分,三一學園的食堂人聲鼎沸。
「老師她……今天真的沒來呢。」
萩原螢邊走邊張望,穿著白色運動服與藏青色短褲的她,一路從冷食櫃看到熱湯區,最後停在熟悉的角落前。
空桌,無人。
她一頭短髮因剛練完午間加強課程而略顯凌亂。那黑髮中隱隱泛著草綠的光澤,在陽光下閃著汗意與活力,翠綠色的雙瞳在劇烈運動後依然炯炯有神,但難掩如今暫時無法見到老師的失望。
此刻她頭頂上的草綠色七弦豎琴光環,中央銘刻著象徵無限的「∞」符號,其纖細優雅琴身的音弦,正微不可察地震動著,彷彿其主人劇烈運動後仍無法平息內心的不安與焦躁,與之悄然共鳴。
身為校內田徑隊的正式成員兼王牌,這時間她幾乎每天都會經過這裡,也總會見到那個固定坐在角落吃飯的輔導老師──戒野老師的身影。
直到今天。
月形麻衣慢了一步跟上,身形筆挺,整齊的黑色中長髮梳得乾淨俐落,右側髮夾反射出銀光;頸部處掛著黑底銀邊,兩側以金屬圓環裝飾的頸環;鼻樑上那副小版圓框眼鏡為她銀灰色的雙眼增添幾分冷靜距離感。
她穿著實現正義部成員的標準黑色學生制服,右手則持著一包以棕色格紋布包裹著的便當盒,胸前綁著紅色緞帶,背後那對黑羽翼靜靜垂下,尾端染著一抹銀白,即使靜止,也像在空氣中緩緩擺動。
麻衣的光環是與瞳色同為銀灰色的圓環,中心插著一柄短矛,靜靜懸浮在背後,彷彿正等待某個時刻,才能對準目標,刺出果斷一擊。
「老師她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螢壓低聲音問道,語氣裡難掩不安與衝動。「應該不會有事吧?」
「還沒醒,目前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一睡不醒。」麻衣坐下,把手上的便當盒放下,慢條斯理解開打上的布結,並打開便當盒。
她的語調雖然平靜,但仍帶著一些來自前一日事件的困惑與僵硬。
「救護騎士團方面說不是中毒,也沒有受傷跡象。但根據我的推測,她應該是最近太過操勞……昨天早上出門前,突然在辦公室裡倒下,進入昏睡狀態,像是失去了意識。」
新島馨跟隨著西村優里亞一同走進食堂,在取餐區旁默默拿起托盤,然後與她一同坐到麻衣與螢對面的座位。
馨一言不發,眼神卻停留在那張空著的椅子上。彷彿那裡仍坐著某個人,只是那個人,暫時不在了。
優里亞注意到,她眼中掩藏不住的失落與沉靜。
那種情緒無需言語,她能感同身受。
於是她輕聲說了句「我去幫妳裝飯」,然後起身朝餐台走去。
她先為馨裝了一份簡單卻熱騰騰的飯菜,又特地多夾了幾樣甜點──不管是布丁、奶酪還是蜂蜜蛋糕,只要是馨曾經喜歡過的,她都盡可能放進了碟中。
優里亞知道這些食物無法真正撫平情緒的裂痕,但或許能讓那個一直強撐著不去哭泣的背影,稍微感受到一點溫暖。
在她端回餐盤時,馨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
她沒有說謝謝,卻輕輕點了點頭。
優里亞回以微笑,也不說話,只靜靜坐下,將自己的餐盤放到一旁。
那天中午,屬於這些曾經接受美咲照顧與囑託的學生們的餐桌,並未有太多聲音,只有湯匙與碗盤相觸的輕響在空間中回盪,像是替某種沉默而堅定的陪伴做註解。
起初,馨其實不喜歡那位老師。
覺得她難以親近、冷淡有距離,甚至總是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但後來,這些想法一個個被打碎。
老師不會多說什麼,但每一件事都做得剛剛好。
她會在訓練場上一遍遍糾正馨的姿勢,也會在教室外頭默默留下那張寫了詳解的講義;
她不會安慰人,卻總會在她需要時遞來那杯熱水,或者是一句不著痕跡的提醒。
她也曾在關鍵時刻放手,讓馨跌得很痛。那時馨氣得想翻桌。
但回過頭想,她從那些摔落裡學會的,遠比想像中多得太多。
老師從來不是那種讓人一眼就能信任的人。
但她是那種,一旦信任了,就再也無法替代的存在。
只不過,馨直到現在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
如今,那張椅子空著。
她一時之間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從心裡深處被抽走了。
她突然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話梗在喉嚨裡說不出口。
對馨來說,美咲不是導師,但也不只是導師。
對她來說,那段開學至今那短短一個月間,跟美咲互相建立信任關係的過程,是一個從排斥、懷疑,變成依靠與理解的過程。
是那種不知不覺間,已經成為她生命裡某個不可或缺位置的人。
而現在,她只能這麼坐著,一言不發地望著那個「暫時不在」的位置。
她衷心祈禱那個日常能再回來。
「她……昨天還叫我們四個結伴同行、不要落隊呢……」螢輕聲嘀咕著。
「這樣我們……該怎麼辦啊?」她的不安此時已經難以隱藏。
麻衣低頭咬了一口便當盒裡拿出來的海苔飯捲,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
「冷靜下來,萩原同學,現在就是我們四個一起等她回來。」
「接下來我會帶著大家,不用這麼擔心,她一定會回來。」
麻衣一改以往對螢做為宿舍室友的不耐煩,表現出極大的耐心,並安撫著螢。
這句話也是對著馨與優里亞說的。
「不過……往好處想,老師她終於能好好休息一下了。老是那樣撐著,看了也會替她擔心。希望她不要真的把自己累垮。」
隨後麻衣語氣輕了些,並回想起這一個月跟美咲老師相處的種種回憶。
這回憶也包含上週三,美咲在戶外課堂上示範一年級生的綜合戰術試驗流程,她以精湛流利的動作,與不浪費任何一顆子彈展示整個考試的流程。
後來麻衣也看出來,這位老師很多時候是把自己拚到極限去工作,不管是制伏問題學生,還是指導課業落後的學生,以及安排長遠的教學計畫都是如此。
作為同齡人中相對成熟,經歷比較多紛爭並克服過來的麻衣,對於這位認識不久的美咲老師,她對此有著比夏萊的老師更高的敬意,並真心希望美咲老師能好好照顧身體。
對於螢與麻衣來說,她們不算是美咲老師特別關注的對象,甚至可以說,她們倆是最不需要老師擔心的學生。
但她們的宿舍房間,就是鄰近被老師特別關注的兩位學生──新島馨與西村優里亞的房間。
而對美咲來說,螢與麻衣足以託付事情,並做為幫助這兩位學生的就近助力。
美咲在開學一周後有特別找上她們兩人,並在宿舍附近的花園面對面談話。
她曾經對螢與麻衣兩人這麼說:
「我沒辦法一直看著她們,假如我不在,她們倆有發生什麼事,就請妳們一定要回報給我。」
隨後美咲拿出自己的手機,並展示自己的手機通訊軟體──Momotalk的好友條碼頁面,示意她們倆新增自己為好友。
「我現在給妳們我的私人聯絡方式,只要有打來或是留訊息,我一定會看。」
隨後美咲叮囑兩人。
「麻衣,我相信妳有能力直接處理很多事情,假如妳看到有什麼情況,決定必須要立刻去做,妳就直接動手,不用顧慮我。我允許妳先斬後奏。」
「螢,妳的速度很快,有空的話多陪著馨與優里亞她們,如果麻衣有事情沒法馬上決斷,就跟她一起討論後再做決定。不要總是讓麻衣思考與決策,她一個人思考會有盲點。就算麻衣不想聽也要把妳自己的意思說出來。」
回想這些後,她不經意地自言自語。
那像是對老師的讚嘆,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她真的不是個會讓人輕易忘記的人呢。」
「咦?妳……剛剛說了什麼啊?」螢一臉好奇地轉過頭。
麻衣沒正面回答,只是無言地推了下眼鏡。
低低地吐了口氣,語氣冷淡又略帶無奈:「……看來妳不會讀空氣呢。也罷,我早該習慣了。」
「若此刻能停駐,是否便是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