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如同花朵般瘋狂地盛開與枯萎,而我會繼續在妳綻放過的世界裡活著。」
電梯內,不再像最初那般沉默與壓抑。
「早上的煎蛋,我還是覺得有點太甜了。」美咲說著,但沒有任何抱怨的想法,甚至可以說十分懷念。
「可是我覺得那種甜味很溫柔耶……像是馨姐姐的感覺。」 小小的美咲說,當她提到馨的時候,雙眼望著眼前自稱「新島馨」的大人,似乎預料到了什麼。
但她終究選擇不做任何疑問,決定把那份本該出口的疑問,就此成為空白的畫布,只透過「馨」這個自己與眼前的大人似乎共有的記憶,作為這段美好回憶的窗口。
「……是嗎?的確是呢。」
美咲罕見地露出柔和笑容,伸手揉了揉小小的自己那還略為凌亂的頭髮。她似乎也意識到,眼前的孩子已經察覺到,自己並非真的叫做「新島馨」,但無論如何,這孩子都願意無條件相信著自己,因為她們的共同記憶,確實成為他們此生不可忽略的太陽。
那是無論生命長短都是一樣的。
之後,她們談著早餐、那個叫「美羽」的孩子,還有廚房裡馨哼唱的旋律。那短短一天的記憶,卻像攢下了一生未曾擁有的溫暖。
然而這份溫度,在下一秒驟然抽離。
美咲猛地握緊那隻牽著的小手,只見電梯裡的樓層數字開始異常跳動──3、7、1、12、0……像亂碼般閃爍。
「不對……」她低語,扶著電梯牆,只覺得一陣頭痛欲裂。
「好難受……」小小的她也捂著額頭,神色蒼白,身體顫抖地靠近。
那一刻,美咲終於明白了。
她的幽閉恐懼症,從來不只是來自封閉的空間,而是來自那段自己最不願面對的過去。
叮──
電梯門緩緩開啟。
空氣中瀰漫著牆灰與腐朽氣味,牆上的破損痕跡歷歷如舊。
她們重新站回最初的樓層──循環開始之地。
美咲垂下眼,喃喃說:
「果然……我們還是得回到這裡。」
「我們是不是,又回來了……」
小小的美咲抱頭蹲坐在電梯角落,聲音發顫,彷彿整個人被眩暈抽空。
美咲沉聲不語,只是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低聲問:
「美咲,妳還記得妳的朋友,馨嗎?」
她抬起頭,有些吃驚:「妳知道她嗎?」
「我只是猜的。」美咲微笑,「妳總是在喊她的名字……她是個對妳很重要的人吧?」
小小的美咲點頭,眼角泛著淚光:
「她……跟我一樣,一直在逃,一直在躲,可是她總是會把吃的偷偷留給我……她很溫柔。」
「妳還記得在可能在哪裡嗎?妳們約好見面的地方還記得嗎?」
「在那個藍色大樓的屋頂。那裡有一棵長得很歪的樹,旁邊有根斷掉的旗桿,還吊著一條紅布……」
美咲站起身,伸出手:
「那我們就去找找看吧,也許她還在等妳。」
她知道這只是可能性極低的謊言,但此刻,卻也是唯一的希望。
兩人穿過破敗的大樓與塵封的走廊,牆上不時閃過爆炸痕跡、塗鴉的名字與無人歸來的鞋子。
走出大樓時,陽光異常刺眼,像與另一條時間線交錯重疊。
「那個藍色大樓在哪個方向?」
「那邊,要穿過那座裂掉的橋,再往下坡走……」
美咲輕聲道:「走吧,我們去找她。」
她默默告訴自己──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她想讓這個世界裡的小小的自己,不再孤單。
陽光落入金黃午後,空氣裡是乾燥而清淨的氣味。
當她們繞過一棟半塌的建築時,看見了──那個人影。
馨。
她坐在地上,額上纏著染血的繃帶,左手支撐著身體,眼神空洞,像是與時間斷了連結。那頂向日葵黃的荊棘王冠光環仍然佇立著,但隨著傷勢黯淡不少。
「馨──」
小小的美咲衝過去,撲倒在她懷裡,壓抑的情緒瞬間潰堤。
「妳還活著……太好了……」
小小的美咲啜泣著,伏在馨的膝上,眼淚像雨滴落在她的手上。但馨那雙紅褐色的眼眸失去了焦距,像是深井般空洞無光,只靜靜地望著她,毫無反應。
「妳……是誰?」
這句話,如鈍刀刺入心頭。
「妳──不記得我了嗎?」小小的她聽到這句話,泫然欲泣。
此時,美咲趕上,半跪身搭住小女孩的肩。
「冷靜點,我們先幫她處理傷口。」
她熟練地打開急救包,清理傷口、上藥、纏上繃帶。
整個過程中,小小的美咲沒能忍住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馨的臉上。美咲看見後,暫時停下手邊的工作,默默從口袋裡掏出衛生紙,在她的鼻涕落下前,輕柔地幫她擦乾。
「沒事的……她會沒事的。」
這句話,是美咲對小小的她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馨眼神無神,只在中途低聲問了一句:「妳們……是醫生嗎?」
「不是。」美咲溫聲回應,「我們只是……一直很想找到妳。」
隨著傷口處理完畢,小小的美咲的啜泣聲,也漸漸止住了。
她紅著眼睛抬起頭,看向眼前那個失去了記憶的女孩。
「……沒關係的。」
「我是美咲……妳是馨。」小小的美咲止住哭泣,對眼前似乎完全不認識自己的馨說著。
「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妳最好的朋友。」
小小的美咲輕輕笑著,雖然紅褐色的眼眸仍帶著淚光,但語氣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定,與超出年齡的成熟。
「就算妳不記得我,也沒有關係。」
「我們可以……用新的回憶,慢慢替代那些妳忘掉的。」
馨與美咲同時愣了一下,而馨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想確認什麼似地喃喃重複了一遍:
「新的……什麼意思?」
「妳受傷忘掉的回憶,就是舊的,過去的。」
「現在與接下來,我們一起的記憶就是「新的」。從現在開始,難過的事情就留在過去吧。」小小的美咲講到這裡時,便不再哭泣了。
「未來的回憶,我們可以一起創造出更快樂一點的版本。」
這時小小的美咲終於不再哭泣。
此時美咲仰望著天空,終於能將壓在心頭的重擔輕輕吐出。
這趟旅程,她終於明白,不是為了找回什麼,而是為了確認自己,已經準備好前進。
美咲默默地看著她們重新擁抱,看見向日葵色的荊棘王冠終於明亮起來。
然後,她轉身離開。
落日餘暉灑落廢墟,將三人的影子拉長,染上橙紅與灰藍交錯的色調。
忽然,一道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寧靜。
「美咲──」
一個戴著藏青色鴨舌帽,穿著同為藏青色的無袖上衣與短褲的女孩衝來,抱著一把壞掉的步槍。
目光如刀,死死盯著美咲。
「妳是誰?對她們做了什麼?」沙織把壞掉的步槍槍口舉向美咲,怒聲質問。
美咲轉過身,面對這個眼神堅定的少女,淡淡地說:「我是來幫妳們的。」
這句話,讓沙織停下腳步。彷彿曾經在另一個深夜,她也聽過這樣一句話。
「沙織姐……」小小的美咲望見她,哭著跑上去。
沙織丟下槍,張開雙臂,把她緊緊抱住。
那一刻美咲明白,自己該離開了。
「妳是誰?」沙織再問。
「我嗎?」美咲笑了。
「我是誰並不重要……如果真要叫我的話,就叫我老師吧。」
「……老師?」
「我只是剛好路過,幫妳們一把。」
她蹲下來,看著小小的自己與馨。「美咲,馨,妳們會過得很好的。這裡有很多人會保護妳。」
「……妳要走了嗎?」小小的美咲輕聲詢問。
「嗯,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美咲篤定地說著。
「那……我們還會再見面嗎?」小小的自己有些難過地詢問。
美咲摸了摸眼前小小的自己的頭,柔聲道:
「也許不會……但沒關係,因為現在的妳,已經不需要我了。」
她起身,朝不遠處那位依偎在馨身旁的女孩微微點頭,像是說再見。
沙織沒有再追問,只是默默看著。
之後美咲踏上回程的路,走過斜陽、斷牆與熟悉的碎石,回到那座即將被時間吞沒的大樓。
電梯在1樓裡靜靜地等著她,如同開始一樣。
她回頭望去跟隨著自己的那三個孩子──小小的自己、沙織與馨。
她們站在光芒中,如同一段被記憶重新編織的過往,也如同向陽花般,望著對她們而言如同太陽的自己。
隨後美咲輕聲對她們說:「再見了,我的過去。」
電梯門緩緩關上。旅程,即將邁向最後的出口。
那是這趟勘查任務出發前夕,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星期五午後。
陽光從窗邊灑進來,落在書桌上鋪展開的資料與便條紙間。
戒野美咲靠在椅背上,眼神仍停留在筆記型電腦螢幕上某行程式錯誤訊息,眉頭微皺,嘴角緊繃,整個人就像一把繃緊的弓弦。
馨則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抱著腿,三一學園配發的新生制式手槍放在右側的書包裡,手裡拿著那本她最近很努力讀的戰術筆記。
她看了美咲一會兒,終於還是開口了。
「那個……昨天晚上的便當妳有吃嗎?」
美咲沒有回答,手指敲著鍵盤,像是沒聽見。
馨撇撇嘴,低聲說:「我就知道妳會這樣回答。」
這句話讓美咲手指一頓,但她仍沒轉頭。
「我不是想打擾妳,只是想知道……那個鯖魚妳有沒有挑掉刺。我記得妳不太會處理那種細的。」
美咲終於轉過頭,眼神微微一震。那是馨帶著一點點關心的試探,一點點熟稔的記憶,和一點點……曾經的倔強。
她沉默了幾秒,原本緊繃的臉終於鬆動了一些。
「……那盒便當是妳準備的?」她低聲問。
「不然呢?」馨眨了眨眼。
「昨天的家政課有教如何煮鯖魚,我想說妳都這麼耐心帶我射擊練習,和教我如何通過學期第一次戰術考試,所以才想說把它放進便當裡請妳吃的。」
「我從妳吃飯的時候發現到……妳不太會挑細的魚刺,經常吃的很辛苦。所以我把魚煮的軟一點……只是想讓妳吃得輕鬆一點。」
馨瞇了瞇眼,別過頭去,講這些話的時候她頓時臉紅了起來,不想讓眼前的老師看到自己的害羞。
美咲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過了好一會,她才低聲說:「……我把刺挑掉了。」
「什麼?」
「……我有吃完。謝謝妳。」
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但馨聽到了。她也聽懂了。
不只是個回答,而是一句感謝,一次坦白,一道裂縫──
讓美咲這顆多年來堅硬如磐石的心,有了鬆動的第一線。
馨望著她,有些訝異,也有些心疼。
她忽然明白,這個在外人眼中冷酷強硬、總把人推開,總是自己處理任何事情的大人,其實比任何人都還在意每一份關心、每一份為她準備的小事。
馨沒再多問什麼,只是輕聲說:
「以後……如果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就換我幫妳挑掉吧。」
那句話落下的瞬間,美咲的指尖微微一顫。
美咲別過臉,彷彿要掩飾什麼。她輕輕將手指蜷起,藏進袖口裡。但那一瞬間,她眼中閃過的,絕對不是怒火或不耐,而是久違的柔軟與防線崩塌。
就在那一刻──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我的泳衣!!! 」
一聲尖銳的慘叫從走廊方向傳來,打斷了屋內所有的寧靜。
美咲瞬間站起身,神色驟變。
馨也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兩人幾乎同時衝向門口。
「優里亞的聲音……」
聲音還帶著顫抖,混合著驚慌與羞憤,傳自地下游泳池處的更衣間方向。
電光火石之間,美咲的思緒瞬間拉回現實──
結束了。那些夢與過去,都該讓位給眼前的混亂了。她深吸一口氣,步伐穩定地加快。
接下來,她該重新穿起那副被稱為「老師」的鎧甲。
「我在妳燃燒過的餘燼中起身,拍落身上的灰繼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