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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誤名.初靠

火野-avatar-i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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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絲陽光從窗簾縫隙鑽進房間裡,房內傳來CD播放的輕快旋律。


我站在鏡子前,認真地扣上最後一顆制服扣子,繫緊印著校名的腰帶,再仔細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輕聲鼓勵著:

「從今天開始,認真當個國中生吧!國小同班同學都散了,但至少還在同一間學校,不用太擔心,OK?」


我繼續對著鏡子發呆自戀,卻沒發現時鐘上的指針早已指向七點十五分。


「小么!還在摸什麼啦!再不下來吃早餐,你就準備遲到罰站啦!」

媽媽這一陣怒吼,瞬間將我從幻想中拉回現實。


我迅速瞄了一眼時鐘,心中暗罵一聲「SHIT!」趕緊衝下樓梯,胡亂穿上鞋子,咬起桌上的三明治,順手抓起奶茶就往外奔。

一路狂奔在防風林的小路上,我邊咬著三明治邊碎碎念,還要注意不要被身旁騎腳踏車的同學撞上。


再看一次手錶,我又忍不住在心中咒罵一次「SHIT」,因為時針指著七點二十五分。


很好,再五分鐘就要遲到,完全沒有退路了。


我腦袋一熱,決定豁出去,直接擋住迎面而來騎著腳踏車的陌生同學。


「同學,拜託啦!載我一程好不好?只剩五分鐘我就要遲到了,你當個好人,今天救我一次啦!」

那位同學根本來不及反應,我早就自顧自地跳上他的後輪邊上的火箭筒,催促著他趕快騎。


「欸,你誰啦?我根本不認識你,遲到干我屁事啊?」他雖然嘴上抱怨,但腳上還是認命地加速踩了起來。

我完全忽略他的不滿,迅速地把最後幾口三明治塞進嘴裡,邊咀嚼邊將奶茶的吸管插好,然後直接遞到他嘴邊。


「這唔給你喝嗯!嗯當作嗯唔謝!」

此刻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爸媽總是叮嚀嘴巴塞滿東西時不要講話,因為真的會噎死自己。


「靠夭喔!你到底在說什麼?你這樣也能講話喔,改天教教我啦!」他突然轉頭笑著,看著他的側臉和刺蝟頭,搭配那有點台味的壞笑,我居然有一瞬間失了神。

好不容易吞下所有食物,我喘口氣終於把話說清楚了:「我說,這杯奶茶請你喝,算謝謝你載我一程啦。」

我又將奶茶吸管湊向他嘴邊,他安靜地吸了幾口,氣氛一瞬間有點奇妙的尷尬。


還來不及打破這尷尬,我們已經到了校門口,看到主任正板著臉站在那裡抓遲到,我心中忽然升起調皮的念頭。

「親愛的主任早安啊!我們沒有遲到哦!今天不用罰站啦,掰啦~」


我迅速從腳踏車後座跳下,拉著那位同學頭也不回地往教室方向跑。

「林盛!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跟你哥當年一樣皮,就不要讓我抓到……」

轉頭看主任仇恨值100%,揮舞手上+9登記表朝我咆嘯,心中莫名爽快。


幸好有這位陌生同學的幫忙,不然我想一大早就會被主任KO了吧?

「今天真的謝謝你啦,沒你載我,我早就被主任抓去罰站了,下次見啦!」

我回頭朝他揮揮手後,便迅速往教室跑去。

隱約間,我聽到他好像喊了什麼。

「我……級……班,我叫……」

我沒有回頭,心想反正學校不大,以後總有機會遇到吧。


「我是一年愛班啦!我叫楊讓,靠北喔,是沒聽到膩?」

楊讓站在原地,看著林盛奔跑的背影,搖搖頭自言自語:「真的超怪的人,哪有人會這樣攔陌生人?也不怕被揍?」

他腦中突然浮現剛才近距離看到林盛的樣子,清秀白嫩的臉蛋,藍色制服短褲包裹下的翹臀,竟然讓他一陣心跳加速。


「靠,楊讓你在想什麼啦?他是男的耶!」

他迅速甩掉這詭異念頭,趕緊停好腳踏車往教室走去,嘴裡卻忍不住喃喃自語。

「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再遇到他?每天早上如果都有這樣的五分鐘,好像也不錯?」



為什麼班級在三樓啊?真的要人命了。經過孝班、仁班,雖然還能看到一些國小同學,但大部分還是陌生的臉孔。

不過這樣也不錯,至少認識的人都在隔壁班,不怕找不到人聊天。


話說回來,剛才那個騎腳踏車載我的同學,不知道他是哪一班的?

他的臉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那台台又壞壞的笑容,加上他身上淡淡的花香,想起來就讓人心跳加速。


我正陷入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被一道帶著怒意的聲音嚇了一跳。

「同學,你到底要站在門口多久啊?全班只剩你一個還沒到,耍大牌嗎?」

抬頭一看,是我們班的導師。新生訓練那天,我記得她很幽默風趣,不過生氣的樣子實在太嚇人,還是少惹她為妙。


「冤枉啊,老師!我只是突然驚嚇到,不敢踏進教室。」我趕緊胡亂扯謊。

班導挑眉,用極其自戀的表情問:「何謂驚嚇?難道為師美若天仙,徒兒你看呆了?快從實招來!」她眼裡卻明顯寫著『敢亂說話,就搞死你』。

靠!這是要演神鵰俠侶嗎?難道我要叫她姑姑?這眼神這麼兇,我哪敢說實話啊?


同學們在一旁起哄,我只好無奈地妥協:「是是是,班導你美死了,現在可以上課了嗎?」

班導哼哼一笑:「不錯!那就從你開始自我介紹,當作讓全班等你的懲罰。」

無奈地站上講台,我拿起粉筆寫下名字:「大家好,我叫林盛,處女座,龜毛又潔癖,喜歡音樂電影和美食……」


話還沒講完,門口突然傳來喘氣聲:「抱歉抱歉!腳踏車位還沒分配好,找位置停車耽誤時間,但我沒遲到喔!」

我驚訝地轉頭,居然就是早上騎車載我的同學!他抬起頭來露出熟悉的壞笑,我內心的緊張就像鬼抓人裡的人一樣,看到鬼…快跑。


班導立刻露出一抹奸笑:「很好,下一個就換你了!」

他大方走上講台,寫下名字:「我姓楊,單名讓,叫我阿讓就好!」然後瀟灑地走到我旁邊坐下,直接喝起早上我給他的奶茶。

我努力克制著緊張心跳,目光卻不自覺盯著他看個不停。


「欸,林盛(ㄔㄥˊ),你這樣一直盯著我看,是被我帥到失神喔?」阿讓笑得更壞了。

「我叫林盛(ㄕㄥˋ),不是林盛啦!」我瞬間臉紅心跳地糾正他。

「林盛(ㄔㄥˊ)比較好叫啦,聽起來也比較帥,隨便啦!」他露出台味十足的笑容,繼續喝著奶茶。

我紅著臉緊張又尷尬的趕緊轉頭,不想再跟他多說話。


領完一堆課本後,我背著沉重的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腦袋裡依舊是阿讓那張臉和那抹壞笑。


「林盛(ㄔㄥˊ)!等一下啦!我載你回家啦!」阿讓從後方騎著腳踏車趕上來。

「都說我叫林盛(ㄕㄥˋ)了!載我回家有什麼企圖?」我又忍不住提醒他又一邊懷疑他的動機,身體卻還是乖乖地坐上他的腳踏車後座。

到家門口時,他突然笑著說:「下午一起去市區繡學號,繡完再去晃晃?」

我一時愣住,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因為跟他其實還不是很熟。


見我猶豫,他直接伸出手勾過我的肩膀,撒嬌似地說:「來啦,你乖啦!陪我去嘛,以後有什麼事,我罩你!」

靠在他的胸口,那股淡淡的花香讓我有些恍神,雙手竟不自覺地抱上他的腰。

「欸嘿?是抱上癮了嗎?我的胸肌沒白練喔。」阿讓壞笑地低頭看著我。

「靠么喔!誰抱上癮啦,我只是站不穩!」我趕緊推開他,臉紅得快爆炸,「好啦好啦,陪你去就是了。」


阿讓哈哈大笑:「這樣才對嘛!那下午我來找你,掰掰!」

看著他的背影離去,我聞著殘留在鼻尖的淡淡花香,無奈笑著:「未來三年能和你同班,孽緣!」


吃完午餐,我把兩件白襯衫和兩件卡其長袖制服整整齊齊摺好,裝進袋子裡。照著約定的時間下樓,果然在巷口看到阿讓已經騎著腳踏車等我。


他嘴裡咬著吸管,一手撐在車把上,看到我走近就抬了抬下巴:「喔喔,準時欸,林盛(ㄔㄥˊ)。」


我瞪他一眼:「林盛(ㄕㄥˋ)啦!白癡喔你。」


「好啦好啦,快上來,載你去繡學號,順便看風景,走啦!」


他故意用力一踩,車身晃了一下,我差點沒坐穩,忍不住罵:「靠夭喔!你騎穩一點啦!技術差喔?」


「什麼技術差!我就讓你體驗一下什麼叫安全駕駛!」


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騎進那條熟悉的防風林小路,陽光透過樹影,一片一片打在地上,風從田邊灌進來,帶著一點夏末的味道。


阿讓哼著簡單愛,我坐在後座,手裡捧著剛被他塞來的奶茶,耳裡聽著他傳來的走音。


那一刻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時間好像有點變慢了。


我們一路晃到市區,裁縫店藏在一條舊巷子裡,門口吊著紅底白字的布招,斑駁得像從上個世紀留下來的。


門一推開,一股縫線與樟腦混著陽光的味道撲鼻而來,裡頭坐著幾位阿姨在聊天,老師傅戴著老花眼鏡抬頭看我們,嘴裡還叼著沒點燃的香菸。


「來繡學號?放桌上。」


我默默把制服放上桌,阿讓跟著把自己的也放過去。


老師傅邊翻邊點,嘴巴沒停過:「都幾號了才來?現在小孩都拖到開學才肯動……嗯?」


下一秒,他翻出一件制服裡夾著的東西,一邊愣住,一邊慢動作地抽出來。


「這是……?」


一條印著「奉天承運 皇帝詔曰」的大紅四角內褲,乾乾淨淨地躺在制服中間,還摺得整整齊齊。


我眼睛瞪大,阿讓瞬間臉漲紅,一撲就想搶回來:「靠夭!怎麼會在裡面啦!」


老師傅早已戲精上身,把內褲高舉半空,用抖抖的嗓音學宮廷劇大喊:「楊讓接旨——!」


他頓了下,再正經地補一句:「本裁縫店不受理內褲相關業務,請立即取回,欽此。」


「靠北喔老闆!」阿讓慘叫一聲,連後頭的阿姨們也笑得直不起腰,我抱著肚子笑到眼角泛淚。


「你是不是連制服洗完都不會檢查?」我拍著他背,「聖旨這麼大條還會漏!」


「我哪知道啊!那件我媽說有摺好放衣櫃……靠,丟臉死了啦……」


老師傅好笑歸好笑,手腳倒是俐落地開始標記制服、確認學號繡的位置。

我們一邊等、一邊蹲在牆角邊看雜誌,阿讓還邊咬著吸管發誓以後再也不穿那條內褲。


我轉頭看他一臉委屈的樣子,突然有種淡淡的想法閃過心底——

如果每天都能這樣和他一起鬧著過日子,好像也不壞。


我們繡完學號後肚子也餓了,剛好附近有一間阿讓說很猛的老麵攤。


「那家麻醬麵真的香到靠北,我阿公都吃那間。」他說這話時一臉驕傲,好像是他開的。


一人一碗麻醬麵,他還加了豆干跟貢丸湯,端上桌後嘴巴就沒停過,吃得呼嚕呼嚕像打仗。


我才吃兩口,他就盯著我碗裡那顆滷蛋:「欸你那顆吃嗎?」


「吃啊,不然是放著孵小雞?」


他笑得牙齒都露出來,還厚著臉皮說:「分我咬一口啦~我剛剛點太快忘記加了。」


我用筷子戳他湯碗:「你貢丸三顆都還在欸。」


「不一樣啦~人家想吃滷蛋的味道。」


我懶得理他,最後還是用湯匙挖一半丟他碗裡,他馬上雙手合十:「喔~感恩老大~」


吃飽出來,他邊擦嘴邊說:「走,買奶茶,我口渴得要死。」


我看他一眼,「你剛剛不是把湯喝到碗底都快洗出來了?」


「那是鹹的啊,現在要來點甜的,人生要平衡一下好嗎。」


「好啦老爺,你要喝哪間?」我故意拖長語氣。


他領著我晃到巷口一家手搖攤,老闆娘一邊哈欠一邊問:「喝什麼?幾杯?」


「一杯全糖珍奶,一杯……」他轉頭看我,「你勒?」


「微糖去冰奶茶。」


他點完丟錢在桌上,轉過來笑得一臉奸詐:「剛剛好,不用找。請你的。」


「蛤?」我皺眉。


「剛那顆滷蛋,一半抵半杯,超划算。」


我翻白眼:「那你乾脆把我整碗乾麵吃掉,我順便再跟你收利息好了。」


「欸我還真想試試欸~我還沒借過高利貸。」他笑到連鼻子都在抖。


飲料做好,他把我那杯直接塞過來:「來,少爺,您的微糖去冰奶。」


「……靠夭。」


我們邊走邊喝,我偷瞄他側臉——

他咬著吸管,嘴角壞壞地翹起來,太陽把他皮膚曬得有點金金的,眼睛閃得像沒在怕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這個人真的很台、很痞,但也很亮。


從巷口買完奶茶後,我們慢慢往市區走,天色還亮著,風裡還有點熱。


阿讓一邊喝、一邊用吸管攪杯底的珍珠,嘴巴沒停過:「欸你有去過金玉堂嗎?就在前面,走路大概五分鐘。」


我點點頭:「有啊,國小老媽會帶我去買國語作業簿。」


他笑:「真的假的,我每次都假裝作業簿掉了,然後順便買漫畫。」


我撇撇嘴:「那你等下作業簿應該要多買點,以備不時之需。」


他瞄我一眼:「喂,現在國中用不到了啦!」


我們嘴砲著走進金玉堂,冷氣一灌全身,我抖了一下,他卻像回家一樣熟門熟路地往漫畫區衝去。


「啊幹出了出了!」

他蹲在架子前像撿到寶,熟練地翻找著。


我站在一旁看他一臉專注,覺得好像也沒那麼吵了。他手伸得太快,不小心撞倒了一疊書,我順手幫他扶住。


我掃了一眼書架,眼睛不自覺停住了。


「通靈王耶,你也看這個喔?」

話一出口,我自己也愣了一下,語氣不小心比想像中大聲了一點。


阿讓正翻著漫畫,聽見後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勾:「怎樣?很意外喔,我也有在看書耶~」


我一時接不下話,隨口說:「這是漫畫,不是書啦。」


「靠夭,漫畫也是書的一種好不好,還可以學人生道理欸!」

他笑嘻嘻地翻開其中一頁,拿給我看。


「你看這裡,主角背著隊友衝進去,沒在怕的。這種才叫有種,會扛。」


我低頭看了一眼,畫面剛好是一格主角單挑、臉上滿是汗水的畫面,還真不錯看。

我點了點頭,「……不錯啊。」


「你應該是那種不看熱血漫畫的吧?」他忽然補一句。


「我沒有不看啊。」我反射性回話,語氣淡淡的。

其實是以前都自己一個人,沒人可以討論,就也不會特別找這種來看。



從漫畫區走出來,他沒問我,直接轉彎走向文具區。


「欸,來啦,我要補幾樣東西,你應該也缺吧。」


我愣了一下才跟上,「是有什麼好補的?今天才第一天。」


「就是第一天才要準備好啊,不然明天要是老師說『拿出三色筆圈重點』,你要用你阿嬤的口紅畫?」


他講得煞有其事,還一邊比劃,講到「口紅」那邊自己都笑出來。


我們晃到文具那區,他整個人蹲下,像在挑寶一樣地掃視架上的文具。


他一把抓起一支紅通通的筆,筆身還印著火焰圖案,眼睛發亮:「欸這支超帥的,跟我阿公摩托車貼紙一樣,很殺欸!」


我站在他旁邊翻了個白眼,「你買筆是要寫字還是要飆車?寫出來會冒煙喔?」


他笑出聲來,笑得太用力還差點打嗝,邊笑邊說:「就是要有這種感覺,才會想寫筆記啊。」


我從旁邊拿了一支全黑的筆,舉給他看:「這種才正常,乾乾淨淨的,看了就順眼。」



他一臉嫌棄地撇嘴:「靠~那支看起來超像老師會用的,寫完會不會直接開始發考卷?」


我聳肩,嘴角挑了一下,語氣帶點譏諷:「總比你那支寫一寫會變成火焰輪胎還好。」


說完我還學他剛剛的樣子,做出筆在紙上飆車的動作,嘴裡配音:「咻~轟!」

他愣了一秒,下一秒笑到往後倒,邊笑邊罵:「幹你很煩欸哈哈哈哈!」


他笑得彎著腰,接著又從另一邊抽出一支筆殼印著骷髏頭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嘴角笑得超壞。


「這支酷吧?感覺寫錯字也會被懲罰。」


我忍不住笑:「你買這些,是要去學校寫筆記還是召喚惡靈?」


「你不懂啦,這種才有氣勢,我跟你講,我國小有一次考全班第一名,就是用骷髏鉛筆寫的。」


我挑眉看他,語氣很淡:「哇靠,你確定不是因為老師眼花,把你名字看錯?」


他發出一聲超假的氣音:「哩嘛幫幫忙!」還用手肘撞了我一下。


我們一邊鬥嘴一邊繞著架子轉,他真的抓了一堆印滿圖案的筆和橡皮擦丟進籃子,像是挑戰造型極限一樣。


最後他還一本正經地說:「這樣搭配起來才整套,有靈魂。」


我盯著他那堆紅的、黑的、閃的、亮的、還有骷髏火焰的組合,忍不住吐槽:「……你確定你買的都用得到?」


他手上那籃像扛年貨一樣沉,裡面亂七八糟地塞滿文具。

我看了一眼,裡面除了剛剛那幾支火焰筆和骷髏筆,還有一個閃亮亮的筆袋、一把超大的剪刀,甚至還有一盒粉紅色的立可帶補充包。


「……你買那麼多幹嘛?」我忍不住問。


「我阿嬤說,出門在外就是要氣勢。」

他說得理直氣壯,然後轉身往櫃台走。


結帳的時候,店員阿姨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筆,忍不住抬頭瞄了他一眼。

阿讓一臉淡定,甚至還反問一句:「姊,這個有沒有出夜光版的?」


我差點笑出聲,趕快低頭裝作在看零錢。



結完帳,他把紙袋一拎,嘴巴還在念:「幹,這樣買一買也快兩百欸……好啦好啦,不過值啦,這種東西是會陪我一整個學期的夥伴耶。」


「你確定?說不定你下週就會遺失一半。」


「屁啦!你這個烏鴉嘴。」



我們走出金玉堂,天色已經開始慢慢轉黃,整個市區像被夕陽燒過一樣暖暖的。


走到騎樓下,他把東西塞進車籃,坐上去後拍拍後座:「欸,上來啊。」



我一手拿著奶茶、一手抓住他肩膀跳上車,屁股剛坐穩,他就「嘿咻」一聲,腳一蹬往前衝。


我差點整杯飲料灑出來,趕快喊:「靠,慢一點啦!」


「這叫風馳電掣~剛好幫你消化一下剛剛那碗麻醬麵。」他笑。


風從兩側滑過去,還有點熱,但不黏,整個市區慢慢被我們甩在身後。



過了一會,我突然開口。


「欸,等下回家你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語氣聽起來像是隨口問問,實際上我心臟莫名跳得比被剛剛風馳電掣嚇倒還快。


他咬著吸管,回得倒也乾脆:「不行啦,我家今天要跟鄰居一起烤肉,鄰居小孩也會來。」

講話時嘴裡還含著珍珠,發音模糊,聽起來有點敷衍。


「喔。」我輕輕地應了一聲,低頭盯著自己的腳背。

沒再說話,心裡卻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失落。


我沒敢抬頭看他,只是默默地伸手,抓住了他T恤的一角。

他沒有說什麼,踩踏板的速度卻慢了下來,像是默許了我這個小動作。


傍晚的光落在騎樓間,天邊還留著淡淡的橘紅。


巷口不遠處傳來人家煮飯的香味,飲料杯裡的冰塊還不時晃動出聲。


就在經過轉角時,一道刺耳的轟隆聲猛地劃破寧靜,一台機車像脫韁的野馬從巷子猛然衝出來!


「幹!」他當場吼了一聲,反應比我快得多。


他猛地把腳踏車車把一扭,整台車嘎啦一聲橫了出去。


我只覺得自己像是整個人被空氣拋離,身體失去依靠,視線跟著天旋地轉——


下一秒,「砰」的一聲,我摔在冰冷的柏油路上,手肘狠狠磨過地面。

痛還沒來得及傳上來,耳邊卻只剩下風聲與自己瘋狂的心跳。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眼前的光線忽明忽暗,像是有人突然按了好幾次燈。


阿讓的聲音在耳邊傳來,但我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


只覺得他的手狠狠抓住我,像是在確認我還在原地沒被甩飛。


我睜大眼睛,看見他額頭貼著一塊血紅,臉卻白得嚇人——


他摔得比我輕,連皮都沒怎麼破,只是左手肘擦了一點血與額頭上留著一條血痕的小傷口。


可當時他整個人嚇壞了,顧不得痛,一邊跪在我旁邊,一邊慌亂地拍我臉頰。


「林盛!……林盛!幹!你講話啊!」


他嘴唇抖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快瘋了一樣。


「你他馬的嚇死我了你知道嗎!盛──」


他喊破嗓子,聲音已經變形。


我沒立刻回應,他更慌了,整個人像脫韁的野狗,轉頭朝路邊大吼。


「幹幹幹!有沒有人在!有人可以幫忙嗎!他流血了啦──」

他吼得喉嚨破了音,原本巷子裡只有晚風,幾秒後才有兩個路人跑過來。


他轉頭看我一眼,眼白泛紅,然後站起來就衝過去攔那兩人,幾乎是用撞的。


「拜託你們幫我叫救護車!我同學被撞了!他……他頭在流血他沒講話我不知道他怎樣……幹……」


兩人點頭衝去打電話,他卻轉身又跑回來蹲下,咬牙,嘴裡罵得亂七八糟。


「是怎樣啦……幹……你睡屁喔……你起來啊幹……你叫我一聲也好……」


他的手一直在發抖,卻還是小心把我肩膀托高一點,像怕我喘不過氣。

他想扶我,卻又不敢碰太多,整個人卡在那裡,像快爆炸的壓力鍋。



我雖然意識還在,但全身像泡在棉花裡,聽得見他聲音,卻說不出話,只能慢慢地、勉強地動了一下手指。


他愣了半秒,接著猛然低頭。


「你醒著?幹你還活著對吧?你有聽到我講話嗎?」


我指尖又動了一下,他眼眶整個泛紅,一把抓住我手。


「我在這裡,我沒有跑,你別嚇我好不好……幹……你剛剛……嚇死我了……」


他的聲音又低了下來,像洩了氣的皮球,一句話卡在喉嚨裡吞不下去,只剩下不斷的喘氣聲。


救護車聲遠遠響起時,他才像被人點了一下,站起來對著救護車方向狂揮手。


「這裡啦!這裡──快一點好不好──拜託!」


救護車一到,幾個穿制服的急救人員立刻衝過來,有人架住我頭頸的角度,有人邊問話邊確認我的意識。


阿讓被推到旁邊,他手上還沾著我的血,嘴唇緊抿著不講話,但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我,像下一秒就要衝進來似的。


我被抬上擔架時,他也一邊跟著跑上車,一邊大聲喊:「我們家在加禮苑那邊啦!我們爸媽還在上班!再請你們通知一下!」語氣急得像是怕誰忘了我一樣。


車門要關上的時候,他轉頭對救護員補了一句:「我也有撞到啦,但我沒事,我要跟著一起去。」


急診室燈光刺眼、聲音混雜。我昏昏沉沉,只記得很多人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有人問我名字、生日,我嘴巴有動,但自己都不確定回答了什麼。


傷口被清洗、上藥,我的右眼腫脹得幾乎睜不開,頭還隱隱作痛。


阿讓被擋在外頭,一直在和護理人員吵架。


「我就說我跟他一起的啦──什麼不能進去,我在現場啊!」

「你們幫他擦藥會不會太粗魯,他現在一定很痛啦你們知不知道──」


後來醫生幫我照了X光,確認沒有腦震盪,說是右眼眶撞擊腫脹、需要包紮,住院觀察兩三天。


左手擦傷、膝蓋也破皮,但幸好都沒有骨折。


走廊那頭傳來一陣厚重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


還沒轉過彎,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就炸開:


「阿讓──你是在外面衝三洨?」


他爸穿著一件白色吊嘎、外頭套件花襯衫,後頭還跟著一個滿臉擔心的婦人。


他步伐又快又重,眼神像掃陣一樣橫掃整個病房門口,第一眼就盯準了站在牆邊的阿讓。


「出去買個東西也能搞到進醫院,啊你是出門辦醮還是去打架?」


阿讓像被點名的兵,站得筆直不講話,手還壓著額頭上的紗布。


他爸大步跨過去,手一揮直接指到他額頭紗布前面:「你看看你這副德行──人都受傷了還說沒事?啊你是怕我知道,還是你根本沒在想?」


阿讓咬著牙,還是不講話,只是站著不動,像小時候跳陣頭練到挨罵也不敢皺眉。


「你是在保護人,還是在害人啦?」他爸聲音更大了,整個病房口一片安靜,連護理師都停下腳步往這邊看。


「你同學撞成這樣,你還在那邊說沒事?你現在長大了嘛?會自己判斷了是嗎?!」



他媽拉了他爸一下:「好了啦,等下還有醫生要講狀況……」


「你讓我講完!」他爸一甩手:「我早就說了,這小子皮到會起肖,你還在那邊說什麼『讓他學學獨立』,啊現在是怎樣,學到救護車上了是嗎?」


他爸還在吼,阿讓低著頭,嘴唇抿成一條線,整個人像釘在地上一樣沒動。


旁邊的護理師想勸,又不敢插話,只能站在一旁看著。


就在這時,樓梯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踩在我胸口的節奏。


我一轉頭,就看到我媽衝上樓,背上的背包一邊掉著,臉色蒼白、髮絲黏在額頭上,全身都是跑過來的狼狽氣。


她撲過來看我,一手握著我的手,聲音顫抖到快哭出來。


醫師一邊安撫我媽,一邊說明:「傷口已處理,右眼目前視力模糊,但不是失明,只是嚴重腫脹,需要觀察。腦部也沒大礙,只是輕微腦震盪的可能,住院休息幾天比較保險。」


醫師看向旁邊臉色發青的阿讓,又說:「你也有擦傷,觀察一晚吧,不然你現在回去也不會乖乖休息。」


兩邊家長討論了一下,最後在醫師協調下與確認我們是同學關係安排我們住雙人病房。畢竟一起受傷,一間比較好照顧。


我被從觀察室推出來時,阿讓就已經坐在病房門口,頭上貼著冰袋,一手撐著臉,一臉憔悴。


看到我被推過去,他立刻跳起來,像反射動作一樣衝過來,臉上那種急慌還沒散去。


「你……你還好吧?」他低聲問,聲音有點啞。


我喉嚨乾得像沙紙,只能點點頭:「嗯……」


然後,世界就慢慢靜了下來。


……


醒來時,是在病房。


我的右眼被紗布包著,左手肘擦傷,身體多處瘀青,幸好沒有骨折。頭有點暈,但還清醒。


阿讓就坐在床邊,額頭貼著紗布,手臂也是擦傷貼著紗布,一臉憔悴。


他看到我醒來,猛地站起來,眼神閃了一下,像想說什麼,又怕吵到我,只是默默把床頭的水拿過來,手指還抖了一下。


我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你也很慘欸。」


他吸了吸鼻子,嗓音沙啞:「你才慘……你那時候臉上都是血,我以為你、你……」


他話沒說完,門剛好被推開。


我媽捧著剛買回來的稀飯走進來,額頭還冒著汗,後面還跟著阿讓媽,兩人手上都是袋子——衣服、盥洗用品、衛生紙、外套,甚至還有一小袋水果。


「我把你換洗衣服帶來了,還有你們的稀飯,還很燙,你們等一下吃一點好吃藥,吃不下就放著別硬吃。」她把東西擺好,又走過來替我把被子拉好。


阿讓媽則邊整理邊念:「你們兩個真的是……回去給我跪香,一人一柱,保平安懂嗎?」


這時,門邊傳來一聲沉沉的咳嗽聲。


阿讓爸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雙手抱胸,皺著眉,臉上還有未消的火氣。


「那條路平常根本沒什麼車,是誰在衝頭衝腦?幸好人沒怎樣,不然你是要我怎麼交代?


幸好家裡開宮廟的,神明都看著,要是鬧出人命,回去是要被神明罵死嗎?」


他話講得重,但聲音裡有壓著的氣,眼角其實有泛紅,硬是忍住沒表現出來。


阿讓不敢頂嘴,低著頭,像個被罵的小孩:「我知道啦……」


阿讓媽看了一眼阿讓:「你衣服我放抽屜,擦藥記得叫護士。」說歸說,語氣還是有點心疼。


阿讓乖乖點頭,小聲:「好啦我知道啦。」


大人們又交代了幾句,一邊說要趕回家煮飯,一邊又說廟裡晚上要辦事,一邊不放心地看向我們幾眼,才終於離開。


快出門前,阿讓爸忽然停下腳步,又折回來幾步,站在門邊,看著我們兩個。


「阿讓——」他聲音低了些,像是把剛剛的怒氣收斂起來,「你同學現在右眼看不清,吃飯上廁所都不太方便,你給我顧好他,懂嗎?」


阿讓抬頭,看著他爸點了點頭,沒回嘴,只說:「知道啦。」


「吃完稀飯,藥記得吃。」他又補了一句,目光轉向我:「小盛,你也一樣,有事按鈴叫護士,阿讓不會的事就別由他亂來。」


說完這些,他像怕氣氛太奇怪,又加了一句:「等晚上廟事處理完,我再來看你們。」


轉身要走時,他又停住腳步,回頭盯著阿讓:


「還有,晚一點你們記得先把衣服換一換,身上都是沙土和血,別這樣躺一整晚,這樣對傷口不好。洗澡的事……」


他頓了一下,語氣沉了幾分,「你們想辦法,看是要用擦的還是進去浴室裡一洗,不然等我晚點過來幫忙洗。」


這句話說得像在和緩自己嚴厲的氣氛,但那眼神卻是實打實的認真。


阿讓「喔」了一聲,耳根悄悄紅起來:「好啦,我會啦。」


阿讓爸才總算點點頭,轉身離開。


門輕輕關上的那瞬間,我轉頭看向阿讓。


他沒講話,只伸了個懶腰,像是撐了一整天,這才有一點放鬆下來,脖子還咯了一聲,接著整個人靠在病床邊的小沙發上,眼皮有些重。


病房裡靜了一會,只聽見點滴的嘀嗒聲和我們的呼吸。他靠在那兒沒睡,卻像在等什麼。


過了一會,他動了動,低聲說:「欸……你會餓嗎?」


我本來沒想,但他一說,肚子竟真的咕嚕了一下。


他站起身,走去桌邊拿起那兩碗熱騰騰的稀飯,湯匙還插在裡面,冒著白煙。他先遞一碗給我,又幫我舀了第一口。


「先吃幾口啦,不然等等吃藥空腹會胃痛。」他說得自然,但聲音有點低,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緊張。


我歪著身接過來,一手拿湯匙一手扶碗,右手不太能動,他看我吃得慢,又默默撈了一口,直接湊到我嘴邊。


「啊──」他抬起下巴,像在餵小孩一樣,眼神卻不敢太直視我。


我撇撇嘴,還是張嘴吃下去,沒力氣反抗。他看起來好像鬆了一口氣,又馬上低頭繼續吃自己的那碗。


吃完後,他照著桌上的藥袋,一顆一顆地幫我分好,還去倒了水。


看他這樣忙前忙後,我本來想說「我自己來」,但一開口又覺得沒必要,索性讓他繼續照顧。



「藥吃完就去洗澡吧。」他說,語氣很平靜,但耳朵有一點紅。


我點點頭,站起來時還有點暈,他立刻伸手扶我,手從我背心滑過去的那一瞬,我明顯感覺他指尖抖了一下。


浴室裡的燈不太亮,牆上的瓷磚被熱氣蒸得霧濛濛的。


我脫下滿身血汙與髒污的衣服時,他已經把水打開,溫熱的水聲灑在地面,聲音空蕩。


他一邊解自己的扣子,一邊嘴裡小聲嘀咕:「先沖一下,不然這身血臭味太重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那些乾掉的血漬與塵土,鼻子微微發酸。這才發現,他身上也是佈滿血痕的擦傷。


他蹲在我身邊,擠了一點沐浴乳在毛巾上,皺著眉:「這邊會痛嗎?」


我搖搖頭。他才開始幫我擦肩膀,再往下移,繞到背後。



我本來想閉眼,但視線還是不小心落在他裸著的手臂上——他皮膚比我黑一點,肌肉線條很明顯,近看更有感覺。


他蹲著時大剌剌地把雙腳敞開,我連忙移開眼,心跳突然加速得不合理。


「這裡勒?」他語氣低低的,手指滑過我腰側。


「……沒事。」


他沒再問,卻好像也有點慌。


我瞄了一眼他的表情——他沒看我,但脖子紅了。


我低頭,然後突然意識到——自己那邊,也有點不對勁了。


他一邊沖水,動作比剛剛快了一些,還故意側著身,像在閃避什麼。


水聲淹沒了我們之間的沉默,但我餘光還是看見了——他也有反應了。


雖不明顯,但沒逃過我的眼。他整個人看似沒事,卻坐得比剛才還挺,兩腿不自然地併著,像在克制什麼。那裡……硬得難受,偏偏又不敢動。


他似乎也注意到我發現了什麼,一邊沖頭一邊悶聲說:「水太燙啦,起疹子啦……」


我沒回,只是死盯著腳底的水珠,耳根發燙。


氣氛變得有點怪,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回到病房後,他拿起藥膏,沉默地坐在我身邊。手指輕輕沾藥時還是微微顫著,一邊塗,一邊小聲地問:「這邊會刺嗎?」


我搖頭,鼻息有點亂,整個人還陷在剛剛那片水霧裡。



他也紅著臉,掩飾地咳了一聲:「你剛剛……有偷看我吧。」


我一怔,眼神飄開:「蛤?」


他咧嘴笑一下,笑得像在裝沒事,但眼神飄忽:「沒啦,反正我也有看你。」


我們對看了一眼,像是互相確認了什麼,又像什麼都不敢說破。


然後一起轉過頭,誰都沒再說話。


但病房裡的空氣,明顯不一樣了。


我坐回病床邊,剛擦過藥的手臂有點發麻,右眼還是看不太清楚,只能偏著頭小心移動。


阿讓沒再說話,他低著頭收著桌上的藥盒和水果殘渣,手指動作有些快,像是故意找點事情做,來壓住那份說不上來的躁動。


他彎腰拿起水杯時,肩膀不小心撞到桌角,彈了一下,吸了口氣才把杯子扶穩,接著又裝作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往自己病床的方向走。


我本來以為他會就這樣過去了,結果他在自己床邊頓了一下,腳尖踢了踢床角,像試水溫一樣,猶豫了幾秒,終於轉頭看了我一眼。


「欸……我那張床太冰了,冷氣直吹。」


他講得淡淡的,但講完立刻別過臉,耳朵卻明顯泛紅。


我抬起左手,用食指輕輕點了點我旁邊的空位,還把棉被往旁邊扯了扯。


「小心一點,不要壓到我。」


他愣住,然後像被電了一下似的快步走過來,抱著枕頭整個人窩上床。


那瞬間,病床微微一晃,他的膝蓋不小心頂到我腳踝,我皺了下眉,他馬上壓低聲音:「啊,拍謝——我小心點。」


他坐定後,終於把枕頭塞在我旁邊一角,躺下時動作特別慢,像深怕碰到我一樣。


但床就那麼寬,無論我們怎麼小心,肩膀還是緊緊貼在一起。


他背對著我,雙肩繃得緊緊的,我看見他握著被子邊角的手指都不自覺捏成拳。


我也悄悄調整姿勢,右側眼看不清,只能往左偏一點。額頭碰到他後頸的一瞬間,我感覺他整個人顫了一下,過了好幾秒才慢慢放鬆。


我們誰都沒有動,也誰都沒有出聲。

就只剩呼吸聲,還有我們身體貼著的那點微妙體溫。


「你要是痛醒了就叫我。」

他忽然低聲開口,嗓音貼在空氣裡,含著一點抖。


我點點頭,又「嗯」了一聲,小得幾乎聽不見。


燈一盞盞熄掉。窗外的蟲鳴聲、點滴的聲音,還有他呼吸時細細的熱氣,都慢慢包圍了這張病床。


今晚,我一定不好睡。


但今晚的每一分鐘,我都記得很清楚。


直到模模糊糊間,耳邊突然響起一陣開門聲與鞋底磨地板的聲音。


「欸……怎麼燈關了啊……」

是我媽的聲音。


我還沒睜眼,就感覺身邊的阿讓彈了一下,像是夢裡跌了一跤似的抖了一下。

接著燈啪地一聲亮了。


「咦?你們兩個……」


我們幾乎是同時睜開眼。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發現自己的額頭靠在阿讓肩膀上,他的手臂還勾著我腰側——不知道是睡著翻身時碰到的,還是根本沒收回去。


阿讓也嚇了一跳,急忙坐起來,動作太快整條被子被扯歪,差點把我也拉下去。


他連忙扶住我,臉整個爆紅,嘴巴動了幾下:「我、我不是故意的啦——我只是、只是——」


「……喔唷,吼,你們兩個擠在一起睡不熱喔?」


我媽先開口,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壓驚,眼神卻滿是狐疑。


「哎你也真是的,」阿讓媽接著說:「病房兩張床不睡,擠成這樣……你以為是去睡香客大樓通鋪喔?」


阿讓抓著自己的頭髮猛搓,像要把羞恥搓掉一樣,嘴角抖了一下:「我、我只是怕他半夜痛醒啦……我的媽妳不要亂講好不好……」


這時,站在門邊的阿讓爸緩緩開口,語氣不急不徐,卻低得讓整間病房瞬間安靜下來:


「九點五十分,我才剛燒完一整排平安符,就看到我兒子跟人抱在一起睡,嗯?」


阿讓像聽到召喚咒一樣僵住,整張臉紅到耳根。


他爸冷冷掃了我們一眼,又轉頭對我媽說:「拍謝啦,這囝仔從小被我們寵壞,廟裡出陣頭睡通鋪的時候就喜歡跟別人擠在一起睡,習慣了、沒大沒小。」


「……呃,沒、沒關係啦……」我媽乾笑兩聲,眼神飄到我這邊,欲言又止。


「阿讓,給我起來。」他爸低聲說。


阿讓立刻跳下床,乖乖站好,一臉跟要去罰站一樣,但還偷偷看了我一眼。


「你也太會睡了吧……」他小聲嘀咕。


我沒說話,只是悄悄把被子拉回身上,心跳卻像點滴滴答聲一樣,亂成一片。


大人們最後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我媽把剛剛買的青草膏放進床頭櫃,拍了拍我手臂:「你們自己注意點,藥吃了記得多喝點水。」


阿讓媽則扯了他一下:「你過來,我有話講。」


他一臉不想走,但還是小跑步跟過去,兩人在病房角落壓低聲音,不知道講了什麼,只看到他邊點頭邊皺眉,像是在被叮囑,又像在忍耐什麼。


阿讓爸站在門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牆,目光落在我們之間——沒有太兇,也沒有笑,只像在看一場還沒演完的戲。


「我再說一次,」他看向阿讓,語氣平靜但帶勁:「你是男生沒錯,但別以為你做的每件事都不會有人看在眼裡。」


他轉頭看我:「你也是,」聲音微低了些:「哪裡會痛的話就叫護士,想喝水就叫阿讓拿,別自己亂來。」


我點點頭,小聲說:「好。」


等他們離開前,還不忘關掉房燈,只留下一盞柔黃的小夜燈在角落亮著。


門輕輕闔上那一刻,我們再度被寂靜包圍。


阿讓站在原地沒動,背對著我,好一會兒才鬆了口氣,整個人像是瞬間洩了氣一樣倒在自己那張病床上。


「剛剛以為會被我爸打死……」他悶悶地說,聲音埋進枕頭。


我看了他一眼,也倒回枕上,輕聲:「誰叫你擠過來。」


「你不也沒說不要。」


他回得很快,還帶點理直氣壯。


我沒接話,只是悄悄往被子裡縮了縮。



幾秒後,我聽見他的床吱呀一聲,他又坐起來了。


「啊……我枕頭有點低。」他邊說邊從床上抓著被子、枕頭走過來,「而且我那張床太硬了,剛剛躺一下,脊椎都快彎了。」


我側過臉看他,故意沒讓出空間。


他愣了一下:「你不讓是不是?啊你剛剛不是靠得挺開心?」


我皺眉:「你到底要不要睡覺?」


他笑了一下,也不等我說完,直接坐上床,扯了點被子過去。


「那我背對你睡,你不要吵我。」


病房裡的點滴聲繼續滴答,這次,我們誰也沒再說話。


只有兩個十三歲的男生,躺在一張窄窄的病床上,背貼著背,中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被子,還殘留著彼此擦藥時的氣味和洗澡後沒乾透的髮香。


我以為自己睡不著了,但好像也沒多久,我就聽見他在我耳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像是安心了。


也像是,習慣了。


我是在一點點悶熱中醒來的。


睜開眼時,天還沒完全亮,窗簾只透進些微光。身體有些僵,右側沉甸甸的,像壓了什麼。


我低頭一看,阿讓的手臂橫在我肚子上,整個人側躺靠過來,呼吸就在耳邊。


他睡得不安穩,眉頭皺著,嘴巴還開開的,一隻腳也不知什麼時候搭到我小腿。


我頓了一下,沒動。


那個畫面,很熟悉,但又讓人臉燙。


昨晚我們就這樣躺著睡著的——只是現在清醒,才真正知道我們靠得有多近。


我悄悄移了下肩膀,他卻哼了一聲,眼皮顫了顫,慢慢睜開眼。


兩人視線對上,誰都沒講話。


他像是愣了一下,才緩慢回神,低頭看了一眼我們的姿勢,臉一下紅起來,嘴角動了動:「欸……我好像又壓到你了喔。」


「壓很久了。」我有點啞。


「幹……那你怎麼沒講……」他連忙縮手,動作卻有點慌,腳也踢了一下被子,結果兩人反而靠更近。


我沒回,只是看著他耳根燙到快熟了。


就在氣氛要繃斷時,病房門口傳來敲門聲——


「早餐來囉──」


送餐的阿姨探頭進來,手裡推著堆滿餐盒的餐車慢慢走進來。


她戴著帽子和口罩,聲音很親切:「林盛、楊讓,你們兩個的早餐在這,稀飯、豆漿、還有一小盒水果,先吃點熱的喔。」


我撐著左手慢慢坐起來,還有點昏沉。


阿讓也迷迷糊糊地醒了,坐起來時頭髮亂翹,眼睛一眯一眯的,連背都還有點弓著。


送餐阿姨笑了聲:「你們兩個感情真好欸,睡同一張床都不會吵架喔?」


她把餐盒放在小桌上,調整好桌面高度,還特地幫我把湯匙打開、擺好位置。


阿讓揉揉眼睛,聲音啞啞的:「謝謝啦……」


等阿姨走出門、關上門的瞬間,病房又安靜下來了。


我們兩個坐在病床上,誰都沒說話。


我低頭看著眼前那碗熱騰騰的稀飯,湯面還在冒著煙,燙得有點模糊了視線。


餘光瞄到他手肘還貼著紗布,整個人坐得歪歪的,還在慢吞吞拆著吸管,像故意不看我。


昨天晚上的畫面,在我腦袋裡一閃一閃,甩都甩不掉。


「……欸。」他突然出聲,喉結動了動。


「幹嘛?」我低聲問。


他搔搔頭,有點不自在地說:「你那個……藥,要不要我幫你弄一下?等等吃完飯要擦的那個。」


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著我,視線剛好撞上,又像電了一下,各自撇開。



「……等吃完再說啦。」我喃喃地回。


空氣中多了一種說不出的熱,像早餐的蒸氣一樣,悶悶地繞在我們中間。



吃完早飯後,我們安靜了一會。


阿讓拿了棉花棒和藥膏,坐到我床邊,小聲說:「欸,頭還有沒有痛?我幫你擦藥。」



他湊得很近,近到我能聞見他身上的肥皂味與衣服上的淡淡花香味,還有一點點,像是昨晚沒乾透的被子那種悶熱氣。


藥膏冰冰的,他的指腹卻燙得像火。每碰一下,我整個人都像被電了一下。



「……你動作也太慢了吧。」我忍不住低聲嘀咕。


「我怕你痛啊……」他有點心虛地回,卻還是小心翼翼地繼續抹,手指沿著我右邊太陽穴輕輕繞下來,碰到脖子那處瘀青。


忽然,我感覺到他手抖了一下。



而我,也早就繃緊了全身,內褲底下悄悄有了異樣的鼓起。


不明顯,但我自己知道。



偏偏他這時湊得更近,呼吸就貼在我耳邊,我想退,卻退不了。


阿讓似乎也察覺了什麼,手指忽然一頓,整個人停住。


我們對看了一下。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像被什麼卡住,瞳孔收緊,那一瞬間,我看見他也……有了反應。


他迅速別開臉,耳根紅得誇張,像熟透的番茄。


「欸……呃……換我……我背也有一塊也要上藥……你幫我擦一下好了……」他語速變快,聲音發乾,然後自己轉過身去,掀起白T下擺,背對我坐直。


我慢慢站起來,拿起藥膏走過去,手指碰上他背時,他肩膀突然一抖。


「我沒用力。」我小聲說。


「……沒,是癢啦。」他咬字怪怪的,耳朵更紅。


擦到他側腰時,我眼角餘光瞄到——他雙手撐在膝上,下半身那裡,有一塊明顯隆起的痕跡。


這次不是我看錯。


他自己也發現了,很快用一邊的衣角胡亂蓋住,裝沒事。


但他的臉,早就燙得像火一樣紅,眼神亂飄,不敢看我。


我默默坐回病床上,手裡還拿著蓋緊的藥蓋。



氣氛……怪透了。



點滴聲繼續滴答滴答地響,像是故意要提醒我們,這整個過程,我們彼此都「看見」了什麼。


雖不明顯,但沒逃過我的眼。



而他,也裝不下去了,整個人坐得直挺挺的,雙手死命夾住褲頭。


那種熱、麻、癢、又慌張的感覺,在我們兩個中間發酵。但誰也不敢說破。


像是一場安靜的雷陣雨,打在兩個還沒學會撐傘的小孩頭上,悶悶的,燙燙的,還帶點心跳的刺癢。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沒反應過來,門就被推開了。


「巡房囉~」


是早班的護士姊姊,推著小推車走進來,戴著口罩,眼睛還是笑笑的。


「欸,同學們醒著嗎?怎麼這麼安靜,剛剛還以為房間沒人呢。」


她邊說邊拿起板子記錄數值,又俐落地檢查了我們的點滴與傷口,動作熟練、輕巧。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經蹲下幫我換好紗布,還順手幫我調整了滴速。



阿讓則像沒睡醒一樣,躺在床上裝乖,眼神飄來飄去,像在等護士離開。


「看起來精神不錯,今天中午可以吃普通餐囉,剛剛家人有打電話來,說早上上班比較忙,可能下午才會來。」


她把卡片放回推車上,又補了一句:「等一下記得去曬個太陽,不然悶一整天會發霉喔。」


說完對我們眨了眨眼,推著車離開。



門「咔」一聲關上。


我看了阿讓一眼,他也剛好看過來。


誰都沒說話,但那眼神……有點像剛剛被特赦的小囚犯。



我慢慢坐起來。

「要不要……下樓走一圈?」


他一愣,接著立刻翻身坐起來。

「走啊,身上都快長香菇了。」


他笑了一下,終於恢復點平常那副欠扁嘴臉,還故意抓抓頭髮說:「順便看看醫院外面有沒有奶茶可以喝。昨天都沒喝到。」


我翻了個白眼,低聲說:「現在這樣還想喝奶茶。」


他沒回嘴,只笑嘻嘻地跳下床,一手推著我的點滴架一邊順手把病房門打開一個縫。



陽光從走廊透進來,像一條誘人的通道。



「你還真打算偷跑啊?」我問。


「不然勒,錯過今天,明天就出院啦。」


他轉頭看我,笑得有點壞。

「陪我走一圈嘛,當你幫我報恩。」

「我有救你欸。」



我嘆了一口氣,嘴角卻不自覺翹起來。

「……走吧。」



我們推著點滴架,混在人來人往的走廊裡,一路摸到醫院樓下的便利商店。



「欸,有關東煮欸。」阿讓像發現寶藏一樣,一手拽著我往裡面衝。


我還來不及反對,他已經夾了一根米血,一根黑輪,湯還滴在塑膠袋裡晃來晃去。



「你不是早上才吃完稀飯嗎……」


「那個哪算吃飯啦。」他理直氣壯地把黑輪塞進嘴裡,一臉滿足地說:「啊……我終於覺得自己活著了。」


我受不了他這臉,一邊咬著米血一邊笑出聲。


吃完我們又轉去了旁邊的飲料店。


店員看到我們推著點滴架還一臉興奮的樣子,忍不住問:「你們兩個是從病房偷跑出來喔?」


我正要否認,阿讓卻笑嘻嘻地說:「對啊,被你發現了,快給我們兩杯奶茶,一杯正常少冰,一杯微糖去冰,不然等下被護士發現就要被罵了。」


我們坐在騎樓下喝著奶茶,風從圓柱旁邊吹過來,剛好把我前額的瀏海撩起。陽光曬在腿上,有點癢,有點燙,但也舒服。


「你幹嘛偷笑?」阿讓咬著吸管看著我。


我搖頭,沒說話,只是看著他這副嘴角沾了奶漬還不知道的樣子,覺得有點好笑,也有點……


莫名的,喜歡。


**


回到病房時,我們才剛開門,一道女高音就迎面砸過來。


「你們兩個是在搞什麼啊!啊?!」


早上的那位護士站在病房裡,手叉腰,臉整個黑到不能再黑。


「怎麼可以這樣亂跑!?你們是病人耶,知道嗎?萬一昏倒了怎麼辦?東西吃錯怎麼辦?連報備都沒有!」


我們兩個被吼得不敢抬頭,像兩隻被潑水的狗,連剛剛喝到一半的奶茶都不敢舉起來吸。


「而且這位同學,你右眼還包著紗布耶,走路有危險知不知道?」


「對不起……」我小聲說。


阿讓也低著頭,嘴巴嘟著:「我有看他啦……我會注意的啦……」


護士嘆了一大口氣,揉了揉眉心,好像在壓著怒氣:「好啦,回來就好。下一次再這樣,我直接通知你們家長,知道嗎?」


我們立刻猛點頭。


等她關門走掉後,我們倆還是定在原地,一人拿一杯奶茶,吸管沒拔開,氣氛安靜得可以聽見彼此呼吸。


過了幾秒,阿讓突然小聲說:「還好沒被沒收奶茶。」



我忍不住笑出來,伸手在他頭上輕拍了一下:「你腦袋到底裝什麼啊。」


他笑得更誇張,側頭看著我,嘴角還有點甜甜的奶漬沒擦乾淨。


我一邊幫他擦掉,一邊低聲說:「你剛剛不是也一直偷偷看我?」


「你才是,一直偷笑。」


我們又互看了一眼。



然後,同時別開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但我知道,我們心裡那股癢癢的東西,正在一點一滴地,越來越清楚了。



傍晚六點多,天色還沒完全暗,病房的門又被推開了。


這次是我們雙方的爸媽,一人拎著便當袋,一人端著剛從家裡熱好的湯。桌子一下子就被擺滿了東西,還有一袋乾淨的換洗衣服。


「趁還熱的快吃一吃,明天早上就能出院了。」我媽說完,遞來一碗雞湯。


「你們兩個早上是不是偷跑出去?護士有來跟我說。」阿讓媽皺眉,「啊就講過幾次,要乖乖待在病房,別害人擔心。」


我們乖乖點頭,一邊吃著飯不敢多嘴。


但其實飯還滿香的,尤其是那碗帶著點中藥味的雞湯,讓人喝完整個人都暖起來。


飯後,大人們又囑咐了幾句,要我們晚上別亂動,明天一早他們就會過來接我們辦出院。


然後,像昨晚一樣,一邊收拾一邊說著廟裡還有事、明天要早起準備拜拜,一邊不放心地看向我們幾眼,才終於離開。


門關上的那瞬間,病房裡只剩電視的聲音在背景沙沙響。


阿讓拉著沙發坐近一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整個人往後癱。


「唉——要回學校了欸,想到又要早起就好煩。」


我沒回話,只是看著電視上正播的節目。


剛好是重播的某部鬼片,畫面灰灰暗暗的,配樂詭異,演到一半一隻蒼白的手突然從床底伸出來。


「靠北咧!」阿讓整個彈起來,直接撲上我床邊,躲進我旁邊,像隻炸毛的貓。


我偏頭看他,嘴角勾了一下:「你家不是開廟的?還會怕鬼?」


他哼一聲,還用枕頭蓋住一半臉,悶悶地說:「你以為開廟就不會看到喔?我小時候真的有看過一次,那時候高燒快一個禮拜,都送進醫院了欸。」


我側身看他,他臉都僵了。


「我爸後來去廟裡問神明,說是撞煞,要我發個願,說如果平安撐過去,他就籌錢擴廟、還要我以後也要服務神明。」


他聲音低低的,不像在講鬼故事,反而有點……很認真。


「你信這些喔?」我問。


他沒立刻回話,只眨了眨眼,過了幾秒才小聲說:「那次之後就沒再發燒……也沒再看到,但有時候夢裡還是會有。」


他靠得很近,熱氣打在我手背上。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兩個的肩膀、手臂,甚至大腿,都緊緊貼著。


我沒退開,他也沒動。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你也不是什麼正常人。」


「啊?」我一愣。


「你有一種……很安靜,但又怪怪的氣。」他眨眼,像是認真在看我。


「……怪你馬啦。」我小聲罵。


他笑了,肩膀動了一下,但還是沒離開。


我們就這樣並排躺著,電視還在播,光線忽明忽暗打在天花板上,病房又陷入一種奇怪的靜。


不是可怕的,是那種——會讓你開始胡思亂想的寧靜。


我正想開口說什麼,一側的重量卻忽然加重。


阿讓的頭,就那麼自然地靠了過來,落在我肩膀上。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沒敢動。


他的髮根還有點濕濕的,額頭貼著我肩膀,鼻息落在鎖骨附近,有一點癢。


他呼吸很平穩,是真的睡著了。


我沒推開,也不敢亂動,只有眼睛瞄了一下牆上的時鐘——已經快九點半。


病房只剩下電視的光,影子一閃一閃地落在牆上,我忽然覺得整個空間安靜得太過頭,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見。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想把他推開時,他忽然輕輕喃喃了一句。


「……你不要換位子啦……我喜歡……這樣……」


聲音很小,像氣音一樣從他喉嚨溜出來,帶點鼻音,像是在夢裡講話。


我整個人僵住了。


他說什麼?喜歡這樣?


我不敢動,只瞪大眼看著天花板,整個耳朵都在發燙。


他是不是在做夢?還是——根本不是夢?


他的頭還在我肩上,體溫透過布料傳過來,像是慢慢滲進胸口。


那瞬間,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整個人燙得不像話,連手指都不知該往哪裡放。


我一動也不敢動,就這樣……任他靠著。


也許這一晚,我會記很久。



我是在一點點悶熱中醒來的。


床頭那盞小夜燈早就關了,但窗簾邊緣透著一點點晨光,打在被子上,像牛奶滴進水裡那樣,白得發暈。


一睜開眼,就覺得哪裡不對。



後腰微微熱熱的,有個東西頂著,還黏黏的。我下意識動了一下,才意識到——


阿讓還在我後面,手搭著我腰,呼吸還穩穩的,臉整個貼在我後頸。


我們倆……還是擠在同一張病床上。


而且,他那個東西……


我紅著臉想掙脫,但一動,他反而像條狗一樣又貼上來,還小聲哼了一下。


「早餐來囉──」


門突然被推開,熟悉的阿姨探頭進來,手裡推著一台餐車。


我猛地一震,趕緊掀開被子坐起來,結果阿讓也被嚇醒,睡眼惺忪地坐起來,頭髮亂翹,臉還有點印著被角的痕跡。


阿姨看了我們一眼,撇嘴笑笑地說:「唉唷,你們感情真的很好欸?現在是流行雙人病床是不是啊?」


我耳根子瞬間發燙。


低頭一看,自己早上那地方還半硬著,還好有蓋著薄被。阿讓也趕緊把自己那邊壓住,一副快死掉的表情,瞄了我一眼,嘴角抽了一下。


我們誰都沒回話,只裝死地坐著。


阿姨把早餐一一放好,又叮囑說記得吃完要吃藥,就拉著餐車離開,臨走前還笑了一聲。


門關上的那瞬間,我才敢抬頭看他。


他也看著我,一臉「怎麼辦」的表情,嘴角有點抖,像是快笑場。


「……你剛剛是不是有……」我壓低聲音,瞄了一眼他被子底下的角度。


「你才有咧!」他立刻回,臉紅透了,「是你先那個……我才……」


「屁啦……」我把枕頭往他那邊砸去,阿讓閃得快,但還是被掃到肩膀,一邊撓頭一邊笑得臉都皺了。


氣氛莫名放鬆了一些,但那種「奇怪的感覺」還是沒散去。



我們就這樣,帶著各自的尷尬與熱度,坐在床邊,低頭看著早餐冒著熱氣,一時之間誰也沒動筷。



辦理出院時間是九點,雙方家長差不多時間趕來,護理站那邊還在交代一些藥的注意事項。


我媽幫我把昨晚換下來的衣服一件件塞進塑膠袋,阿讓爸則站在門邊,一邊點頭一邊催:「快啦,不然等下香案來不及擺。」


阿讓正抓著袋子在那邊喬背包,忽然咕噥一句:「啊……明天真的要上課喔……」


我瞄他一眼,嘴角一翹:「你是想再撞一次,直接不用上是不是?」


他立刻「呸呸呸」連吐三下,還用手在我頭上虛打兩下:「什麼被撞!我們會一直很安全,好不好!」


一旁的大人都聽見了,笑出聲,但也沒多說什麼。


阿讓爸只說:「先去廟,香點好、收驚完再回家。你們兩個都給我安分一點。」


我們就這樣一行人回到阿讓家廟。


香案前,兩人並排跪著,香火繚繞。



阿讓爸唸唸有詞,一邊替我們繞香繞三圈,還不忘拍了拍我們的背:「有驚無險,神明保佑。下次別再遇車關。」


我低著頭不敢看阿讓,旁邊那傢伙卻一直偷笑,嘴角咬著,像是快憋不住了。


我用手肘頂他一下,他還回我:「我又沒笑出聲……你剛剛打嗝我有聽到喔。」


我咬牙:「那是你爸燒的香太嗆。」


收完驚後,我爸媽先開車送我回家,阿讓一家還在廟裡收香案。


他臨走前對我揮手說:「明天我還是會去接你啦!你別睡過頭!」


我回他:「你最好騎慢一點,不然我們就要直接去太平間收驚。」


他翻了個大白眼:「去去去,烏鴉嘴。到時候我們又可以放假了。」


我們互嗆著,但都沒再多講什麼。



回到自己房間時,才剛中午,我一屁股倒在熟悉的床上。


本來以為會放鬆,結果卻睡不太著。

總覺得少了什麼,空氣裡乾乾的,連陽光曬在棉被上都不太一樣了。


躺了一會兒,我才發現——


那種奇怪的不習慣,好像不是因為醫院的枕頭特別軟,也不是因為點滴的聲音太吵。


而是那個人,還留在我身上某個角落。


不是氣味,也不是重量。


是某種說不出口的、正在慢慢發酵的——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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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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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叫我「林盛(ㄔㄥˊ)」,我沒糾正。 我以為那是習慣,後來才懂,是替代。 我不是不原諒,只是——我還願。 所謂「誠」,是遲來的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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