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從夢中走來,帶著另一個我未曾擁有的光。我從現實退後,留下鎧甲與傷,只為再次觸碰那溫柔。」
「話說,時間也不早了……妳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美咲」剛開口,話音未落,便被一旁的馨輕輕打斷。
「沒關係,讓她們先在這邊過夜吧。」馨溫和卻堅定地說。
「等等,這樣會不會太打擾了……」「美咲」有些遲疑地望向她。
「哎呀──沒關係啦。」馨輕笑,語氣中沒有半分勉強,「那妳們呢?」
美咲張了張口,原本想婉拒。她知道自己不該久留,這段旅程終究是為了尋找回家的出口,不能因此駐足太久。
但當美咲低頭望向那兩個孩子──小小的自己,與名為美羽的女孩──正依偎著彼此,滿臉疲憊卻又安心地靠在地毯上的枕頭堆中,眼神逐漸渙散。
她遲疑了。
「……好吧。」美咲輕聲說,「謝謝妳們。」
「不客氣~」馨笑著回應,然後自然地轉向了另一個自己。
「親愛的,妳先帶美羽去洗澡吧,也順便準備一下她的換洗衣物……看看那孩子穿不穿得下。待會也好讓「馨」帶著她洗澡後有衣服可換。」
「美咲」點點頭,雖有些無奈,但語氣裡全是寵溺。
「嗯……我知道了。」
她伸手過去,輕輕喚了一聲:「美羽,來,我們去洗澡囉,順便讓姐姐也換身衣服,好不好?」
「好~」美羽懶洋洋地起身,回頭看了小小的美咲一眼,還不忘加一句:「等我喔,我等等再來陪妳。」
「嗯。」小小的美咲點頭,眼神閃著睡意。
「謝謝妳。」美咲看著馨的背影,低聲說。
「別那麼客氣。」馨頭也不回,只留下一句溫柔的回應。
屋內燈光漸暗,只留下客廳角落的立燈還亮著,照著即將迎來暫時安眠的異鄉人──
美咲坐在沙發邊,雙手交握於膝上,沉默不語。
客廳裡的立燈發出柔黃光芒,將她的影子拉長,投映在木地板上,如同她內心深處無法言說的陰影。
她的目光追隨著馨的身影,看著她走向那扇通往臥室的門,輕聲叮囑美羽別忘了洗頭,然後帶著平穩的步伐將門「咔」地一聲輕輕關上。
那聲音,彷彿成了結界的落鎖,將孩子的純粹與安穩隔在一側,也讓另一場更深層的對話,在此刻悄然開始。
馨轉過身,重新坐到美咲對面。
她沒有馬上開口,只是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熱茶,也替美咲補上。
一如既往的從容。
「我其實……晚餐時就想問這件事了。剛才那個孩子……她其實,就是妳,沒錯吧?」馨語氣輕柔,像是問一個早已知曉的事實。
美咲微微抬頭,沒有立刻回答。
「嘛,沒關係,聽起來不好說,對吧?」馨安慰著眼前說不出來話的「馨」。
「我不會追問妳從哪裡來,也不想知道這是什麼原理。」馨笑了笑,語氣裡沒有懷疑,也沒有距離感。
「但是妳的眼神,還有那句話停在妳喉嚨裡沒說出口,我都看得出來。」
美咲終於開口,聲音很低:「我不小心說漏太多了嗎?」
「並不是,只是我……也曾經歷過那種『明明眼前是妳熟悉的人,卻感覺不是妳所知的那個世界』的感覺。」
她端起茶杯,望向燈光下蒸騰而起的熱氣。
「所以啊,我猜──妳現在的心情很複雜吧。」
美咲低下頭,沉默良久,像是在思索每一個字是否值得說出口。最終,她緩緩地開口了:
「這裡,跟我記得的地方有些像,但又不是同一個地方。很多事情在這裡,好像都有了比我以為的還更好的結局。」
她垂著眼,語氣輕得像怕驚動誰似的。
「妳還活著,沙織還陪在敦子身邊,日和也變得好像更穩定了。甚至連這個『我』,也不像我。好像少了我那些轉過身才發現帶不走的東西。」
她苦笑了一下,聲音更低了些。
「不過,也不能這樣比較。妳們是早在內戰發生之前就離開了……」
「不像我,是在覺得一切都崩壞之後,才終於決定放下。」
「……不像妳那麼衝動地選擇離開奧利斯?」馨輕聲問道,不帶責備,只是平靜地接住那份沉甸甸的話。
美咲沒有立刻回應,而是閉了閉眼,才點頭。
「……我那時候其實沒想清楚,只是知道我撐不下去了。我不是因為和她們理念不同才走的,而是事件發生後的隔天,我發現自己再也不想、也沒辦法,為那個體制做事了。」
「我看著那些我曾經相信的規則、那些我以為會保護人的制度,一個個變成了推著人去死的工具。然後我就知道了……我不屬於那裡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終於說完了某種壓在心頭多年的事。
「我逃了。說到底就是這樣。」
「只是我寧願承認自己是逃兵,也不想再裝作我還有信念。」
客廳靜默了良久,只剩下茶水尚存的一絲餘溫。
馨望著她,語氣溫柔,卻帶著不可動搖的堅定:
「其實啊……妳很堅強啊。」
「能夠做出『不再為體制服務』這樣的決定,那比留下來需要更多的勇氣。」
她的聲音低緩,卻沒有一絲遲疑。
「承認自己撐不下去了,然後選擇離開,那絕對不是逃避。」
「那就是誠實,誠實面對自己就是一種力量。」
她微微一笑,眼神像是看透了過往的沉重,又帶著對眼前之人的理解與敬意。
「我懂妳的選擇,也尊重妳的方式。因為妳還活著,如今也依然在守護著某些人,不是嗎?」
美咲望著她,一時語塞。
「……這個家,是妳的夢嗎?」她終於問。
馨沉思了片刻,才說:「很難說呢……可能曾經是,但現在已經不是夢了。」
「我……失去了很多,受過傷,也幾乎死去兩次……但我現在有美咲,有美羽。這樣就夠了。」
馨停頓一下,輕輕補上最後一句話:
「而且妳,也一定還有尚未結束的旅程。」
馨看著眼前這位與她同名同姓、卻清楚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美咲」。
那雙眼裡藏著過多未能訴說的疲憊與壓抑,彷彿肩上背負著整段過往未竟的歲月。隨後馨輕聲開口:
「我可以抱抱妳嗎?」
比起詢問,更像是一種柔和的邀請──不帶任何壓力,卻也無從拒絕。
「等等,我……」美咲本想婉拒,深怕這一抱會讓她表面上的情緒偽裝直接被撕裂開來。
話未說完,馨已走近,像一抹晨光般溫柔地擁住了她。
那一刻,美咲的心防崩潰得比她想像中還要快。
被這個「不是她」卻又像極了她所失去的某人擁入懷中,那溫暖的體溫穿透了層層鎧甲,讓她從未真正冷卻的心,又一次動搖了。
與老師給過她的懷抱不同,與沙織在戰後緊緊拉住她的手不同,與敦子安靜遞給她一杯茶時那種沉穩的默契也不同。
這是一種只有「馨」才能給的體溫。
但與她所記得的馨也不相同。
她記得的馨,光環同樣是荊棘王冠樣式,顏色則如向日葵般明亮──那是在戰火中仍閃耀著溫暖光芒的存在。
然而那道光,最終還是在傷痕與絕望中被奪去,如雜草般無聲地消失。
眼前這位馨也有著相同的光環與色彩,但那早已不再是流血與誓言的象徵,而是靜靜守護著日常的柔光。
她身上的氣息熟悉卻陌生──有著淡淡的向日葵花香,也如荊棘一般柔韌。
但那荊棘早已失去所有刺,只留下細緻的紋路與時光磨出的溫柔。
那是「愛」的形狀,不再是戰鬥與犧牲的記號,而是失而復得、卻已無需言說的答案。
美咲閉上雙眼,沒有再推開。
她只是靜靜地靠在馨的懷裡,一開始像是想要隱忍,可是──
下一瞬,她再也忍不住了。所有壓抑的情緒在那一刻如決堤般湧出。
美咲放聲大哭,毫無保留地哭了出來。
哭得幾乎無法呼吸,哭得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哭出來似的。
她的雙肩劇烈顫抖,雙手緊緊抓住馨的背。
就像溺水者終於抓住了浮木,拼命不肯鬆手。
美咲哭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時間。
而馨始終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抱著她,用身體的溫度接住她崩潰的一切。
終於,美咲的哭聲慢慢止歇了。
她不再顫抖,只是深深吸了口氣,像是把那些塵封多年的痛苦一口氣呼出體外。
隨後美咲沉默了。然後,緩緩地,像潮水褪去後的夜空,她輕輕閉上眼,將頭靠在馨的肩上,讓自己靜靜地被擁入夢中。
──那一瞬間,美咲彷彿聽見遠方傳來無聲的樂章,在心底緩緩奏起。
如深沉的安眠,如溫柔的黑潮。沒有掙扎,沒有恐懼,只有來自過去與未來的聲音在耳邊低語:
「讓我在妳的懷中死去,這樣我才終於能活著。」
「讓我在夢中擁抱妳,哪怕再也無法醒來。」
美咲終於明白了。她不再需要戰鬥,也不需要原諒。
她只需要,允許自己被愛,並去愛。
她曾隨著老師看過《崔斯坦與伊索德》的歌劇影片,但如今面對的情境,並非故事中愛至毀滅的終局,而是隔世重逢的另一種形式。
今夜無須穿越海潮,無須苦等船帆。
她只需閉上眼,便能躺在這段被允許延續的夢裡。
「若此刻便是終章──也請讓我,安然沉入妳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